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容易

吳宏慶

一

一大早，李秀就出門買菜了。一邊走，一邊埋怨，在上海做了十幾年保姆，沒遇到過這么難伺候的人，一想到那個老太太，她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一家只有一個老太太，李秀叫她張阿姨。張阿姨的老伴去年過世了，兒子出國了。老太太過去是做學問的人，但給人的感覺不像文化人，嘴碎得很，說話還尖酸刻薄。不管李秀怎么小心做事，她都不滿意。

才來幾天就這樣，長期待下去怎么得了，看來還是早點辭工吧。李秀正這么想時，中介的電話來了，接起來一聽，對方說老太太沒看中你，回來吧。李秀突然覺得很委屈，自己先后在四五家待過，哪一家不是對她贊賞有加，偏這老太太難相處，盡挑她的毛病。

小區(qū)是一個老舊小區(qū)，一邊圍墻與馬路的人行道連接。李秀買好了菜，順著人行道回小區(qū)。剛要進大門，老太太打來電話，讓她幫自己買兩盒降壓藥。嘿，瞧瞧，夠精明的，明明已經(jīng)把她炒了，還要讓她跑腿。李秀本想拒絕，不過又一想，老太太年紀大了，上下樓一趟不容易，干脆就裝糊涂吧。

小區(qū)不遠處有個藥店，不過前陣子因為疫情原因關(guān)了。李秀走了半個多小時，這才在另一條街買到了藥。往回走時，大老遠的就見小區(qū)大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一群大白列成隊伍在阻止人進出。

這一幕對于近期在上海生活的人太熟悉了，李秀心里咯噔一聲，趕緊沖過去詢問，果然，小區(qū)有“陽”，封了。

李秀手口并用，解釋自己是小區(qū)業(yè)主的保姆，但沒有用。大白們讓她把藥放下來，寫上幾號幾室，他們會送過去。李秀趕緊給老太太打電話說了這事。老太太顯然也急了，連聲問：“那怎么辦？”

“您別急，我想想辦法。”李秀掛掉電話，看了一眼大門口。小區(qū)初封，外面的人不能回家，里面的人也不能出去，所有的志愿者都在跟業(yè)主們解釋著，他們這么忙，未必能記得送藥。

剛放下電話，又來電話了，是她在老家的兒子打來的。兒子說他已經(jīng)打聽到了，現(xiàn)在高鐵還沒停，讓她馬上買票回家。李秀趕緊掉頭，準備往地鐵口跑，但一看手里的藥，為難了。

突然，她靈機一動，故作鎮(zhèn)定，慢悠悠地來到小區(qū)圍墻邊，可剛準備翻過鐵柵欄進去，就被一通大喇叭喝退了。一個大個子大白沖過來，將李秀訓斥了一頓。無奈，她只得跟對方借了筆和紙，把張阿姨的門牌號寫下來，千叮嚀萬囑咐請對方務必送到。

辦好了這事后，李秀匆忙跑去地鐵口，一看，傻眼了，就在半小時前，地鐵封了。接著，長途汽車、高鐵、出租車也停了。

李秀沒帶身份證，無處可去。她茫然地四處走著，一直到了天黑，發(fā)現(xiàn)地鐵口躺了不少人，于是，就在其中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電話此起彼伏，都是老家的親朋好友在詢問，李秀擔心他們著急，一一回復說還好。最后，老太太打來視頻電話，說藥收到了，又問：“對了，你現(xiàn)在住哪里？”李秀把鏡頭舉高，讓她自己看。老太太立即掛掉電話，不一會兒，用微信發(fā)了附近一個小區(qū)的門牌號和一串密碼鎖的密碼給她，說這是她兒子的房子，可以借她睡一晚。

李秀喜出望外，急忙趕了過去，到了一看，又傻眼了，原來這個小區(qū)也已經(jīng)被封了。無奈，她只得回到地鐵口，一時間，又累又困，眼皮一合就睡著了。

二

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微亮了，李秀拿出手機，想看看幾點了，可手機一閃就熄屏了，原來是沒電了。這下壞了，充電器沒帶呀。

她來到張阿姨的小區(qū)圍欄邊，見里面的業(yè)主正排著長長的隊伍在做核酸，不過沒看到老太太。正著急時，突然一眼看到那位訓斥她的高個“大白”，她趕緊上前套近乎：“小阿弟，還認識我嗎？”她做出翻欄桿的動作。大白笑著點點頭，隨后李秀掏出手機，說了情況。大白很干脆地掏出了一個充電寶給她。

不多時，手機可以打開了。她打開手機，上面有兒女打來發(fā)來的很多電話和信息，她一一發(fā)了信息過去，說自己很好，讓他們沒事別打電話，充電不容易。然后，又給張阿姨打了個電話。

老太太幾乎是咆哮起來了：“電話不接，消息也不回，是不是我兒子的房子住得太舒服了，都忘了我這老太婆！”

看來，她并不知道兒子的小區(qū)也被封了。李秀趕緊說：“哪能呢，是手機沒電了。您吃了沒？”

“吃？吃什么？”老太太顯得很委屈，因為她不會做飯。過去有老伴做飯，老伴沒了后，就請了保姆，用不著她親自動手。

沒辦法，李秀只能一步一步教她怎么煮粥，教她冰箱里有什么，廚房里有什么，這種菜怎么切，那種菜又怎么燒。好容易打完電話，一看，剛充了一格的電量又沒了，只好厚著臉皮繼續(xù)充。

高個大白的脾氣很好，給了她一袋面包和一瓶水，說前面不遠處，社區(qū)正在發(fā)放吃的和喝的，還說如果實在困難，也可以尋求救助站幫忙。李秀喜出望外，順便拜托他到老太太家把自己的身份證和充電器拿來，沒這兩樣東西寸步難行呀。

高個大白答應了。李秀等了一會兒，高個大白回來了，把她要的東西拿給了她，又苦笑著說：“阿姨，您那位雇主可真是犟啊，硬是不愿下來做核酸。”李秀一聽急了，立即給老太太打了個電話，嚷道：“我說老太太，你不要拎不清呀，做核酸是為了你好，你難為人家年輕人干啥？”老太太愣了幾秒鐘，說：“你、你怎么跟我說話的？”

李秀心想，你都把我炒了，還不讓我說句公道話啊？她提高了嗓門，說：“做人要講道理呀，我跟你說，你馬上下來做核酸。”

又充了一會兒電，李秀一抬頭，看到老太太已經(jīng)站在做核酸的隊伍里了。她高興地招了招手，但老太太就像沒看到她一樣，把臉別了過去。

有了身份證，李秀就一路去找旅館，可旅館也大多被封了，有幾個倒是沒封，但她住不起。正著急呢，有個陌生電話打進來。對方說自己跟老太太是一個小區(qū)的，老太太剛在業(yè)主群里發(fā)消息，請大家?guī)退覀€能住的地方。

這人說：“我外面有個車子，車鑰匙已經(jīng)讓大白帶給你了。你可以暫時住進去，肯定不舒服，但好歹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李秀哪好意思，連說不用了，但那人說：“行了，別客氣了，大家都不容易。”這句話說得她心里一暖。

李秀拿到了車鑰匙，來到大門口的一排車前，摁了一下鑰匙，一輛嶄新的奔馳越野響了起來。這么好的車子，人家隨隨便便就給自己住，這讓她心里更加暖和起來。

三

李秀在車里住了兩天后，老太太突然給她發(fā)了個信息，說已經(jīng)幫她聯(lián)系到救助站了，讓她馬上過去辦手續(xù)住下。李秀喜出望外，把車子打掃干凈，又請高個大白把鑰匙還給人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秀對“大家都不容易”這句話有了更深刻的體會。他們這些非上海籍的人不容易，那些上海籍的人又何嘗容易。

在救助站里，李秀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之前在郊區(qū)的蔬菜大棚干過，通過這層關(guān)系，她又跟大棚主人聯(lián)系上了，然后將他拉進了小區(qū)群里，這樣，大家團購蔬菜時就可以便宜、新鮮一點。有人勸她利用這種關(guān)系自己來當“團長”，這樣能掙不少錢，但她沒有這么做，現(xiàn)在這情況掙這個錢會虧心的。

這天，李秀正在用手機遙控老太太做飯。別看老太太有學問，但做菜真的沒天賦，一番操作，老太太被自己氣到了，扔了鍋鏟說：“不學了不學了。干脆，等解封后你還是繼續(xù)來我這里做吧。”

“不去，我擔心您不滿意又把我給炒了。等解封后我就去中介，找個不啰唆、薪水又給得高的雇主。”

老太太顯然生氣了，半天也沒開口，后來干脆就掛了電話。李秀有些后悔，老太太幫了自己這么多，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就是強勢了些，難免讓人敬而遠之。而且，自己跟她實際上已經(jīng)解除雇傭關(guān)系了，又何必去惹她不開心。

第二天夜里，李秀給老太太打了個視頻電話。但對方半天也沒接，她以為老太太還在生氣，正要掛掉，視頻突然接通了，老太太的身影只在鏡頭里一晃而過，隨后嗵一聲巨響，畫面一陣模糊，然后鏡頭定格在天花板上了。李秀想了好幾秒鐘，突然頭皮一炸，起身就往小區(qū)那邊跑去。

高個大白正在值班，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說：“快，快，老太太可能有危險！”很明顯，剛才是老太太的手機掉地上了，她沒撿起來，肯定是出事了。高個大白一聽也緊張起來，立即起身往小區(qū)里跑去。

不多時，一輛救護車閃著燈來了，片刻后又出了小區(qū)。高個大白走過來，讓李秀放心，老太太可能是因為低血糖暈了過去，沒什么大礙。

天亮后，老太太給李秀發(fā)了視頻電話，說自己沒事了，過兩天就回來了。李秀長吁一口氣，氣惱地說：“知道自己低血糖怎么不注意，非得把人嚇死才好嗎？”老太太很不服氣，辯解說：“我忘了，我一個老太太哪能記得那么多？要不，以后你準時提醒我吧。”

這以后，李秀和老太太就用這種別扭、但又離不開對方的方式互相照顧著。其實，不只是她們，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自己為人處事的方式。城市生了個病，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來治療它。

終于有一天，上海宣布解封了。李秀重新住進了老太太家。老太太說：“平心而論，我是真看不上你的。”李秀也說：“平心而論，我也真不想在你這兒做。”

兩人斗著嘴，但并不影響她們的眼角都在笑。

（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