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狄娜
“通過一些小的改造,能夠改變鄉村的命運,實現城鄉互補和差異化發展,這是大國風范與大國智慧。”

傳統村落作為鄉村的文化遺產,怎樣才能把它保護好?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住建部傳統村落專家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羅德胤從事傳統村落保護和鄉土建筑研究20年,通過不斷的深耕與實踐給出了答案。在長期的探索中,他積累了一系列經驗,明確了眾多難點、痛點,一如他所言:挑戰和可能性,恰恰是這一領域最令人著迷之處。
在接受《小康》雜志、中國小康網采訪時,羅德胤表示,傳統村落保護對我國來說是一種形象的重塑,“以前大家總覺得,中國的遺產保護是跟在別人后面跑,但現在我們所做的工作其實領先于世界。通過一些小的改造,能夠改變鄉村的命運,實現城鄉互補和差異化發展,這是大國風范與大國智慧”。
積累經驗,探索新路
《小康》·中國小康網:您從2003年開始聚焦于鄉土建筑研究和傳統村落保護,走過中國的很多村落,也做了大量的理論研究。從您的親身經歷出發,傳統村落保護工作有哪些重要的時間節點?
羅德胤:第一個重要節點是在2007年4月,國家文物局在無錫召開了“中國文化遺產保護無錫論壇——鄉土建筑保護”會議,來自全國文化遺產保護領域和相關專業的全體代表提出“關于保護鄉土建筑的倡議”,呼吁各級政府積極行動起來,動員并依靠全社會的力量,加強鄉土建筑的保護,使中華民族的智慧與品格永遠傳承。而在此之前,我們更多聚焦的是“輝煌建筑”的保護,比如故宮等。而鄉土建筑的價值有其獨特之處,它形成于一個完整的村落里,反映了內部互相交織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因此不僅僅是建筑要保,道路要保,包括周圍的環境、田地、山林都要保,這樣才是一個村落整體。自此,整村保護這種新的保護范式和保護思想開啟了。
第二個重要節點是馮驥才先生的助推。馮先生在做民間文學研究的時候,非常關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他發現70%~80%的非遺都生長于村落之中,非遺和村落是相互依附的關系。于是他開始關注建筑學界對于村落保護的學術觀點。2012年9月,由住建部牽頭成立了傳統村落專家指導委員會,這是一件具有標志意義的事件。委員會成立后,很快就開展了評選中國傳統村落的工作,目前為止已經評選了6批,基本上把傳統村落的“家底兒”摸清楚了。
《小康》·中國小康網:以您的角度來看,傳統村落保護工作的難點、痛點是什么?
羅德胤:村落保護和文物保護有非常大的不同。文物建筑是以參觀為主的,里面不能住人,這樣管理起來成本最低、風險最小。但村落保護不行,大多數村落還是要住人,所以就要有水電、取暖、防火,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甚至為滿足出行需求,拓寬村里的道路,等等。而古代的民居是不考慮這些問題的,因此就要對傳統村落進行改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照顧村民生活與進行村落保護是有矛盾的,處理好這些矛盾需要非常強的專業技能和技術手段,不僅要進行反復的成本測算,還要仔細衡量怎么改對歷史信息造成的干擾度最小,更要了解村民需求,讓他們從心理上接受因改造帶來的約束。
另外,傳統村落中的產權問題也非常麻煩。如果是文物的話,可以收歸國有,或者明確誰使用誰負責,責任人是清晰的,可是民居不能按照文物管理,就很棘手。還有,我們的保護意識提升了,但實際的技術力量還沒有跟上,尤其是在大面積開展了傳統村落保護工作之后,做不到每一個村子都有相關專家入場進行持續指導,這就會出現不適宜的改造。
《小康》·中國小康網:針對這些問題,您作為傳統村落專家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在實際的保護工作過程中積累了哪些經驗?
羅德胤:最主要的經驗就是用我們學過的建筑學知識與遺產保護的知識,在捍衛傳統民居的獨特性與其實際功能需求間進行調和。針對單個建筑,如前所述,古代人對于采光的好壞、居住舒適度等一系列問題幾乎是不怎么考慮的,所以我們就要思考,怎么樣解決采光問題,窗戶擴到什么程度合適?不擴屋內昏暗,不符合現代居住要求;擴得太大又會對建筑外立面造成干擾,影響了傳統村落民居的“真實性”。這些都需要非常豐富的經驗和過硬的技術能力。比如傳統的哈尼民居,是一層養牛、二層住人,這種方式不利于身體健康,因此就要想辦法進行一些改造,把1米8的層高提升到2米4,利用杠桿法實現原地的提升。
針對公共建筑,就要因地制宜。比如對于祠堂,因為其本身儀式性特別強,任何改造幾乎都會干擾它的這一特點。還有廟宇,宗教氣氛濃厚,改造成其他任何場所都不合適。這些都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要經常組織會議進行專業的學術交流,才會找到最適宜的方式。近些年,也不乏一些對公共建筑改造成功的案例,比如安徽的碧山村,將一個老祠堂改成了書店,書店的整體氛圍和祠堂比較吻合,這樣就把傳統與商業結合起來,探索出一條助力鄉村振興的新路。
整縣推進,讓空心村變“實”
《小康》·中國小康網:您曾說過,大眾化旅游對鄉村的真實性和文化的沖擊非常大,并不希望這些沖擊的存在,但又沒有其它更好的資金來源,這是非常糾結的問題。如今這一問題的解決現狀如何?
羅德胤:早期確實有這樣的問題,主要是跟我國的旅游業態有關系,曾經我們是以觀光旅游為主。但是這些年,度假旅游開始興起,傳統村落最適宜的旅游形態就是度假游,所以這個問題也沒有那么糾結了。比如河南新縣的西河村,曾經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傳統村落,始建于元末明初,一度“空心化”非常嚴重。我們當年去考察的時候發現,村里有一條河,沿著村子流過去,親水性特別好。因此,我們就把河道景觀整理出來,打造了一個漂亮的親水公園,里面還有幾百年的古樹,人們來了都愿意走一走、玩一玩。漸漸地,旅游業發展起來,帶動了農家樂,村莊知名度得到了提升,村民開始能賺到錢,空心村又“實”了。十年前那里只有39名村民,后來常住人口已經超過了300多人。
《小康》·中國小康網:“十四五”規劃綱要明確提出“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數字化發展,建設數字中國”“建設智慧城市和數字鄉村”。您怎樣看待數字化發展對傳統村落的影響?
羅德胤:我覺得數字經濟對于傳統村落而言,總的來說是利好的,在很大程度上拉平了城鄉生活水平的差距。現在年輕人對生活的需求,除了常見的基礎設施如水、暖、電之外,還有網絡的需求。鋪設網絡相對來說比鋪基礎設施的成本要低很多,在鄉村實現網絡化更容易,而一旦實現,就會覺得即便生活在鄉村也跟這個世界是連接的,不會被邊緣化,那么自然會有更多的人愿意留在鄉村。另外,人們越來越欣賞和了解傳統村落的特色生活,如果把這些都通過網絡、通過短視頻平臺傳播出去,“變現”也會慢慢實現,比如村落里的農產品就有機會“走出去”。其實當下我國經濟高速發展,人們在消費時越來越不在意功能,而是在意情緒,也就是說買東西是為了高興,不完全是為了用。那么在傳統的鄉村,調動這種情緒消費的可能性是大于城市的。
《小康》·中國小康網:您已經從事傳統村落保護工作20年,這其中根據每個階段的實際情況不斷地進行調整。目前以及未來的工作側重點是什么?
羅德胤:以前在保護中大家都有一個共識:原來的東西越“原”越好,新的東西越少越好。現在我們的方向會有一些調整,第一是要有適度的新舊對比。老的東西,一定要讓它非常地道地呈現出老味道,同時要在適當的部位增加點新的東西,要加得巧妙、設計得巧妙,加在遺產價值沒那么重要、但對于景觀價值又非常重要的部位,這樣會在對比中產生極大的價值感,會更打動人。第二是以縣域為單位來推進村落保護,這往往更加有利。在我國,每個縣域都有其單獨的文化特點,如果以縣域為單位去做文化形象,可以形成更好的支撐力度。以松陽縣為例,全縣大概有一半的村子都有“打卡點”,走個三四天都不重樣,每一個都有特點,縣域在大眾心中的地位會逐漸提升。而整縣推進能夠掌握比較大的資金量,形成系統性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