母親的花事

孫成文

母親養花也繡花。這，幾乎成了她經營晚年生活的主要內容。我和弟弟經常這樣來“戲稱”母親的養花和繡花：養花是“讀書”，繡花是“寫作”。

母親養花，在我記憶中是從父親去世后開始的。

西廂房的南頭有一小塊兒空地，大約兩米見方，原來是一個坑，院落改造的時候，用亂石給填平了。我感覺它不能種植什么，就閑置在那兒。久而久之，上面的野草在石頭瓦塊間茂盛地伸展腰身，母親看不下去了，說了一句：草長這么高，多礙眼啊。于是，她就在一個初夏的早晨開始拾掇起來。

先是拔除雜草，有的根須扎得太深，她無力拔除，就留給我下班回來拔。一天下來，她把那塊地收拾干凈了，到了晚上說自己腰酸背疼的。我埋怨她為什么不等我周末休息的時候再收拾。她皺著眉頭說，看那些草就心煩，閑著也是閑著。

周末的時候，她跟我一起摳出石頭瓦塊，摳完后，讓我用小推車去外面推幾車黑土回來，把這塊地墊起來。我問原由，她說要建一個小花園，而且滿臉憧憬地告訴我說中間栽上美人蕉，四周再栽一些各色的月季……看著她的表情，似乎那花團錦簇的小花園已經出現在面前了。

土墊完了，她又讓我搬磚頭，她要把這塊地圍起來。待三塊磚高的花墻壘好后，她再近看遠觀，最后心滿意足地說了一句：嗯，這還差不多。

其實，母親想建個小花園是緣于鄰居大姐家院里院外那一叢叢的花花草草，她很早就跟人家打招呼說，想把那紅色和黃色的美人蕉劈兩株回家栽上。這不，侍弄完地，她就著急忙慌地來到鄰居家把兩株美人蕉摳回去栽上了。

那時的她七十剛出頭，體質還是很弱的，她伺候臥病在床的父親，飯吃不好，關鍵是睡眠嚴重不足，摧殘了她的健康。

摳出、栽植兩株“大個”的美人蕉，累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干一會兒，歇一會兒，待氣喘吁吁忙活完，她坐在小板凳上，抽著煙，看著兩株栽好的美人蕉，紅黃兩色的花兒相間，在陽光里閃著撩眼的亮度，她滿臉的歲月被無盡的笑意熨平了……

因為這兩株美人蕉，母親說她的小花園主體“工程”已經完成，剩下的“配套工程”要一點點來。首先，她把院子東側的兩株粉色的月季摳出來，栽到她的花園里，然后，又不斷叮囑我看看哪兒有其他顏色的月季，要幾株，花錢買也行。當我從城里的花市買回了幾株紅色、淺黃色、白色的月季，母親笑得合不攏嘴，然后精心“指導”我在哪個位置栽植才好看……

在“監督”我栽花的同時，母親跟我絮叨，說她喜歡花像她奶奶，她奶奶就喜歡養花，只不過母親一輩子忙活孩子和家庭生活，這點兒愛好就擱置了下來，但是那種念想始終在心里裝著。

花園“建成”后，母親除了每天拎著小板凳坐著看花兒，還要時常拔除花園里新長出的雜草，那花園讓她收拾得干干凈凈。

記不清是哪一天，院子里丁字形三條甬道的邊上都被她栽上了類似堿蓬那樣的草，母親說她是跟鄰居家要來的，叫堿蓬花。后來我在網上查閱一下，這種植物學名叫大馬齒莧，又叫太陽花。母親說太陽花這名字好聽，這太陽花今后常駐咱家，多好啊。

粉色、黃色、紅色、乳白色等各色的太陽花次第開放的時候，小院東西兩塊菜地宛如被幾條花帶圍了起來，綠的菜，紅黃粉的花叢，整個小院顯得饒有生趣。母親坐在陽光里，左右瀏覽一番，再仔細瞅瞅眼前的一片花兒，那眼神里明顯透著欣喜。

有一次帶她去一個山莊溜達，母親看到路邊很多粉色的玉蘭花開得正盛，就挪不動腳了，仰著頭，這一棵瞅瞅，那一棵瞧瞧。之后，先是跟花兒合照，又讓我去找山莊的工作人員問一下，這玉蘭花多少錢一棵，她要買兩棵回家栽上。聽人說一千至一萬元不等的價格時，母親一臉的疑惑：有這么貴？聽說這里的玉蘭花也是買來栽植的，不外賣，她更是一臉的沮喪。

大姐聽說母親要買玉蘭花，樂顛顛地在電話里告訴母親，她家有，是去年才栽上的，在一片山坡上，不過有點兒小。

母親頓時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嗎？我打車過去看看。結果，大姐根本不懂啥是玉蘭花，讓母親帶著希望而來，卻是空歡喜一場。

大姐因為“謊報軍情”加上浪費了母親的打車錢和感情，還遭到母親一通斥責，大姐委屈得眼淚汪汪的。即使現在說起這事兒，母親還埋怨大姐呢。

平時看電視的時候，每當畫面上出現各種花的特寫鏡頭時，母親就問我這花兒叫什么名字，那花兒叫什么名字，花市上有沒有賣的，讓我去看看。當我給她買回了幾盆后，她就當成了寶貝，讓我上網查查，看看如何侍弄這些花兒，說千萬別瞎侍弄，侍弄死了就可惜了。

記得有一年，霜降前一天的早晨，母親嘮叨著，天氣預報說今晚降溫，她說她干不動了，讓我中午下班回來把兩棵美人蕉摳出來，再用塑料袋把根包住放在塑料棚里。碰巧中午我有事沒能回去，忘了她早晨的叮囑。結果，母親火急火燎地打來電話訓斥了我一番。沒辦法，我只好請假回去一通忙活，又是道歉又是哄，待這老太太的怨氣出了后，我才再返回單位。

第二天早上，她指著外面那些被凍蔫了的黃瓜秧和茄子秧，對我說，你看看，幸虧把美人蕉摳出來，要不，是不是都凍死了？我無語，但又不得不佩服她的“遠見卓識”。

養花的同時，母親戴著花鏡仔細觀察各種花瓣和葉子的形狀，自言自語這個花朵像什么，那片葉子像什么。

我笑，問她觀察那么細致準備當一個專門寫花卉的作家嗎？

“當什么作家，我琢磨著繡花。”母親又是一臉的不屑。

“你這眼神行嗎？可別鼓搗這玩意兒了，多累眼啊！”我有些擔心。

她卻笑盈盈地答復我：“沒事兒，我小時候跟奶奶學過繡花，只不過那時候有花樣子，是紙上畫的，蒙在布上照著繡就可以了。”

前幾年，我和弟弟帶著她去大連旅游，在勞動公園牡丹花園里，坐著輪椅的母親在那里足足呆了一個小時。她就是看不夠，而且觀察得仔細，不但讓我給她拍跟花的合影，還讓我們多拍些牡丹，就是那種放大的，可以看得清楚的，弟弟解釋說那叫特寫。

母親說，她不懂什么叫特寫，反正就是特別清楚，各式各樣的：盛開的、半開的、含苞待放的。她說第一次看見牡丹花，跟芍藥花有些像，但是要比芍藥長得敦實，那花瓣也比芍藥厚實、艷麗……回到家后，她就反復在電腦上看我和弟弟拍的牡丹花，說這些就是花樣子，她要用腦子記住，以后給繡出來。

原以為，母親的繡花僅僅是她說說而已。不承想，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喜滋滋地拿出了一塊白色的布給我看。一朵荷花和一朵牡丹花的圖案赫然在目，無論花兒還是葉子，都形狀逼真，栩栩如生。

我驚嘆：“太厲害了！啥時候繡的？”

母親聽到我的贊美，臉上瞬間燦爛：“你上班我就繡花，你下班我就歇著。”

接著她向我透露她的計劃，給兒孫們每個人繡一個枕套，留個念想。

“繡歸繡啊，不能累著了，你就當作玩兒了。”在贊嘆母親的同時，我也不忘叮囑她幾句，八十多歲的高齡，我實在擔心她瘦弱的身體。

當我把母親的這件尚未完工的繡品拍照發到朋友圈和家庭群里時，她孫女立即給奶奶在網上訂購了一套繡花工具和布料，以及各色繡花線，讓她繡著玩兒，也是一再叮囑：“就是玩兒，不能當回事兒去做，累了就歇著。”

正兒八經的工具有了，母親就更有信心繼續她的“繡花工程”了。但她的確沒有繡著玩兒的意思，沒有花樣子，她就到小院里去觀察各種花。“胸中有丘壑”了，便回到屋里，邊琢磨花的樣子，邊下針開繡，你還別說，小院里的那些太陽花、月季、美人蕉、海棠，還有盆栽的叫不上來名字的花，都在母親的繡品里像模像樣地出現了。

有一天，母親說她要繡一只鳳凰，問我能不能替她找一張圖片看看，我就在手機里搜索了一番，終于找到了一張，母親戴著花鏡看了一會兒，說了一句，好了。然后目不轉睛地繡了起來。兩天后，一個鳳凰飛舞的繡品完成了。令我驚訝的是，不僅鳳凰繡得活靈活現，還讓鳳凰嘴上叼了一朵牡丹花，而且在鳳凰的上下繡了祥云、山巒、河流做陪襯。

每完成一件繡品，母親便像孩子一樣地 “顯擺”給我看，還略帶羞澀地讓我拍照發朋友圈，我當然樂意為她做這件事兒，不為別的，就為八十多歲老太太的這種精氣神。當母親看到我朋友圈有一百多位好友點贊時，臉上的笑意便從皺紋間洋溢出來……

好朋友鵬飛點贊評論：這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真的厲害！同時，又讓我轉告母親，讓她別累著，歇著干，給他也繡一個枕套，他要收藏，留著將來給女兒陪嫁。

我把鵬飛的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母親，她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下來。今年春節，鵬飛來我家串門，剛進屋，母親便從一個紙匣里拿出那件疊得方方正正的枕套，遞給鵬飛，還謙虛地說：“大媽繡得不好，你別挑剔就行。”一時間，給鵬飛激動得一手拿著繡品，一手摟著母親的肩膀非要合個影。

母親的繡品一件跟著一件創作出來，她開心、認真地做著這件事兒。不過，這個老太太每天繡花不止還是累著了。一天晚飯后，她說兩個膀子疼，讓我給她拔拔罐子。我邊拔罐子，邊埋怨她。母親說：“干一樣就得像一樣，不能糊弄，你跟我這么多年還不知道我這性格啊！”唉，這老太太上來這個勁兒也真沒轍。我心里無可奈何地嘀咕。

國慶節長假期間，本來想打車帶她去一個風景區溜達溜達，不曾想要出發的頭一天晚上，她開始發燒，胸悶氣短不停地咳嗽，我趕緊找來醫生，醫生診斷，這老太太上火了，有炎癥，于是讓她輸液、吃藥，我和弟弟都很清楚，這老太太就是繡花停不下來累的。記得有一次，她繡了幾朵菊花，可是繡完后，左右端詳怎么都感覺不像，于是就跟自己生氣，自言自語，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然后就拆了重繡，直到滿意為止。你說，這種性格能不上火嗎？

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再也沒有當我的面繡過花兒。不過，我不相信她能不繡花。以前不繡花的時候，她每天中午都能睡一覺，可是自從繡花之后，就打破常規了。這次病了之后，我多了一個心眼兒，就是中午我在她屋里午睡，也督促她睡。還好，她閉著眼睛，也不知道睡沒睡，我想，即使能讓她閉目養神也不錯。

其實，母親是跟我耍心眼兒呢，我上班，她就明目張膽地在家里繡花，還不時地看著鐘點，估計我下班時間到了，她就趕緊收拾好東西，藏起來，等我再上班，她又接著繡。跟我這樣捉迷藏的一個月后，一天下午，因為著急修改一個材料，我騎著踏板車回家拿U盤，母親耳朵有些背，沒聽到我開門的聲音。我進屋，看見母親戴著花鏡，低著頭正在專心致志地繡花。我故意咳嗽一聲，這下子她聽到了，看見我，下意識地要把手里正在干的活兒往身后藏，結果弄巧成拙，手讓針扎了一下，不禁哎呦一聲。她抬頭看看我，竟然是滿臉尷尬，有紅暈爬上來，對我極不自然地笑了笑，結結巴巴地問我為什么回來了，不上班啊？這老媽啊，真的讓我哭笑不得。她見我發現了，只好從盒子里拿出了這段時間繡好的兩個枕套，還不住地笑著問我怎么樣。

母親用心繡的東西自然不錯，可是她的身體狀況不免讓我有些擔心，于是，我跟她“談判”：“你上午繡花，中午午睡，睡醒了，下午看電視，這樣勞逸結合可以了吧？”見我這不容商量的口氣，母親笑了，那種真正開心的笑：“好！這次我一定聽俺大兒的！”

母親沒有再食言。看到她每天就這么充實地生活，而且臉上總是含著笑，當那些笑順著皺紋爬上爬下的時候，我知道她是開心的，我稍微放了些心。

今年大年三十的晚上，侄女給大家拍搞笑視頻，當拍到母親時，侄女“采訪”道：“奶奶，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打算或者心愿？”母親不假思索地回答：“繡花，繡那么多花！準備開個展覽。”說完這些，還做了個鬼臉，惹得全家都笑起來，她自己也禁不住呵呵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