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伙伴

陳家麥

1

她跳到我的手掌上。我給小老鼠取名叫萌萌，跟作文館同名。

萌萌身體兩邊各掛了兩只微音響，頭上戴了半圓形的微麥克風，小話筒對著小嘴巴。微麥克風進入藍牙狀態，她的磁性嗓音增大了好幾倍，看來她對我網購定制的無線裝備很滿意。她的識字量也日日在增。

“我家有只狗，一只貓，一只公雞，狗會守夜，貓會捉……鼠。”萌萌念著念著抽泣起來：“麥爸，這個不要……嗚嗚嗚……”

我給她遞過去餐巾紙：“萌寶，別哭，你是鼠堅強嘛，要勇敢面對你的敵人——甚至你自己內心的敵人，這是所有生命都繞不過去的，重要的是還要學會策略。比如，咱們小區挨著一條河，奔流的水呀，遇到阻擋的石頭就會繞著走，遇到草叢會撫摸一下，永不停歇，繼續向東奔流，直到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

“好吧，麥爸。貓會捉——老——鼠，捉老鼠！公雞會叫人早起，他們都會做事。我萌萌也會做事。”萌萌有板有眼地念完這一課，吃吃地笑了，害羞地低下了頭，對著一面小圓鏡做鬼臉。

“今天你表現真棒，這是老師獎給你的！”我取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她自己動手剝糖紙，把糖塊含在嘴里，吮吸著，然后嘎吧嘎吧地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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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9日中午，有只小老鼠開口說話，叫我“爸爸”。

前不久，大約是立秋后，萌萌作文館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還有另外兩個，應該是她的親生父母，算起來萌萌是夏天生的。他們意識到冬天來臨前得找個溫暖有食物的居處，再說橘洲小區每個單元的墻腳都放置著一只誘鼠筒，每只筒里投放著拌有美味食物的滅鼠藥，所以闖進了我的作文館。

我頓時起念要趕盡殺絕，于是玩起了捉迷藏式的生死游戲。

他們是三只老鼠，很快我發現他們是灰褐色的家鼠，最普通不過的鼠。你可能會意識到我怎么把老鼠寫成人字旁的他和女字旁的她。這么說吧，后來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這并非心血來潮。

我的小臥室，10平方米左右，有一張鋼絲床，有一個小水槽，還有一個靠墻的老式木質碗柜，我的鋼絲床下，堆放著幾只疊起來的塑料桶。問題是我在鋼絲床下發現了一堆老鼠屎，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進來的，因為這里原是一間車庫，緊挨著社區活動室，被我一并租來，有時開著外門透透空氣。

我決定將臥室通往儲藏室和樓道的兩扇門緊閉，午睡時我得忍受難聞的氣味，還有他們給我伴睡的磨牙聲，一時我想不到消滅他們的更好辦法，只好勤關門。

每天早上，我從家里騎電瓶車先到儲藏室，再進入臥室，直奔小水槽淘洗米，讓米浸水，這樣的米電飯煲蒸出來后香噴噴的。到了中午十一點左右，我只要摁一下電源開關，壓下電飯煲的開關，電飯煲就自動開始煮飯了，不影響我備課、改作業、教作文。

一天，我發現洗水槽下傳出嘩嘩嘩的流水聲，糟了，是排水軟管漏水了。我意識到是他們用尖牙咬破了插入排水孔的軟管下端，偷吃了堆積在那兒的殘羹剩飯。

看來關門餓鼠的一招失靈了。

2

我搖了搖講臺上的銅鈴鐺，說了開場白：“開始上課！本周老師講過，同學們要想多寫字，也就是說如何擴展，用什么辦法？”

“拉面。”二年級全體學生用雙手做了做拉面的動作，像在學校做廣播體操擴胸運動一樣。

“做得很棒！每人獎勵一分，計好福利分，等一下去換小零食。對，只有把每個部位都拉起來，甚至圖中沒有的也要通過合理想象加進去，這樣寫的字數既多，又不跑題。”我展示漫畫《父與子》中的《射擊》說：“誰來說一說這組圖講什么？按照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過要——一波多折——結果。”

第一個舉手的總是女生王子欣。我示意一下：“第一幅圖直接寫父親舉槍射擊嗎？”

“我認為應當父子倆在家里看動畫片，父親跟兒子說，春光明媚，咱們去公園玩玩。玩什么？想到了射擊……”王子欣站著說，比劃著，“兒子呀，他倆之間開始對話……”

“非常棒！加一分。這樣一開頭就把面拉起來了，有了不少的字數，而且有豐富的對話、動作，甚至心理活動。”

王子欣開心地坐下，拿鉛筆把福利分記在寫作提示紙角上。

“最后呢？為什么老師還給原圖PS了一張圖，從五幅圖增加到六幅圖——兒子掛了一桿槍，看出來了嗎？表明最后又來個高潮，又拉一次面。”

坐在最后一排的趙豪軒搶先舉手，站了起來，說：“我覺得，兒子夸父親說，老爸你真棒！”

“這樣也可以的，雖然俗套，加一分吧！可是拉面呢？再起一波呢？顛覆呢？”我又啟發道，趙豪軒的表情有了變化。我環顧左右，學生們進入沉思中，教室靜得一根針掉地都能聽見。

忽地，一只老鼠從凳上跳到講臺上。天啊！是她！什么時候她從教室的里門溜了進來？教室里響起雜亂的喊聲：“哇，老鼠！老鼠！”

“老師！老師！一只小老鼠！還戴著頭環……嚇死人！”

“教室里來了老鼠！”

學生們都快鉆到桌子底下去了。

“肅靜，肅靜——”穿紅裙的萌萌叫了起來。

“天啊，會說話、會打扮的老鼠！”學生們又齊刷刷地露出一顆顆腦袋來。

“同學們好，我叫萌萌……”聲音從掛在萌萌身上的兩只微音響中傳了出來。

“萌萌，誰讓你出來的！快回去！”我吼叫了起來。

可是，教室里還是亂成了一鍋粥，有萌萌坐著，學生們都沒心思聽課了，像看馬戲團演出。

“你們先想一想，最后那幅圖，我——我一會兒回來！”我雙手捧著萌萌回到儲藏室，把她放進鋪了軟墊的菜籃里。

“我怎么跟你交待的？”

“不要讓人看見，你會被人踩死的！”

萌萌馬上扭捏起來，眼淚巴巴地說：“麥爸，剛才我趴在門外聽課，實在憋不住了才悄悄進去的。我在里面是好好學習的，可是我好悶，沒人跟我玩，總是自己跟自己玩，左手跟右手玩跳棋子，左手甩一下骰子，右手挪一挪玻璃珠子，總是一個人玩兩個人的游戲，無聊死了，麥爸，我好想聽課，也想學看圖寫話！”

我的心一下子軟了：“這個，你得答應我，只能偶爾當一當插班生，但我得先征求同學們的意見，你還得守紀律，要知道……”

“我保證！我曉得，沒有麥爸賺來的錢就沒我的飯吃！”

回到教室，我跟學生們一說，全體學生舉手同意，還保證他們會認真聽課，不會分神。

萌萌出來了，又跳到講臺上。霎時，教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回到最后一幅圖，誰接著講？又是王子欣，好樣的！”

“我覺得，最后兒子拿起槍，也要露一手，結果比父親打靶打得更棒，全是十環。”王子欣走到過道上，表演起來。

“非常棒，加一分。最后父親怎么夸兒子——總不能又是說，你真棒，老爸。有什么好詞嗎，這叫語言描寫。”

“青出于藍——”萌萌念了半句，我整個人差點兒被“石化”了。

“——而勝于藍。”學生們齊聲跟著接茬兒。

課間休息，我讓萌萌退到“幕后”。她雖不情愿，還是執行了。有學生鬧著進樓道看萌萌，被我阻攔了。

到了第二堂課，我準許萌萌出來。她站在講堂上，拿了我遞給她的手寫板不時回頭看投影圖，她也在認真地做著看圖寫話。

一會兒，她用腳敲了敲講臺桌板，仰起臉來說：“第四排左邊的同學，寫字的時候要挺胸抬頭，你想戴近視眼鏡嗎？”那位男生立刻挺胸抬頭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最后一排的兩位同桌不要竊竊私語，寫作文的時候注意力要集中，才會才思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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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儲藏室經臥室過樓道到教室，共有四扇門，儲藏室的外門和里門，后者也是臥室的第一扇門，從臥室的第二扇門出去就是樓道，樓道通往教室，是一扇簡易的防盜門。

我只得將通往樓道的門隨時關上，被封閉的樓道是狹小的空間，有如短小的防空洞，長五六米，高十多米。雖然也堆放雜物，只留出一人進出的位置，可這個地方的雜物全是竹架、小足球、網架、木桶之類的道具。

最終，我發現問題出在裝沙子的木桶里，沙子里有被我遺忘的六七個土豆，土豆已經長出了芽，土豆的下面已經有了空洞，留有齒印，顯然是三只嚙齒類動物所為。

剎那間，我整個人沙雕一般呆住，只要被狂風一吹，美麗神話便會蕩然無存。

3

“又瘋到哪兒去了，這孩子！”我見萌萌不在儲藏室，擔心她學業荒廢。

餐桌上的臺式風扇開的是最大檔，風呼呼地，可我還是出著熱汗。

她從虛開的外門留有四指寬的空隙中一溜煙兒奔了進來。

“我說萌萌，你最近貪玩了，外面很危險的。”

萌萌急喘著氣，胡須在顫動。她戴好麥克風，在身上掛好微音響，熟練地將松緊帶的鈕扣一扣。

萌萌長大了，形體大如一塊中等番薯，比我見過的家鼠要強壯。

我批完了一摞四年級作文本，抽身到儲藏室歇息。她剛從外邊回來，好在室外挨著種了花草和黃楊的小花壇，萌萌貼著墻根突奔，如在荊棘叢中時隱時現，好在外出前她會取下音響裝備。

萌萌說：“我有一樁心事，一離開作文館，我就笨嘴笨舌的，話語成了連接不上的斷片。我還試了試戴音響出門也是這樣，就連跟自己輕言細語，也只能發簡單的音節。”

停了一會兒，萌萌又說：“我是會說人話的，我想消除人們對我的偏見，擴大社交圈，想從草叢中跳出來，跟居民打招呼。比如，有禮貌地說，你好，老奶奶，可是，從我口中出來的是你好，奶……”

“危險，那會被人踩扁的。”我只好含糊其詞地回答她：“是啊，這個問題我也很難幫你。可能你是在這里才學會說話的，一旦離開你的家，就像離開了信號臺，這么說吧，就好比智能手機沒連上網絡，所以你的語言表達就不那么順暢了。”

我給她展示手機，關閉數據網絡，手機頓時斷了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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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不勝防。因為臨近秋季開學，我需要購進一批新道具，于是，我將舊器材用電瓶三輪車搬運一批到家里地下室，進進出出，四扇門便時而會大開。收拾妥當。我午睡醒來，發現儲藏室內有了老鼠爬動跳躍的響動。

很快我搞清楚了，他們的藏身之所不止一處，最大的空間還是儲藏室兼燒飯間，那里大約二十平方米，差不多被各種教學道具擠滿了，還停有一輛電瓶車和一輛電瓶小三輪車，后者是我用來從家里的地下室調運器材用的。

我明白，這是我租來的二手房，儲藏室外墻有一扇老虎窗，正是老虎窗成了這一家三口的潛入點。于是，我用破衣物將老虎窗堵得嚴嚴實實，還加插了幾把尖利的標槍頭手鋸，布置得像刀陣一般。

我買來了瓶瓶罐罐，將所有食物包括米、食用油、泡面、火腿腸都分別藏在瓶罐里，擰上蓋子。我決定用堅壁清野來嚴防死守，將他們活活餓死在儲藏室。只要我進出，所有的門立刻關上，然后將臨小區花壇的儲藏室外門留出兩三公分的空隙，用扁擔斜頂著門，這點兒空隙給他們逃生。從這點上講，我算是人道主義者。

第二天上午，我蝸居在儲藏室，用筆記本電腦備課，因為教室外邊的小區廣場上大媽們開了音響跳廣場舞，太鬧了，只有到了雙休日，她們才讓出廣場。

儲藏室相對安靜些。當我投入物我兩忘的工作狀態中，三只老鼠藏于一處沒有一點兒聲響，仿佛儲藏室沒有他們存在。

當我在臥室午睡醒來，一墻之隔的儲藏室中傳來老鼠的爬動聲。我起身半立，透過兩室之間半堵墻上的玻璃窗看到他們躥到飯桌上，像貓鼬那樣不時立身支起耳朵，用力聳動鼻子，在尋找可能從我牙縫中不小心遺落在地上的飯粒和肉渣，甚至舔食電飯煲掛在右邊的蒸汽盒。怪哉，真是鼠堅強，依然能在極端困難時期找到食物聊以生存。

于是，我每次吃飯時，將掉下的飯粒和魚刺都撿起來，飯后用干抹布將桌上抹得一干二凈。我備了多條抹布，把濕抹布掛在臥室的吊頂飯笸籮上，干抹布則掛在儲藏室的一架竹馬形道具上，連電飯煲沾水的沿口也給抹干了，隨時清理蒸汽盒，不留一點兒剩湯、剩水。

4

我騎電瓶車回家。

“駕——”坐在車籃里的萌萌呼應著，不時將蓋在頭上的浴巾頂了起來，像青蛙頭頂著一張荷葉，我不時敲敲車籃蓋，她“沉”了下來。

夕陽與電瓶車相向移動，金燦燦的余暉緊追著路上的建筑物，我騎過了鐵路橋下，來到了尚留一片橘樹和蔬菜地的城郊東官河小區。

“來了嗎？”到了門口，在庭前臺階上拖地的妻子問。

“在哪里？”兒子好像比媽還急，東瞅西瞧。

我環視左右，見無鄰居，就掀起車籃蓋，又取出浴巾，萌萌像剛從暈車中回過神來，慢慢張開雙眼。

我指了指穿圍裙的人，萌萌馬上說：“您好，麥媽。”

“歡迎萌萌第一次來家做客，這也是你的家！”妻子客氣道，“穿得真漂亮！”

萌萌抱拳：“麥哥，您好！”

“麥哥？”兒子感到有點兒不可理喻，“那我不就成了……呵呵！”

妻子想跟萌萌進一步交流，萌萌有點兒口吃，努力吐詞。

我深知內情，同時也讀出了妻子懷疑的眼神，解釋道：“萌萌只要離開了作文館，她就只能說簡單的用語。”

“奇葩。”兒子給萌萌一粒德芙巧克力。

“謝！胖……”

晚餐開始，我拿出小食盒，切出一塊肉、一塊帶魚，把一點兒米飯澆了湯，我捧著萌萌正想把她放在餐桌離我最近的座位，見妻子表情復雜，似乎與鼠同桌難以下咽的樣子。萌萌馬上自動用雙腳將食盒挪遠，獨坐于桌角。

我端起酒杯：“干杯！”

妻子跟萌萌只是舉手做了做隔空干杯的動作。兒子象征性地朝萌萌舉了舉椰奶罐。

吃飯完，兒子拿出一只溜溜球，跟萌萌玩。

臨睡前，妻子問我，該讓萌萌睡在哪兒？

我說：“萌萌一到天黑膽子就特別小，差不多是徹夜難眠，畢竟她骨子里是鼠類，讓她睡在咱們家的臥室吧？要不，上兒子那兒？”

“我反對，她又不是人。”

我倆爭執了起來，拉鋸戰中，我倆的嗓門不由大了起來。

兒子推門進來：“別吵了，你們還在打口水仗，難道想讓萌萌聽見？這樣吧，讓萌萌睡在兩間臥室之間的過道上吧。”

總算熄火。

我出來跟萌萌招呼道：“萌萌，你要是怕的話，隨時進來，也可以到麥哥那兒，兩扇門都是虛掩的，留有出入口的……”

“謝謝，不。”萌萌很懂事的樣子。

我跟妻子嘀咕道：“剛才怕是萌萌聽到咱倆說話了。”

妻子瞪了我一眼，我閉嘴了，怕狼煙再起。

我睡得很不踏實，似睡似醒的，聽到隔壁家的花貓喵喵地叫，聲聲凄厲。

過了一會兒，花貓似乎跳到窗外陽臺上，叫聲更大了。

突然，床上滾爬來一團軟東西，從被子上滾到我枕邊。我見是萌萌，趕忙做手勢，跟萌萌“噓”地一聲，讓她別出聲，妻子“啊”地一聲掀開被子，一骨碌下床開亮壁燈，她大驚失色。

萌萌也“嗖”地跳下床，回到睡籃里，哆嗦著身子。

客廳里燈火通明，妻子披了外衣，指了指驚醒的兒子，責問萌萌：“是不是這間房、這張床，你也進去過了？”

“我錯，是，不……”萌萌很難過，只恨身下地板無縫。

妻子說自己身上起癢，這里癢那里又癢，還讓我替她撓這處癢，讓兒子抓那處癢，命令全家洗澡。等三個人一一洗完澡出來，她將三個人脫下的內衣、外衣一股腦兒丟到大澡盆里，煮了一壺又一壺開水，又是燙又是搓。

時光如梭，春去夏來。

離暑假作文館開班還有二十來天，我接到一家雜志社辦改稿會的通知，我投寄過的一部中篇小說有幸被列入，要在改稿會后才能發表。

我猶豫起來：“萌萌，我這一趟出差要走一個禮拜，你怎么辦？”

“放心去吧，麥爸，但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跟誰聯系一下，把我送到動物園吧！”

我坐高鐵到省城參加改稿會。

我改了改有硬傷的小說細節，小說獲得通過。

我跟雜志主編請了假，提前兩天坐高鐵回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萌萌要擔多大的委屈？不知她能否撐下去？

打車直奔小動物園專區。

裝在鳥籠里的萌萌臟兮兮的，正跟鸚鵡互相逗樂，像說相聲似的，討人喜愛。

萌萌逗哏：“您好，歡迎，真棒……”

鸚鵡捧哏：“死耗子，笨蛋……”

萌萌回道：“菜鳥……”

大小游客扎了堆，樂翻了天。

我擠到前面，沖鐵柵欄大叫：“萌萌，萌萌……”

游客紛紛朝我看，我還在喊：“看什么看，萌萌，咱們回家……”

“麥爸……”萌萌爬過來，腳下帶出一條小鏈條嘩啦啦響，一個趔趄，差點兒跌落在一口破食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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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設了一道機關，叫“俄羅斯二套娃”，將一只中型的塑料箱里倒了四成的水，再擱了一只塑料方盤，大箱套小盤，有如小舟擱在池塘中。方盤中放了各種我吃剩下的骨頭還有學生沒領完的福利巧克力。這些誘餌每日在氧化變質中，又添上新鮮的，卻沒見一點兒減少的跡象，更沒有出現我所期待的現象，老鼠因經不起誘惑前來偷食而溺死。

我氣得渾身像打了雞血，隔一會一敲不銹鋼盆，用超音貝來震穿它們的耳膜，嚇破心臟。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留有縫隙的逃生門外有只大老鼠死了，口吐沾有鮮血的泡沫粒。接著第二天另一只大老鼠也是如此的死狀。他們居然拿泡沫充饑。不知余下的那只小老鼠命運如何了？

小老鼠的命運發生轉變是在此后不久的一天中午，我煮了一碗肉沫燉蛋，一個人大快朵頤。快光盤時，我感到有只毛茸茸的小東西在扯我的褲腳。天啊！是小老鼠，毛皮枯干，身子像擱久了的干面團，我抬起一只腳用力踩下，小老鼠吱吱地叫了起來：“爸爸，我餓，暈……”

我頓時像被雷擊到了，那只定格在小老鼠身上的腳恐怕集有雷霆萬鈞之力，此刻停在他身上只有纖毫之距，瞬間，巨力化為烏有。

“天啊，你怎么會說話？！”我彎下身。

“我發燒了，我也不知道……”

5

轉眼到了作文館的結業課，主題是“鼠年喜洋洋”。

萌萌說著要來參加，她說也許這是她能上的最后一節課了，我的心有些感動。

“同學們，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讓我們隆重請出作文館的小天使，她是大家熟悉的萌萌。”

掌聲響起。

萌萌已進入暮年，她顫顫巍巍地走進教室。我將她捧到講臺上，她笑容可掬地一一還禮：“謝謝。我很高興，在我有生之年，還能與大家一起同處一個教室，還跟以前一樣開心。只是我老了，有些對不起你們了！”

我說：“我們就要迎接鼠年了，今天圍繞鼠年喜洋洋這個話題，我們要寫一篇作文，也是大家的結業作文，首先誰來講一講與老鼠有關的詞語。”

王子欣馬上舉手回答：“膽小如鼠，鼠目寸光……”

趙豪軒跟著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我這才意識到今天的課對萌萌來說不合適，萌萌卻莞爾一笑：“我不是小女孩了，沒關系的，并不是每只老鼠都臭名昭著的，請繼續。”

“誰來說說這么小的老鼠為什么在十二生肖中排行老大？”我問。

這回是趙豪軒來講民間故事：老鼠個子小，長得奇丑，本來約好跟貓一起去的，怕自己搶不到位，就騙了貓。她又爬到牛的一只角上，到了天宮搶先下來，玉帝不好食言，只好封了它。苦苦等著跟老鼠同去的貓這下可惱羞成怒，因為老鼠欺騙了貓。從此，貓和鼠成為一對冤家，貓看見老鼠就咬……

輪到看動畫片《老鼠嫁女》，萌萌發出哈哈的笑聲。

學生們盯著投影念兒歌《老鼠嫁女》：

大紅喜字墻上掛，

老鼠女兒要出嫁，

女兒不知嫁給誰，

只好去問爸和媽……

結業課的下半場，全體學生抽簽分兩組到了小區廣場參加“老鼠搬家”接力賽游戲，我讓萌萌站在教室窗臺上看，窗戶外面圍了不銹鋼柵欄，她搖著小彩旗當拉拉隊員，大聲喊：“加油！努力！”

回到教室，開始寫作文前，我當指揮，打拍子，萌萌跟著學生們合唱流行歌曲《你笑起來真好看》：

想去遠方的山川，想去海邊看海鷗

不管風雨有多少，有你就足夠

喜歡看你的嘴角，喜歡看你的眉梢

白云掛在那藍天，像你的微笑

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樣

把所有的煩惱所有的憂愁，統統都吹散

你笑起來真好看，像夏天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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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即將來臨，橘洲小區里不時響起噼哩啪啦的鞭炮聲。

萌萌來了精神，跟我回憶往事——

三年前，你給我們一家三口斷了糧，躲在儲藏室跳跳袋下的爸媽告訴我用冬眠的辦法對付一陣子。

沒想到，那個夜里，你在外面喝醉了酒，回到作文館，你跌跌撞撞到了小臥室倒頭便睡，從墻壁縫中透出酒氣。

第二天，你燒了水到儲藏室洗澡，室內氣溫升高，我們一家人都醒了，沒什么吃的，爸媽實在餓得不行了，啃起泡沫飛機，卻把最后存放的幾粒米留給了我。我數了數共有4粒米，我省著吃，每天只吃一粒，口渴了就舔墻縫中的水漬。

麥爸，你醉了也不忘關里門的。我吃光了米，什么東西都吃不到了，還是沒法溜進臥室，我頭昏沉起來，身上發燙。那天中午，我迷迷糊糊中聞到了肉味，我還以為在夢中哩。

我爬到你的身下，你抬起腳，我驚呼一聲，想不到我會說話了……這輩子認識你，真好……

我淚奔，說了一句：“萌萌，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