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有的生活，只是完成了一首詩

王成晨

我見過許多詩人。大多數(shù)時候，在遇見詩人之前，我就已經(jīng)閱讀了他們的詩歌。相遇時不曾讀過的，也會通過手機搜索了找來讀。總之，在與詩人們相交之前，我就已經(jīng)對其詩其人有了一個初步的個人判斷，而后才真正認識了詩人。他們有的人如其詩，有的則和詩歌構(gòu)成極大的反差，如此知其人，論其詩，又多了此前不曾有的一層領悟。

而我與詩人沉河的相遇，則全然不同于以上情況。第一次見到沉河，是在一個冬日舉行的詩歌研討會上。房間里是你來我往的學術討論，沉河和我站在門外，娓娓說起多年來從事詩歌出版的心得。不久之后，我又在他的辦公室見到了他。沉河的辦公室——長江詩歌出版中心，據(jù)說是全中國最具詩意的辦公室，室內(nèi)擺滿了葳蕤蓬勃的綠植，綠蘿和幸福樹的葉子幾乎要攀上天花板，詩集多得一整墻的大書柜也裝不下，隨性堆放在植物的間隙，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石頭和茶壺。沉河就在植物和詩集的簇擁里編詩集、抄經(jīng)、喝茶。數(shù)次見面，我認識的沉河即是一個現(xiàn)代隱士般的文人，一個生活即是詩的人。與此同時，我也開始閱讀沉河的詩歌、散文，隨著交流和閱讀的深入，我逐漸清晰地意識到：如果說對于其他詩人，他們的個人生活參與構(gòu)建了我對他們的詩歌印象，詩人成為詩歌的注腳；而對于沉河，情況則恰好相反，我關于沉河詩歌的全部閱讀，只是印證了我心目中名為沉河的詩人的形象，在他這里，詩歌成為詩人的注腳，或者更為準確地說，詩歌成為某種生命范式的明證。

沉河的詩絕少敘事，日常生活無法激發(fā)他的興趣；他的詩也不常描寫，他并不關注那些內(nèi)容和形式皆已確定的部分。他操持的是說理與抒情相融匯的筆墨，他的許多詩歌帶有哲學思辨的意味，尤其他早期的作品，那種抽象的、辯證的思維隨處可見，然而他的詩歌并不是枯澀的哲理詩，而是帶著抒情的厚度與溫度。在他的寫作中，有一類詩歌尤其引人注目：寫作時間跨度長，由碎片化的短章構(gòu)成的組詩。從早期的《傷春》《河邊公園》，到《隨手集》《你我集》，再到近期的《五十一歲記》《五十二歲記》《無論》，尤其在《無論》里，這一寫作偏好達至巔峰。《無論》的寫作，始于2015年，終于2021年，全詩共分為7個小輯，每一小輯又有24節(jié)，暗合二十四節(jié)氣，這些詩歌每節(jié)大多四五行，以最坦率的方式記錄了一個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另一組詩《種植詩》由8首詩組成，這8首詩其實都可以單獨成篇，但詩人更愿意將之統(tǒng)攝于同一主題下，成為一首連貫的、互文性的“大詩歌”。這些時間跨度大、主題也不集中的詩歌碎片，共同構(gòu)成了詩人書寫同一主題的完整拼圖，是詩人理想中的世界向現(xiàn)實生活所投下的星辰的倒影。

我的心中藏著一首寫雪的詩

它美好如雪 燦爛如雪

潔白如雪 純粹如雪

孤傲 絕對

我從不把它拿出示人

怕它如雪般融化 被玷污

終無意義地存在

我讓它僅有著

雪的想象與情感

在寒冷黑暗中 保持

警覺與反光

——《孤雪》

詩人理想中的世界是怎樣的呢？他深藏于心中、從不示人，如雪一樣潔白純粹的詩，是怎樣的呢？我們無從得知，事實上，這首詩也不可能是確定的，“它僅有著/雪的想象與情感”，但僅僅是這樣模糊的輪廓，也足以讓詩人為之魂牽夢繞，令現(xiàn)實的肉身生活黯然失色。王爾德說：“生活模仿藝術，遠多于藝術模仿生活。”因為藝術總是生活的先鋒，而生活只能亦步亦趨地模仿藝術的各種形態(tài)罷了。沉河固然不是王爾德式的唯美主義者，但確鑿無誤的是，他的心中確實存在著另一方只為意義而存在的世界，他以他的詩歌寫作，乃至整個生活回應著那遙遠世界的召喚。

進入知天命之年時，沉河的詩歌寫作更加老練，他本人的日常生活也逐漸地走向?qū)徝阑⑺囆g化。練字，但并不臨帖；每天抄寫一幅《心經(jīng)》，這一習慣已經(jīng)堅持了五年之久；從一顆種子開始，觀察每一株植物的嘴唇、鼻子，為它們命名；讀古書和佛經(jīng)，尋找茶中“無味”的境界……他以個人生活的趣味和堅持，將每一個平庸的日常變得可供回味，使平淡的每一天成為詩的一部分。“山下煙熏火燎/山頂浮云纏繞/做個半山居士/甚好”。（《五十一歲集·之一》）理想中的世界當然美好，但云遮霧繞，杳然不可得；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又不是詩人所求，所以，他選擇站在現(xiàn)實與精神的中間地帶，去實踐一種詩意化了的人生。即使是在少年時代，生活于20世紀70年代的江漢平原的農(nóng)村，面對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世界的雙重貧瘠，詩人依然選擇了一種“在別處”的生活。據(jù)沉河說，小時候的他長得比較文弱，又特別愛干凈，因為那個時候他接觸到的戲劇、小說里的男主人公都是文弱的形象，他們大多是讀書人，有才華，會讀書。再到后來他看了《紅樓夢》，也很自然地將賈寶玉當作自己的人生偶像。這些文藝作品對詩人的啟蒙此后一直在他的人生中回響，隱伏在他后來的人生與寫作中。當他回憶起那段插秧、放牛、缺衣少食的生活時，他并不覺得為其所累，因為“當時并沒有用我的肉身投入到那個事情當中，我是在用我的精神放牛”（夏宏、沉河《碧玉·代跋》）。對于自我的生活，沉河常常采用一種靜觀的目光。寫到“我”，卻用“他”來代替，他者的介入令詩歌獲得了間離的效果。可以說，從始至終，他都盡力實踐著脫離肉身世界的精神生活。

正因如此，他的詩歌里總是彌漫著一股超拔的精神氣質(zhì)。青年時代的沉河，深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對海德格爾有很深的研究。他這一時期的寫作，許多帶著強烈的哲學隨筆的氣質(zhì)，專注于形而上的問題，充滿了思想的張力，典型的如《虛無的燃燒》《隨手集》等，更不用說他那些融合了文學、歷史、哲學、宗教等諸多門類知識的散文創(chuàng)作了。后來，他遵循中國古典傳統(tǒng)文化的召喚，返身傳統(tǒng)，研讀古詩、古書，詩歌也寫得更加隨心、隨性，帶著閑適的生活的趣味和禪悟的佛心。如在《竹籃打水》中，詩人這樣寫道：

我遵循師父的教導用竹籃打水

每天體會一次什么是空

……

每一次打水

它只是清洗了一次自身

我提著空而干凈的竹籃

這類如同偈子一樣的詩句時常出現(xiàn)在詩人筆端。中年以后，他對于生命多了一份包容與豁達，詩中彌漫著撫慰的氣息。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曾經(jīng)西方哲學筆記式的寫作，還是現(xiàn)在帶著東方通達智慧的語言，沉河都并沒有執(zhí)迷于彼岸世界，也不是在詩歌中探討有關終極的意義。詩人曾自白：“我是到彼岸即轉(zhuǎn)頭回來的人。”（《我的漢江印象》）他對于理念和靈魂的執(zhí)著書寫，只是為了呈現(xiàn)自我精神的思考，完成精神的淬煉。

而一個對理念世界念茲在茲的人，必然會面臨靈與肉的沖突。對于靈與肉、精神與現(xiàn)實的矛盾，對于何謂真正的美好，對于一個人該選擇怎樣的生活，沉河的態(tài)度是耐人尋味的：

但我真想說這一句話：真美啊，請停留一下。

我滿足了關于某種東西的美的想象

——《隨手集》

生活啊，多么樸實而美好

你看這美好要從想象入手

——《河邊公園》

池凌云繪畫作品

在沉河看來，只有關于美的想象而無關于美的實在，他追尋一種超越肉身的理念之美，同時他也敏銳地意識到，無論他以何種形式去想象美，最終都可能走向虛無。雖然在肉身的世界里也并沒有美的實在，但只有通過自我的不斷存在，在生活的日常中才能接近這神秘的美。困惑于靈與肉的沖突，他早期的詩歌里充滿了沖突和糾結(jié)，對自我的困境直言不諱。而隨著生活和寫作的深入，他詩歌中的壓抑矛盾也逐漸轉(zhuǎn)變?yōu)闆_淡從容之氣。他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我渴望住在低處/朋友稱我要落地/出門即是生活，抬頭便見鄰居/與小草、落葉為伍/關心柴米油鹽。”（《從高處到低處》）靈與肉的沖突暫時被擱置了，他投身生活，去體驗生活中平常乃至平庸的部分，在其中尋找安身立命的方式。他的出版工作、寫字、喝茶和種些小盆栽的生活，本來也可能是平淡的，只是在他的體驗和領悟下，才顯露出詩意的弧光。“他不再拔掉一根雜草/并非期待一朵野花相報/他會記起給養(yǎng)育的小石頭澆水/尊重這些生長極緩的事物”（《天命之詩》）。詩人的腳是牢牢扎根在地上的，但他同時也在以超拔的目光重構(gòu)日常生活的價值，在無用的日常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趣味。他的詩歌不是單純的理念的復現(xiàn)，而是始終有著抒情的底色，他靜觀周身的細微之物，靜觀內(nèi)心的變化，使高蹈的美降落到真實的肉身世界。唯其如此，詩人那些彌散了思想氣息的寫作才不見枯澀，而是具象、生動；才能既有堅實的地氣，又能自由出入超然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