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雷·內勒 翻譯 / 劉瑞新
美國作家雷·內勒被《軌跡》雜志評為“嶄露頭角的科幻短篇大師”。作品在《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類比》等主流科幻雜志上廣泛刊登,并頻繁入選這些雜志的年度精選集。在寫作之外,他的生活也相當精彩,常年周游世界,曾在美國駐胡志明市領事館工作,之后又跟著美國外交部去了很多國家。大概就是因為見多識廣,讓他能把一些不容易寫好的科幻設定寫得合情合理。
你很幸運。大火來時你還沒有出生。
但我已經來到世上。那時的我才八歲。你想想吧!
很久以來,我們一直知道大火要來了。但那只是人們的私下傳言,一種在地平線上若隱若現的東西,一種在風中飄散的氣息,并不覺得真實。
后來,大火真的來了。一同向我們襲來的還有肆虐的狂風,咆哮的雷電,和裹挾著灰燼的大雨。當時的場景仍歷歷在目:房屋的瓦礫,屋頂的殘骸,被焚毀的木墻……我們周圍的田野一片焦黑,猶如獻祭的尸體。
黎明時分,我們在滾滾煙霧和灰塵中逃離,血色天上是黑暗濃密的火積云。我們倉促地鉆入洞穴,沿著在巖石上鑿出的上百級石階往下爬。
我們一直井然有序,紀律嚴明,但在最后時刻,恐慌幾乎將我們撕裂。
后來,我們劃船來到了地下湖。一種詭異的靜寂悄然降臨,與外部世界的末日瘋狂形成鮮明對比,整個聚落都籠罩在煙霧和恐懼之中。只剩下船槳的劃水聲、孩子們的低聲嗚咽、船頭燈的光芒,以及在黑暗水面上搖曳不定的光環。
我胸口刺痛,無法停止哭泣。是你的祖母來到我身邊,把手浸入科赫阿塔1——也就是祖先湖——的甜硫磺水中,在我前額畫了一個圓圈。這是我們居住的星球。她說:“讓我們封存記憶,擁抱新事物?!?/p>
隨著她彎彎的手指劃過我的皮膚,她的平靜注入我心里。還有她說的話——她的話總能安慰我。
但你那時尚未出生,我們不是來這里談論大火的。大火來時,我們的命運已然注定。
我們要談的,是做出決定的那天。
事情就發生在這里。
他們走了一整天才來到這個地方。地形在這里轉彎,河流在山坡上鑿出一道深谷。
他們花的時間比預期的要長,到達這里時,天已經黑了。他們很累,開始生火做晚飯。
我想象著他們的樣子,在果殼篝火的磷光映照下,他們變成了綠色:六十多歲的凱德里耶不得已拄著拐一瘸一顛地走到這里,她的臉因旅途勞頓繃得緊緊的。還有希馬爾,面無表情地坐著,滿頭大汗。她只有五十來歲,但她的手因一種奇怪的關節炎而扭曲變形。她從不承認疼痛,直到疼痛把她擊垮。還有七十多歲的穆尼爾,是他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一位。那年春天她失去了伴侶。她曾經是飛船上的醫生,到了這個星球后依然是。她盯著凱德里耶和希馬爾,仔細打量著她們的臉,尋找痛苦的跡象。最后似乎發現了什么,她皺起眉頭,喃喃自語。還有塔納,他們這一代最后一個男人。幾年前摔了一跤,失去了左臂。他的左臂當時損壞太過嚴重,沒辦法挽救,穆尼爾只好為他做了截肢處理。他現在偶爾還會戰栗一下,仿佛記起了疼痛。
這些人是議事會的元老。沒有他們,什么決定也做不成。
這四個人當時還不知道,聚落的存活就取決于他們即將在此做出的決定。
他們在等你的祖母索內開口。按照傳統,她坐在火堆對面。他們圍成半圓面對著她,猶如一彎新月——就像衛星奧斯曼與我們的家園擦肩而過、穿過陰影區域時的形狀。
他們的臉上不僅僅是一整日旅途的疲憊,還有多年艱辛刻下的皺紋。他們的面容因緊張而枯皺,因憂慮而憔悴。過去的幾個月讓這四人愈發憔悴:他們原以為經過幾十年的努力,他們已經認識了我們的星球,把這個小小的世界改造成了家園。
但就在這時,星球變了。
他們的世界正在消逝。
索內坐著,等待開口的時機。她知道什么是生死攸關。她明白,如果自己不能讓他們看到真相,他們都會死掉——不只是火堆旁的人,聚落的所有人都會死。必須說服他們,否則這里將不再有下一代。
一切都取決于她必須講述的實情。
我知道,你很難想象你祖母年輕時的樣子,但她那時的確年輕。他們都還年輕,是在我們家園出生的第一代人,第一批定居者的孩子。
索內顫抖著手,將折疊刀的半月形刀刃扎進犁果的果殼,把它剖開。她用手一扭,果子成了兩半。她把果子舉在火焰的磷光之中。
“你們都知道這種果子以及它發生的變化。這是它的果殼,看起來和原來一樣,只是現在的顏色比過去更深。這是果肉,看起來也和原來差不多,但我們知道是不一樣的。它的化學成分發生了改變。氣味更濃烈了:果肉和果殼中的油脂增加了十倍。森林里到處彌漫著這種油脂的氣味。接下來,就是果核本身。”
半月形刀刃穿透果核的內膜,白色粉末傾倒在她的掌心,在果殼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
“你帶我們走這么遠,肯定不只是為了讓我們看這個。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我們以前見過這種病變,”希馬爾說,“我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種真菌感染已經侵入了這片森林,十年來一年比一年嚴重?!?/p>
塔納接著說:“我們剛來的時候還看不到,現在卻無處不在。它窒息樹木和灌叢,殺死我們的莊稼,破壞平衡。今年還感染了犁果?!?/p>
“不對,”凱德里耶說,“我們來的時候就有。我記得,沿河而下就有這種真菌。有時非常猖獗,會扼殺那里的所有生命,把河岸變成一片廢墟?!?/p>
希馬爾說:“我們當時就知道這是一種威脅。我們應該把它消滅掉。而眼下我們正在為此付出代價。我同意消滅它——用火燒?!逼渌瞬煌狻K蛩{投去責備的目光。
看來,你祖母心想,這群人記得他們在議事會上做的每一個決定。
“我們怎么知道,”塔納問:“它只長在那里?”
“是從那里開始的,”希馬爾說,“它本可以就此打住,現在卻蔓延到了各處,連森林里的樹木也難逃其害?!?/p>
“是啊。”索內吹掉手中果核的粉末。粉末盤旋著,輕如灰燼,在果殼火的熱氣中冉冉上升。薄霧籠罩著清晨的池塘,輕霜凝結在田野的谷茬上,可愛而寒冷?!艾F在它到處蔓延。你們說得沒錯,犁果的變化是由真菌引起的。但這并不是一種病變。不完全是。”
他們陷入沉默。想到這種灰色菌毒在森林中四處蔓延,他們滿臉恐懼,憂慮地看著粉末如幽靈般盤旋而上,消失在黑暗中。
很好。她需要他們的恐懼。
“這不是病變,而是一種防御?!?/p>
犁果救過他們的命。飛船失火墜落時,殘骸散落在山丘上,五分之四在大氣層中粉碎燒毀,只剩下三十四名幸存者。這個星球土壤瘠薄,因缺氮而發白,生物量很低。大部分土地覆蓋著森林,卻并不茂盛:幾乎是單一生長,主要是一種樹:犁果樹。這是一種怪樹,因其生長的地方不同,樹形也不盡相同。如果是單棵,樹干可能會很粗壯;也可能長得很開闊,樹冠低垂,仿佛要遮蔽整片草原。當犁果樹和自己的兄弟姐妹擠在一起時,就會長得又高又直,樹冠窄小。這是一種執意擴張的樹——即使是在石頭縫里,或在森林邊緣那些不適合生長的地方,它也會貼地而行,尋求立足點,尋求擴張成林的機會。
犁果樹會把自己周圍變成一片荒漠。定居者很快就明白為何這顆星球上的植被如此之少。這種樹利用發達的根系從土壤中吸收氮,囤積在樹上。它們含有的單寧使土壤呈堿性,變得毫無生機。除了同類,它們對所有植物充滿殺機。它們創造出的森林幾乎沒有別的植物可以生存,除了那些帶著甲殼、可過濾空氣的贅生物。這些樹木似乎能容忍這種東西長在自己的樹冠上,定居者稱它們為“森林蛤蜊”。
在炎熱季節,這些樹會結出沉甸甸的紫羅蘭色果實。定居者中的植物學家倫金收集這種果子,在自制簡易顯微鏡下把它切開,尋找可以為定居者所用的東西。結果證明,這種像孩子拳頭般大小的苦果子有許多好處。其果肉富含單寧,煮熟后可制成富含蛋白的可食用糊狀物;油質的果殼干燥后可用作燃料,發出一種清潔的綠色火焰,可持續數小時。
但是,犁果的名字卻源于它的果核。密封在石棺般的果核內壁里的,是樹木從土壤中盜取的氮。這些果核經過粉碎并翻耕于泥土之下,能使我們的田地更加肥沃。當時倫金還種植了適應性很強的小麥、耐寒玉米和小米,以及原產于這個星球的長豆。定居者在河邊發現了這些作物,那里的土地潮濕而肥沃。
森林蛤蜊也可以食用。它們長在樹冠邊緣,迎風敞開甲殼。采集蛤蜊需要很好的攀爬技巧,這是塔納最擅長的。他把一籃又一籃蛤蜊帶回家,作為聚落的晚餐。
直到他摔倒。
這是一種艱辛的生活。對死去朋友的回憶讓他們苦惱不堪。他們吵吵嚷嚷,為雞毛蒜皮爭論不休。住的是簡陋的棚屋,只是在頭上搭個屋頂。他們的食物單調寡味。
但他們活了下來。幾年之后,還有了孩子。
其中一個孩子就是你的祖母。她是植物學家倫金和作家奧桑的女兒。奧桑在女兒出生前就去世了。她繼承了父親筆直的脊梁和微笑,也繼承了他的故事。她還繼承了母親的學識和科學精神。
穆尼爾看著果核化作詭異的灰燼,盤旋著飄入黑暗。“一種防御?”
“是的??涩F在天黑了,我們也都累了。”
請注意,她沒有說“你們都累了”,沒有在年輕的自己和年老的他們之間劃一條界線。她不想讓他們認為火堆周圍的是處于懷疑和沖突中的兩代人。她希望他們把自身看作一個整體,團結一致。
她的每句話都很重要。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團結?!艾F在該睡覺了,天亮時我會講完我的故事。我不只是要講給你們聽,還會讓你們看到?!?/p>
因為你們務必相信,她自言自語道,因為我必須讓你們相信,否則我們必將滅亡。
那天晚上有人安然入睡嗎?應該沒有。你祖母躺在那里,憂心忡忡,不知道自己能否勝任眼前的重任。其他人呢?在他們的生命中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四處游蕩,采集果子和蛤蜊,尋找河鰻的水底巢穴,或者干脆離開聚落。他們游蕩時或成群結隊,或出雙入對,要么就獨自一人,為的是享受其中的樂趣。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疼痛、傷殘和疾患交加,他們越來越離不開家和床。他們中很多人已經多年沒有離開聚落、在堅硬的地面上睡過覺了。
他們樂意重返荒野嗎?還是已被關節疼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只對床充滿熱望?我想,如果高興外出,他們會夜不成寐;如果不高興,也一樣會難以入睡。
夜深人靜,你祖母離開帳篷。地上的果殼火零星閃爍,就像微小的綠柱石顆粒。天上掛著銀色的月亮奧斯曼,還有像紅寶石一樣的迪魯巴星,在鐵質塵埃中寂然無聲。
定居者給很多星星取了名字,以紀念他們死去的同胞。你祖母悄聲念叨著她熟知的所有人,想象著他們從天上看著她,就像她小時候那樣。她在星星的光芒中感到一種緊迫。救救他們,那些星星仿佛在說,讓他們明白。
“貝伊汗、法迪梅、佩蘭、費達……”她輕聲說,“沒有你們我怎么活下去?”
天剛蒙蒙亮,她又從帳篷里爬出來。河水的聲音足以淹沒她發出的任何聲響。不過她還是輕手輕腳,穿過自己搭建的小橋,來到她的研究站。這是一個僅能遮擋風雨的小棚子,她放了幾件工具,還有一張桌子。她小心地把犁果放在桌子上,又擺出幾只森林蛤蜊,從棚子里取出顯微鏡。這是她根據母親的圖紙自己組裝的,用的是高價買來的銅管。鏡頭更昂貴,是從西馬爾兒子的作坊買來的。她為此感到驕傲——此地僅有過三臺顯微鏡,這是其中之一。既是科學工具,也是藝術品。
你見過這臺顯微鏡?很好,那你就見證過歷史了。
她在油紙上攤開山坡表層的土壤樣本,把所有東西擺在桌子上,又重新整理了一次。她太過專注,沒聽見穆尼爾從身后走過來。
穆尼爾說:“他們情況都不好,但我最擔心的還是西馬爾?!?/p>
這是穆尼爾的習慣,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說什么。她講話時既無問候,也無告別,只有她偶爾允許別人參與的一系列內心對話?!八吹脦缀跽矶紱]睡。除了麻木根,我沒有別的東西為她止痛。也沒有診斷,引起她關節腫脹的,可能是病毒、毒素,也可能是真菌感染。我不知道。我的知識來自另一個星球,只有部分適用于這里,大多數都沒有用?!彼氖种竸澾^顯微鏡冰冷的銅管。“這臺儀器真棒。我常常想,如果我有自己的實驗室和移動診所,那我可以為大家做多少事啊。但所有這些都被燒毀了,還有我們的許多朋友。”
還有我們的許多朋友。最初的飛船墜毀事故中喪生的同胞折磨著每個人,包括那些當時還未出生的人。
穆尼爾朝河里看了一會兒,也許是在看水面上的燈光,也許什么也沒看?!斑@趟旅途對西馬爾來說太艱難了,她似乎很信任你,就像信任你母親一樣。希望你不辜負這份信任?!?/p>
但我對此表示懷疑。這些未出口的話,仿佛一只正在獵食的六翼鳥,在清澈的空氣中盤旋。
索內把樣本放在桌子上,切開其中一個犁果的外殼,把它分成兩半。她想對穆尼爾說,這一切不是她的錯:西馬爾的病,飛船墜落時毀掉的實驗室,所有那些她無法拯救的人——先是在墜船事故中,然后是在這里生活的幾十年間,包括她的伴侶瑞菲克。他死的時候眼睛出血,穆尼爾用布為他擦拭淚水,才發現他流出的是血。他的死亡原因始終無法找到。
如果用這些話去安慰她,只會把她激怒。
索納頭也不抬:“塔納沒有胳膊似乎也過得很好?!?/p>
穆尼爾皺起了眉頭,“他總是很懶?,F在可是有借口了。聽著,”她捉住索內的手腕,緊緊抓著,“你最好對自己做的事情心中有數。我反對這次的小冒險,這可能會讓西馬爾或凱德耶里搭上性命。希望你至少想到這一點?!?/p>
河對岸,其他人正在鉆出帳篷。在塔納和凱德里耶的幫助下,西馬爾最后一個出來,面孔因疼痛皺縮成一團,走路東倒西歪。穆尼爾放開索內的手腕,過橋去幫她。
索內看著她手腕上的白色印痕慢慢消失,用陶碗蓋住樣本,走過去點燃早晨的火堆。
她親自做了早餐——犁果粉薄餅,配上在流水邊石頭上找到的鮮紅色薄荷球,還有幾杯濃咖啡。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河水不息的潺潺聲。流水在此處切割出一道小小的峽谷,光線很晚才照到谷底,苔蘚上還殘留著露滴。只有幾棵低矮的犁果樹,在碎石間扭曲盤旋。
這里還沒有真菌,也沒有灰霉病。那天早晨,人們覺得這里似乎永遠不會出現這種東西。他們五個人睡眼惺忪地吃著餅。塔納講了幾個笑話,笑聲使他們看起來年輕了。
西馬爾握杯子的手扭曲歪斜,指關節因腫脹而變形,雙唇和下巴被麻木根染成了褐色。凱德里耶的手杖靠在她身旁一塊石頭上。塔納小心地平衡著盤子,用叉子切著薄餅,雙腿之間還夾著馬克杯,讓他記著過往的人生和現在的痛楚——在這里生活,這兩者往往是同一回事。
最后一個盤子還沒刮凈,穆尼爾就站了起來,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索內,不管我們來這里要看什么,那就去吧。返回聚落要走很長的路,除了你,我們的膝蓋都不好?!?/p>
“我們”和“你”,一條界線。
塔納不緊不慢地站起來,用一只手平衡著杯子和盤子,笑嘻嘻地說:“我少了一兩個關節,但感謝老天,我的膝蓋仍然管用。”
“太好了,”西馬爾笑了,嘴咧得很大,露出缺牙的豁口,“那你可以幫我拿行李。我身上一個好關節也沒有了。索內,請扶我們起來?!?/p>
又是“我們”了。謝謝你,西馬爾。
他們過了橋。
索內站在桌子后面,身后是一堵土墻。她取下蓋住樣本的陶碗。
“如果不湊近看,我身后這堵墻看起來是同一種材料,從上到下幾乎完全相同。但如果走近些,就會發現并非如此,每一層泥土都截然不同。河流從山坡流過,揭示了這顆星球幾千年的歷史,每一個年代都記錄在土層中。你們可以用肉眼看到顏色差異,在顯微鏡下還可以看到成分的不同?!?/p>
她打量著每一張臉,凱德里耶、西馬爾和塔納都在仔細傾聽。她看出穆尼爾正在等著發言。她繼續往下說。
“這些較厚的土層就像眼下這個樣本,顏色中等,是我們剛來時所熟悉的土壤:含氮少,生物量低。你們都知道,犁果樹吸收土壤中的氮,將它儲存在果實中。在沒有人為干預的情況下,隨著土層堆積,土壤的肥力越來越低。犁果的果核堅不可摧,幾乎不可能腐爛,這樣就把氮固鎖了起來。枯死的植物和樹木慢慢沉淀,成為新的腐殖質,但犁果樹會把其中的礦物質過濾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情況保持不變——至少在樹木生長的地方是這樣。但后來有什么東西打破了平衡。各地情況各不相同,但我認為,一般來說,是由于溫度的輕微上升,屬于周期循環中的自然變化。一旦平衡被打破,轉變很快就會發生——短則幾年,最多十年,土壤成分就會發生變化。我們會看到氮含量迅速增加,生物量也相應上升。這便是這種土壤的一個樣本:顏色更深,更肥沃?!?/p>
“為什么犁果樹不吸收多余的氮?”穆尼爾在盤根究底。
“它們的確會在一段時間內繼續吸收氮。但最終,土壤中的氮太多了,它們無法完全吸收?!?/p>
“這又是怎么回事?”穆尼爾又問。
索內走到墻邊,從土層上小心地刮下一勺。如果仔細觀察,這層土確實比周圍的顏色更深。
她把土樣拿到桌子上,往載玻片上涂了一些。
“我觀察到的就是這樣,有一天你也會看到的——這些深色土層中存在一些蜂窩狀結構,與我們所見的遍布各地的真菌結構相匹配。這種灰枯病是沿著富氮途徑傳播的。氮含量越高,它就越活躍,發展迅猛,這也是我們親眼所見的模式:最初,真菌只在水流附近可見,遠離犁果樹繁茂的地方,躲避在河岸的小氣候1下。那里的土壤更加肥沃,充滿河鰻尸體和腐爛植物釋放出的氮,遠離森林里的堿性土壤。但是,一旦真菌侵襲了我們用犁果果核中的氮施過肥的農田,就會迅速蔓延開來,餓死我們的莊稼,然后進攻我們的森林?!?/p>
西馬爾說:“毒害樹木?!?/p>
“不,不是毒害。不完全是。但會引起一種反應,一種極端反應?!?/p>
你的曾祖母死于熱病。你祖母索內當時只有十五歲,但她很早熟,吸收了她母親能教她的一切。在那些日子里,她們形影不離,仿佛兩滴水,總在傾心交流。
倫金的去世使聚落無比悲痛。她和每個人都是朋友。為了紀念她,整個聚落的人都成了索內的養父母。她不斷從一個小屋搬到另一個小屋,和每個人都一起住過,但和誰也住不長。但人們猜測,也許西馬爾是她最喜歡的人,至少每隔八天,她就會出現在西馬爾的小屋做早餐,學習西馬爾泡咖啡的技巧。西馬爾的關節開始腫脹時,索內還幫她做家務。
她有時也和凱德里耶住在一起,甚至還在穆尼爾家里待了幾天。但穆尼爾沒有耐心,她被索內接連不斷的問題搞得煩躁不已,把索內趕走了。
那個時代跟現在不同,聚落很小,大家仿佛是一塊布料上的纖維,相互纏繞交織在一起。不像今天,聚落很多,彼此分散,相隔遙遠,保守著各自的秘密,發展著各自的特點。我們談論信任,而在那個時代,他們根本不需要——他們對彼此的每個缺點、每個錯誤都了如指掌。信任是留給陌生人用的。
索內接著說:“我們現在都知道樹木對真菌的反應:果殼和果肉中的油脂增加,使果殼變得高度易燃,果肉也不可食用。但最奇怪的變化則發生在果核內部:硬殼變成了一種油脂膜,里面也沒有氮了,有的是這種新物質,像沙子的灰色粉末?!?/p>
“下一個土層可以找到這種東西?”穆尼爾插了一句。
“不,這就是下一層?!?/p>
“是黑色的。”塔納插話道,“是啊,一旦知道要找什么,我很快就能找出來。就在山坡上,薄薄的一層,像柏油一樣黑。”
索內說:“不像柏油,像碳。森林燃燒后形成的碳?!?/p>
“那是當然?!蹦履釥栍媚粗负褪持改泶曛恍颖?。泥土像木炭一樣又黑又臟?!懊磕甓紩l生大火。這并不罕見。這些土層只能證明過去發生過火災。”
“不,我們見過的大火不是這樣的。這種大火吞噬一切,犁果樹的燃燒方式和往年也不一樣——果殼、果肉和樹皮中增加的油脂會氣化,產生爆炸。這層土壤展現的不是普通的森林火災,而是這個星球上周期性發生的地獄般的大火。大火隨時都可能發生,今天、明天,或一個月內。一旦暴風雨來臨,閃電擊中第一棵樹,就會引發連鎖反應,吞噬森林和一切。
凱德里耶說:“森林自發燃燒是為了對抗真菌,保護自己。就像發燒,升高體溫以殺死——或燒死——高溫下無法存活的病毒?!?/p>
“不完全是這樣?!?/p>
四個人隨她來到懸崖邊,看她用探針刮擦黑色土層上面的灰色土層,捻起來用手指搓著。
“我母親教了我很多東西。不光是她在這里認識的植物,還有地球上的。”
“地球上的植物對我們毫無意義。”穆尼爾用一根手指摩擦著土墻上的灰色土層,“那些植物你永遠見不到?!?/p>
“是的,我永遠見不到。但每種植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我母親說……”
“那些植物生長在另一顆星球,在你永遠照不到的陽光下?!?/p>
“讓小女孩兒把話說完?!蔽黢R爾插嘴道。
“她不是小女孩兒了,”塔納說,“她們這一代已經長大了,有些和我們剛來時差不多歲數?!?/p>
“好吧,那就讓這個女人把話說完,隨你怎么說??傊總€人現在都應該閉嘴。”
“那就講完吧。”穆尼爾說。
“她給我講了那些植物的故事,因為每個故事都是一種可能。這是一種思維方式:把自己知道、理解的,和自己親眼所見的進行比較,用舊知識來解決新問題。這就是類比,是所有新知識的火苗。學習就是這么一回事:先學會一件事,再將它與其他事物進行比較。類比是一切思想的火苗。”
“一切思想的火苗。太詩意了。這話聽起來更像你父親說的?!蹦履釥柊櫰鹈碱^,用手指搓著土。
“也許是他吧,我不知道。但他應該也這么認為。他相信所有故事都只是用全新的方式講述老故事,往前可以追溯到第一堆篝火旁講述的第一批故事,甚至更早。寫作的藝術就是連接現在、過去和未來。我遵循我父母的思維方式,通過類比來尋找聯系。由此我發現,我們的世界即將終結。”
穆尼爾讓幾位老人產生了短暫地動搖,但現在,索內注意到他們全把臉轉向了自己。是恐懼。太好了,他們也害怕了。畢竟她已經挑明了事實:我們的世界即將終結。他們臉上的恐懼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接著說:“地球上有一種樹,叫桉樹?!?/p>
穆尼爾說:“如果地球還存在的話?!?/p>
“哪怕只是為了節約點時間,”凱德里耶厲聲道,“請別再插嘴。”
穆尼爾面對懸崖怒目而視,仿佛剛才呵斥她的是懸崖。
索內繼續說:“桉樹的葉子會產生一種油,是天然的殺蟲劑,但同時高度易燃。當森林起火時,揮發的桉樹油常常會導致樹木爆炸。桉樹林著火時溫度極高,其他樹種在大火中會遭到嚴重焚毀,通常無法再生,但桉樹可以。它非常耐火,幾年后又會重新發芽。
“我想到了桉樹和犁果樹之間的相似,以及它們之間可能存在的類比,才明白這里將要發生什么。是的,森林大火會殺死林中大部分真菌,但這只是開始。樹木發生爆炸,果實也跟著爆炸,果實中的物質就會被釋放到空氣中。整片森林里都是犁果樹,每棵樹上都結著上百個果實,每顆果實都有著無數灰白色顆粒。就在這兒——如果你們仔細觀察,就能看見?!?/p>
她把潮濕的灰色黏土涂抹在一塊玻片上,他們湊到跟前,想象著閃閃發光的白色的硅酸鹽幽靈一樣在火焰中漂浮,一路旋轉上升,融入茫茫黑夜。
“大火會在炎熱季節初期、閃電擊中森林時開始,很可能在幾個地方同時燃起。和其他年份一樣,但又不完全一樣:這一次,大火不會自動熄滅,而是會越燒越旺。犁果樹的油蒸氣會導致爆炸,增添熱量,擴散火勢,讓不同區域的火災連成一片。遇上森林中的空隙時,火焰將越過去,引發新的大火。整個星球很快就會變成一片火海。”
想想看,想象森林在燃燒。請相信這是真的。
“然后下一個階段就開始了。這些白色硅酸鹽粉末——還記得它們昨晚是如何借著火的熱量盤旋上升的嗎?那是因為它們的結構:每一個都像小小的螺旋翼,天生擅長尋找氣流、起飛、上升,而且越升越高。億萬個硅酸鹽結構就以這種方式升起。大火將這些硅酸鹽翼狀物送入高空,在高高的平流層形成一層白色屏障,阻擋我們星球的大部分光照,將光線反射出去,遠離我們,降低我們星球的反照率,就像地球上的火山灰一樣。”
穆尼爾咕噥著:“又是地球?!?/p>
凱德里耶咆哮道:“又插嘴。”
塔納說:“這一層全是硅酸鹽?!?/p>
“是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土壤中的有機化合物幾乎為零。侵略性真菌消失不見,大多數生命也無跡可尋。大氣中的硅酸鹽所造成的溫度下降可能有好幾度。真菌在溫度升高、土壤肥沃時能迅猛生長。我們把氮重新翻耕回田,相當于加快了真菌向森林蔓延的速度。真菌一旦越過田野,進入森林,新一輪循環就開始了。
“這種灰霉菌很頑強——向外擴張時,植物甚至在它到來之前就會枯萎死亡,將氮還給土壤,為霉菌的擴張鋪路。它是如何做到的?還是可以用類比來推測。母親告訴我,地球上有一種真菌,叫雙色拉卡菌,又叫雙色誘騙者。缺氮時,它會向土壤釋放一種毒素,毒害所有的小型生物,小型生物死亡后便釋放出鎖在體內的氮?!?/p>
凱德里耶說:“成為入侵者的肥料?!?/p>
“是的。我們的田地里到處都是小昆蟲、穴居動物和嚙齒動物,從前依靠的是河岸生態系統。現在,它們來到我們新開辟的肥沃農田,想以我們的莊稼為食。通過殺死它們并以它們的尸體為食,灰霉菌在森林中開辟出一條道路,千百年來一直如此。星球逐漸變暖,這輕微的氣候變化給真菌提供了立足之地。這冷暖變換的趨勢屬于自然周期,雖然微小但也足夠了。從這面崖壁上的歷史來看,周期相隔數百年。這顆星球經歷的最近一次變化是在九十年前。在崖壁記錄中,還從來沒有這么短的周期。”
塔納正在顯微鏡下觀察灰土層,他抬起頭,“這是我們無意中造成的。”
“不可能?!蹦履釥栆查_始查看玻片上閃閃發光的灰色黏土,“這太荒謬了,我們才幾十個人,只生活在這顆星球上一個小小的角落。怎么可能因幾個苦苦掙扎的農場而影響整個星球?”
“聽起來不可能,”索內說,“那是因為我們只看到故事的一部分——我們的這部分。完整的故事是,我們無意中成了戰爭中的一環。這是兩個物種之間的持久戰,歷時數百萬年。規模逐步升級,甚至波及大氣層,以及這顆星球本身的氣候。但這并不是犁果樹和灰霉菌之間的戰爭。事實上,戰爭發生在兩種真菌之間。其中一種以犁果為武器。”
“這怎么可能?”穆尼爾從桌上拿起一個犁果。有那么一刻,索內以為她要把犁果砸向自己。
怒火中燒。
但你祖母對人非常了解,就像她了解植物一樣,甚至更多。自從飛船墜毀,為了拯救她的朋友,穆尼爾一生都在努力了解這顆星球。她奮斗幾十年,勉強獲得了一些知識,卻只夠拯救少數人,不足以拯救她的伴侶,還有她關心的許多其他人。而現在,即使是她獲得的那一點點知識也在悄悄溜走。她看著世界在變化,意識到自己對它一無所知,也意識到自己尋求理解的努力是多么徒勞。
吞噬穆尼爾的不是憤怒,而是恐懼。她其實懼怕自己什么都不懂,幫不上任何人。
“犁果樹是森林里的優勢樹種。它們堿化土壤,吸收氮,將氮固鎖在果核內,果核外包著一個難以分解的堅硬外殼,周圍的環境無法吸收。沒有促進生長的肥料,競爭對手就會死掉,這樣就減少了競爭,犁果樹得以肆意蔓延?!?/p>
“看起來是這樣。”索內輕輕地從穆尼爾手里接過果子,把它和其他犁果放在一起,“可我們還不了解全部真相,因為我們一直沒有找對地方。我母親過去經常談到真菌:森林蛤蜊是一種真菌贅生物,它的殼由甲殼素組成,和真菌的細胞壁同屬一種物質,即使在地球上也是如此。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在森林里,無論我們走到何處——在整顆星球上,森林蛤蜊都是一樣的?!?/p>
“我注意到了,”塔納說,“我花了很長時間在森林中尋找不同的蛤蜊,但始終沒有找到。不管我走了多遠?!?/p>
“沒錯,”索內說,“但這是為什么?我想了很久。然后我想起了我母親告訴我的關于地球上的一些事情。”
“你母親……”穆尼爾開口了,但凱德里耶警告的目光堵住了她的嘴。
“地球上最大的生物是什么?”索內把這個問題拋向所有人,眼睛卻盯著穆尼爾。
“如果地球還存在的話……”
“最大的生物。那是什么?”
穆尼爾聳聳肩,說:“在陸地上,很可能是大象。在海里,是藍鯨?!?/p>
“錯,”索內說,“你說錯了。它們是最大的動物。但地球上最大的生物是奧氏蜜環菌的無性系菌落,俗稱蜜環菌。占地面積可達十幾平方公里,我們離開地球時,它已經有九千多年的歷史了?!?/p>
索內從桌上拿起一只森林蛤蜊,打開它的甲殼。
“這些蛤蜊看起來彼此略有不同,由于生長方式和地點不同,其表型也有所差異。但我們知道,它們是同一物種?!?/p>
塔納補充道:“搭配意大利面很不錯?!?/p>
索內笑了,“如果可以研究一下它們的基因組,進行相應測試,就會發現它們不僅是同一物種,它們的基因是完全相同的。這種真菌贅生物的網絡遍布整顆星球的森林。在森林里,不管我在哪里挖掘,都能見到滲入土壤的菌絲。它們包覆著每棵犁果樹的樹根末端,向四面八方延伸。據我所知,每一棵犁果樹似乎都與這種真菌系統共生。我不認為森林蛤蜊是它的子實體,就像在地球上蘑菇是地下真菌的子實體一樣——不完全是。森林蛤蜊根本不含孢子,也不釋放任何東西。它們的結構不像地球上的真菌,更像一種濾食性動物,折疊著,翻卷著,濾食來往的空氣。
“我認為,森林蛤蜊實際上是一種警報系統。它們在品嘗空氣,檢測灰霉菌的化學信號和孢子。而一旦檢測到,發現足夠多的量,這種真菌就會釋放出一系列化學指令,改變犁果樹的行為方式,從而改變整棵樹的循環。犁果停止儲存氮,相反,它開始從土壤中吸收二氧化硅,并在果核內形成小小的白色薄片。這將增加它的油脂產量,使其更加易燃。它開始向樹葉周圍的空氣中釋放一種易燃的氣溶膠,并等待閃電降臨。在進行所有這些工作的同時,犁果樹也著手關閉自己,只留下根塊中一個區域——它在土壤中儲存養分的地方。這樣一來,當它將致命的硅酸鹽粉末釋放到大氣中,星球變得寒冷和貧瘠時,它就可以進入冬眠,熬過自己創造的漫長冬天?!?/p>
這時你的祖母停頓了一下。在這里,這個寂靜的空間成了一個轉折點。她把自己知道的告訴了他們,現在她必須說服他們采取行動。只是知道還不夠,還必須利用這些知識。他們必須對此深信不疑,才能下決心徹底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這四位最年長、最受尊重的議事會成員必須完全相信這個故事,才會把它告訴其他人。而其他人也必須接受并做出改變。如果這個小小的聚落想生存下去,這一切都必須實現。
她等著他們提問,凱德里耶終于開口了:
“還有多少時間?”
“也許只有一天——這樣的話,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但如果我們足夠幸運,也許還有幾年。只要我們愿意,就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只要能說服其他人?!?/p>
西馬爾說:“時間不夠了?!?/p>
索內說:“只能如此,不可能有更多時間?!?/p>
凱德里耶說:“也許吧,如果我們停止爭吵,齊心協力,集中精力在這件事情上,時間足夠了?!?/p>
“我們無法說服議事會,”塔納說,“會像往常那樣,只有無休止的內訌和爭吵。”
“什么也做不了。”西馬爾補充道。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你祖母這時動搖了。她告訴我,她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也對他們失去了信心。她確信自己失敗了。
但穆尼爾隨后開口了,她轉過身,背對那堵象征戰爭的崖壁。
“我必須說服他們。這些年我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們。”
剩下的你都知道了。最后,穆尼爾在議事會上發言,真的說服了他們。他們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在新的住處和地下洞穴里囤積物資,建造避難所。他們收集燃料和加工過的食品,清除了聚落附近和洞穴出口處的森林,準備在洞內度過漫長的冬季。
這是一項艱苦的工作。最終,大火如期而至,幾乎覆蓋了整顆星球,灰燼遮天蔽日,但大家已經做好充分準備。
冬季漫長而艱難,后來我們稱那幾年為“吃糊糊的年代”。但我們活了下來,而且人口比以前更多了。
我們了解了這顆星球的故事,以及如何在這個故事中生活:我們學會了一見到灰霉菌就把它消滅掉;學會了在田地周圍建一條堿土帶,使灰霉菌遠離我們的莊稼,以免它觸發下一個周期。當然,星球的自然周期還會繼續,但至少,我們的行為不會使它加速。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祖母索內。我們之所以活了下來,是因為她能傾聽、比較、學習,然后教導別人,讓他們相信。
沒有她,就不會有我們。
你和我今天的生活就是這么來的。在這個地形轉了個彎、河流在山坡上鑿出一道深谷的地方,她就是在這里拯救了我們的世界。這也是她希望永遠安息的地方。
去吧,從那邊山坡上抓一把土?,F在你知道這個故事了,如果仔細觀察,你自己也能看到大地的土層,是不是?
對,就是這樣?,F在把土撒在她的壽衣上吧。她愛你,也希望你得到這份榮耀。
責任編輯:鐘睿一
1意為山頂之湖。
1與周圍氣候不同的小范圍氣候,常見于農田、溫室、倉庫、車間、庭院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