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紀40年代的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繼承了電影自誕生起與生俱來的紀實性本質特性,并在巴贊、克拉考爾等電影理論家的豐富下掀起了“影像本體論”“物質現實復原論”為代表的紀實主義美學觀念。紀實主義美學觀點直接影響了后續的法國“新浪潮”與現代主義電影運動,并且至今仍影響著世界紀實風格電影的創作。中國第六代導演中的王小帥也深受紀實美學思想的影響,并在其影片《地久天長》中得到了深刻的體現。本文將從鏡頭語言、敘事結構、影像風格等層面,分析紀實美學在《地久天長》創作中的影響。
【關鍵詞】紀實美學;長鏡頭;真實性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0-009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32
2019年由王小帥執導,王景春、詠梅主演的影片《地久天長》在獲得第26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銀熊獎和最佳女演員銀熊獎后,進入了廣大國內觀眾的視野。3個小時的電影時長講述了中國兩個普通家庭跨越30年的風雨變遷:20世紀80年代劉耀軍、王麗云夫婦與同是工人家庭的沈英明、馬海燕夫婦同為知青返城的工人,他們是同事、是鄰居,更是親密無間的至交好友。兩家人都有一個男孩,從小一起長大,延續了父輩的友誼。天有不測風云,沈英明的兒子浩浩導致了劉耀軍的兒子星星溺亡,這次意外事件徹底改變了兩家人的命運,失去獨生子的劉耀軍夫妻倆悲痛欲絕,自此遠走他鄉獨自舔舐自己心中的傷痛。在馬海燕彌留之際,兩家人時隔30年后最終相聚和解、彼此釋懷。
許多觀眾之所以在看完影片后會感慨:“這就是80年代最真實的工人生活”;“看到角色人物仿佛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影子”。是因為影片以真實、冷靜、克制的鏡頭刻畫了普通中國人的家庭生活,通過兩個工人家庭的變遷故事,折射出了千千萬萬個中國家庭的縮影以及中國人善良、寬容,面對苦難隱忍、堅強的性格特質。
電影紀實美學的一代宗師巴贊曾在《攝影影像本體論》中闡述,影視的美感在于它能夠揭示現實:“唯有攝影機鏡頭才能清除蒙蔽我們雙眼的種種偏見和精神垃圾,才能呈現本真的客觀世界,并由此引起我們的喜愛。憑借攝影的力量創造出我們不曾了解或看到的真實影像。”①導演王小帥深受紀實美學觀念的影響,在電影《地久天長》的創作中大量使用長鏡頭、景深鏡頭以營造出冷靜克制而又真實的敘事氛圍。
一、冷靜克制的鏡頭語言
(一)長鏡頭
時間和空間的真實是紀實美學的核心。沒有進行剪切的長鏡頭可以連續記錄事件發生的時間和空間,真實再現事件的原貌,給觀眾以真實、客觀的體驗。巴贊認為電影的本性就是對客觀世界的復原,因此他的“長鏡頭美學”摒棄了按因果關系進行剪切、省略的蒙太奇手法,鼓勵完整、自然的再現現實生活,通過長鏡頭還原事物發生的時間和空間。受紀實美學觀念的影響,長鏡頭的大量使用也是王小帥導演的影片風格之一。
《地久天長》中的長鏡頭運用給觀眾帶來了冷靜客觀、含蓄隱忍的情感體驗,影片開場中導演用一個長鏡頭就清晰的交代出了人物關系和時代背景:劉耀軍夫婦正在做飯,星星放學回家后一家三口圍坐在擁擠的小餐桌上吃飯。30秒的固定鏡頭中,場景簡單且充滿溫情。老式的黑白電視機、墻上的獎狀、冒著熱氣的饅頭,喝著二鍋頭的父親不停地給兒子夾花生米。簡單溫情的生活場景瞬間就能將觀眾的情感拉入到80年代集體宿舍的生活氛圍中去,并且與星星溺亡后,夫妻倆吃飯時的悲痛、孤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星星落水后,劉耀軍王麗云夫妻倆與眾人一路狂奔將孩子送到醫院搶救的部分,導演用60秒左右的長鏡頭展現了星星被搶救的場景。大全景中,星星被抬上手術車、父母精疲力盡地跟在眾人后面跑向急救室,攝影機沒有跟上眾人的運動軌跡,近距離去展現搶救的緊張過程,而是固定不動,客觀冷靜地帶著觀眾遠遠旁觀。鏡頭的場面調度中不急不慢走來一位神情淡然的護士,與眾人緊張、焦灼的情緒形成強烈的反差。一堵墻隔開了兩個世界,一面是見慣了生死離別的護士,一面是撕心裂肺的家長。此時鏡頭不再固定不動,開始緩緩地平移,大景深的畫面中觀眾看到了走廊盡頭哀嚎的父母和近處探身圍觀的病人們。導演沒有用一系列的分切鏡頭近距離拍攝劉耀軍和王麗云的痛苦表情,而是遠遠的冷靜旁觀,體現出了冷靜與克制的鏡頭情緒,讓觀眾感受到一種作為旁觀者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同樣的手法還體現在海燕歇斯底里地逼問兒子浩浩星星死亡經過的片段。鏡頭透過門框展現海燕在家中逼問責打一言不發的浩浩,框架式構圖不僅給觀眾呈現了一個偷窺的視角,讓觀眾產生沉浸感,仿佛是在圍觀身邊人正在發生的事情,同時也是悲劇發生后,浩浩一家內心被愧疚擠壓的情感外化手法。導演在這一段同樣沒有使用分切鏡頭近距離展現人物的面部表情,而是不打斷觀眾的連貫情感,通過長鏡頭的旁觀視角,完整展現海燕對浩浩的逼問、打罵過程,伴隨著影片中的哭罵聲,給觀眾帶來沉悶壓抑的心理體驗。
多年后,身患重病的海燕在彌留之際要求想要見劉耀軍夫婦一面,耀軍和麗云接到電話匆匆從南方趕來見海燕最后一面。長達三分鐘的長鏡頭里,鏡頭跟隨劉耀軍夫婦走進醫院長長的走廊,帶領著觀眾緩緩地跟在耀軍和麗云的身后,看著這群多年未見的朋友們在醫院重逢。與之前麗云在醫院被迫流產、搶救星星一樣,還是在醫院的長廊里,頭發已經花白的夫妻倆走向了曾經的好友們,緊緊擁抱落淚,恍如隔世。但與前幾次醫院長廊中的固定鏡頭不同,這個長鏡頭是運動的。鏡頭緩緩推進,景別不斷縮小人物之間距離,拉近人物關系,表現出劉耀軍夫妻倆逐漸放下心中仇恨與自己和解、與生活和解、與沈英明夫妻和解。人物此時的情緒是激動復雜的,在場面調度上,攝影機在耀軍、麗云的身后跟隨,隱藏夫婦倆的表情,讓觀眾只能看到美玉、建新、沈英明、沈浩以及其他人的正面神情,表現出一種隱忍克制的復雜情感。
(二)景深鏡頭
巴贊認為景深鏡頭是場面調度的重要形式之一,景深鏡頭使觀眾與畫面的關系比他們與現實的關系更貼近,視覺結構更具有真實性。②景深鏡頭要求觀眾更積極地思考,使畫面空間的張力得以增強。例如影片開頭微微晃動的長鏡頭中,身穿藍色運動服的星星看著遠處水庫邊玩耍的小伙伴們,此處星星孤獨的背影做前景,遠處是奔跑的小男孩們,表現出星星獨自一人在岸邊的孤獨感和想加入其中玩耍的羨慕之情,為星星溺死的結果埋下了伏筆。同樣的景深鏡頭,浩浩赤裸地蜷縮在岸邊,看著遠處岸邊慌亂的大人們瑟瑟發抖,展現出導致星星溺亡的“肇事者”浩浩此時內心的悔恨與驚恐。
相同的醫院長廊在影片中出現了兩次,劉耀軍和王麗云的兩個孩子的生命都結束在這里,兩個鏡頭導演都用大景深鏡頭遠遠的觀望,將攝影機鏡頭放置于事件之外,展現出時代洪流下人們深深的無力感。在海燕強制麗云墮胎的場景中,工作人員走進房門帶走懷孕的麗云,耀軍極力反抗,和工作人員扭打在一起。此時的景深鏡頭中,前景是耀軍自責憤怒的撞墻,窗外的后景是麗云被帶出房間走上車里。真實的塑造出在冰冷的政策制度下小人物無力反抗的壓抑感。
二、平民化的題材選擇
紀實美學中所體現“表現對象的真實”是指電影的題材直接來自于現實。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倡導人之一柴伐梯尼曾提出電影應當“通過活生生的,我能直接與之生活在一起的真實人物在表現現實”,也就是要在銀幕上表現日常生活中普通人,因為千千萬萬的觀眾自己就是生活的主角。③而《地久天長》題材上透視著平凡,通過大時代背景下普通人的故事,真實再現了改革開放以來幾十年中國的變遷。影片通過展現主角們的生活經歷如知青下鄉、計劃生育、失獨、下崗、下海經商、出國等遭遇,回顧了改革開放后30年里中國真實發生過的社會問題,這些社會問題以小見大、以點帶面喚起了很多中國人的記憶,引發觀眾的情感共鳴。用家庭的瑣碎生活勾勒出改革開放后30年中的普遍社會問題和滄桑巨變,還原了現實生活中平凡而偉大的中國人。
三、碎片化敘事
以紀實美學為核心的“新浪潮”電影在影片結構上特別突出反傳統,徹底拋棄傳統電影的一元化結構形式,大量采用時空顛倒、多線交叉的方式。④受“新浪潮”電影的影響,王小帥在敘事上也熱衷于使用非線性的敘事手法。作為一部跨越30年的“史詩”電影,《地久天長》沒有按照簡單的時間順序線性敘事,而是以非線性的敘事手法,在歷史中尋找兼具連貫意義與空間相似感的橫截面,又以著實現實主義的冷靜筆觸去刻畫不同橫截面中平凡的中國夫妻的命運與抉擇。⑤
《地久天長》中導演將事件打亂,由瑣碎的日常生活事件串聯積累,影片的時空是動態的,不同時空的不同事件相互交織。社會的變遷中每個人物個體命運隨著社會變革的起起伏伏,不管每個人是否愿意,社會的浪潮都會推動、影響著每個人。生活如同工廠中的流水線,將人們加工成整齊劃一的“成品”,而其中的殘次品將注定被淘汰。有80年代的計劃生育、嚴打、改革開放;90年代的下崗潮、出國潮等。影片中并沒有用字幕來交代時間,之所以觀眾能夠看懂,是因為導演巧妙地以主人公王耀軍的心理變化為節點進行時空追憶,以及通過具有貫連意義的物品、空間的相似感來串聯敘事。例如泡在水中的老照片、相同空間感的醫院長廊、餐桌等巧妙的進行時空轉換、展現出物是人非的時代變遷。
四、語言的簡潔化與真實性
(一)簡潔的對白
自有聲電影誕生之后,電影中角色的臺詞對白就承擔起了敘事作用,減輕了畫面敘事“重擔”。“對白”又稱“對話”是指劇中人物之間的語言交流,具有刻畫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內心世界、補充畫面信息的作用。電影作為視聽結合的藝術形式,聲音對白是畫面信息構成的重要因素,但過多的對白會限制畫面的造型能力,冗長的對白會限制觀眾的思考想象。《地久天長》中簡潔甚至沉默的對白,塑造了影片內斂的影像風格,更體現出了主人公含蓄、隱忍的性格特點。在影片最后,年邁的夫妻倆重回故鄉給星星掃墓,這里一個兩分四十秒的長鏡頭中人物卻只有兩句臺詞,夫妻倆并沒有如同觀眾想象中的那樣對著長滿荒草的墳墓流淚哭訴,而是相互攙扶走到了兒子的墳前,慢慢地拔著荒草、拿出祭品,給兒子燒紙錢。此時無聲勝有聲,正是這種無言的克制讓影片更具真實感和情感沖擊力。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可以撫平一切傷疤,失去獨子多年的夫妻倆早就接受了現實,選擇向殘酷的命運妥協、和解,日子總是要繼續過的,此時經歷了起起伏伏的二人只想靜靜地和自己的孩子坐一坐。影片正是通過角色的平靜,展現了普通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助和控訴。
(二)方言的運用
星星死后劉耀軍夫婦離開了熟悉的城市,去往了遙遠的南方城市。在南方的海濱城市夫妻倆開了一個修理鋪子,周圍的人都說著晦澀難懂的方言,說著一口普通話劉耀軍夫婦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就像片中劉耀軍對茉莉說:“這挺好的,誰都不熟,他們的生活方式跟我們毫不相干,話也聽不懂。”干兒子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劉耀軍夫婦面對摯友一家選擇了隱忍,他們將自己封閉起來,遠走他鄉獨自撫平傷痛。幾個本地人的方言對話,不僅使影片更具生活化和現實感,也起到了人物內心與周圍的隔離的效果。
五、同期聲營造真實氛圍
巴贊曾提出:“電影是生活的漸近線。”同期聲的運用可以起到塑造真實的生活空間的作用,因此同期聲在現實主義風格的影片中得到了大量的使用。本片也不例外,星星落水后,劉耀軍抱著星星奔跑在漆黑的隧道中,迎面駛來一輛火車。此時眾人奔跑的腳步聲,與火車的鳴笛聲交相呼應。火車“歇斯底里”地鳴笛聲仿佛劉耀軍內心的悲鳴、吶喊。火車車輪轉動的聲音加上眾人奔跑時畫面的上下晃動給觀眾營造出了一種焦急感,是片子人物情緒的外化,給觀眾帶來共情的心理效果。
小年夜,失去獨子的劉耀軍夫婦坐在家中相顧無言,內疚的茉莉帶著餃子來看望他們,三人在一段局促的對話后迎來了漫長的沉默,在尷尬的氣氛中,窗外的煙花聲打破了沉默的氣氛。北方人對小年夜十分重視,家家戶戶掛燈籠、貼窗花、吃餃子。窗外煙花聲和家家戶戶歡慶小年夜的同期聲真實再現了小年夜的熱鬧氛圍,與劉耀軍夫婦內心的悲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浩浩與父母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晚的街道上傳來磨刀師傅“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聲,在不緊不慢、渾厚有力的吆喝聲中,自星星溺亡后一直沉默不語的浩浩,突然開始放聲大哭并向父母道出實情。不緊不慢的磨刀吆喝聲不僅喚起了觀眾的時代記憶,更像是低吟的梵音,一聲聲直擊人心,喚起了浩浩喚醒了他一直逃避現實的內心和對好兄弟溺水的內疚之情。
六、結語
紀實美學作為早期傳入中國的電影理論之一,深深地影響了一代代中國電影人的影像創作。紀實美學影像風格的影片能在藝術創作的基礎上最大程度地再現真實生活,營造真實感。作為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物之一,王小帥導演堅持關注現實生活,通過冷靜克制的鏡頭來承載自己對于個體、社會和歷史的獨立嚴肅思考⑥,并在《地久天長》中通過沉穩的鏡頭、生活化的表演、碎片化的敘事等展現出了其獨特的影像風格與美學思考。不僅進一步探索了紀實美學的影像風格,而且成功地通過真實感的塑造增強了影片敘事的感染力,引起觀眾產生對個體與時代命運的嚴肅思考。
注釋:
①(法)安德烈·巴贊著,李浚帆譯:《電影是什么》,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②彭吉象:《影視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頁。
③彭吉象:《影視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頁。
④彭吉象:《影視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頁。
⑤龐盛驍,鐘芝紅:《〈地久天長〉敘事策略聚焦》,《電影評介》2019年第7期,第10-12頁。
⑥劉強,任國政:《從〈地久天長〉看王小帥影像風格》,《博覽群書》2019年第10期,第72-74頁。
參考文獻:
[1](法)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M].李浚帆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
[2]彭吉象.影視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47-61.
[3]龐盛驍,鐘芝紅.《地久天長》敘事策略聚焦[J].電影評介,2019,(07):10-12.
[4]劉強,任國政.從《地久天長》看王小帥影像風格[J].博覽群書,2019,(10).72-74.
[5]魏宏.巴贊紀實美學對中國電影導演的影響[D].長安大學,2019.
[6]林軒石.中國當代電影中的紀實現實主義研究[J].電影文學,2019,(10):8-11.
[7]肖靜茹.《地久天長》之“留白”:王小帥的歷史重塑與傳統再現[J].電影評介,2019,(10):22-25.
作者簡介:
黃鑫,女,漢族,江蘇徐州人,河北傳媒學院2020級電視編導與制作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