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怡穎
超前學習,也稱超前教育,指讓孩子接受不符合年齡特點的知識范疇以及教育階段。2021年,教育部印發《普通高中學校辦學質量評價指南》,其中以“不存在隨意增減課時、改變難度、調整進度等問題,嚴禁高三上學期結束前結課備考”為標準,規范學校教學實施行為。但在實際執行的過程中,受制于多方現實因素,“提前結課”依舊是常態。近日,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志勇提出:“中小學超前教授新課、提前結束國家課程,圍繞升學考試科目長時間重復訓練、復習備考的行為,必須嚴厲禁止、嚴肅查處。”提議一出,引發眾多討論。那么,“超前學習”究竟有何利弊?“超前教育”的邊界又要如何廓清?
在學習的賽道上瘋狂“搶跑”
“超前學習”形成風氣,和我們的教育環境和體制不無關系。在推行素質教育、全面發展的今天,傳統的應試教育思維卻從未退出歷史舞臺,事關升學,甚至某種程度上決定命運的中高考,仍然是絕大多數人需要跨越的“獨木橋”。這件事情引發了浙江省學生家長上官綺翎的思考:“我家孩子在小學之前,沒有學過鉛筆字,因為幼教不提倡孩子讀小學前正式學寫字,認為這會違背孩子的天性。但進入一年級之后,書寫就成了我家孩子最大的問題,后來我了解到全班孩子幾乎都‘超前學過寫字,我女兒就是為數不多沒學過的孩子中的一個。”高競爭的環境為“超前學習”提供了生存的土壤,為了不在“內卷”的洪流中敗下陣來,家長、教師、學校或主動或被動地成了“超前學習”的參與者和推動者。
“超前學習”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文化心理與現實性目的相結合的產物,反映出了對當今教育體系強烈的不安全感。“對于一年級的小朋友來說,學寫字肯定有個適應的過程,但是其他孩子都早學會了,那么老師的教學進度肯定會考慮‘大多數,沒有學過的孩子就有可能跟不上進度;同時,‘超前學的孩子能又快又好地提交作業,沒學過的孩子速度就會比較慢,這會不會給他們的心理造成負面影響,影響孩子的自信心呢?”上官綺翎說。
家長的需求進一步催生了市場的供給。一方面,家長擔憂教師會在“超前學習”的基礎上進行教學,自家孩子跟不上;另一方面,如果學校并未進行“超前學習”,家長又會擔憂孩子“學得不夠”。在這樣的心理驅使下,很多家長會選擇給孩子“開小灶”,這給了培訓機構得以存在并發展的機會。“雙減”政策出臺后,校外教培行業一度熄火,但鑒于考試制度的篩選功能尚在,一些具有替代性功能的補習課程依舊有著不小的市場。
從社會層面來說,“升學率”依舊是一些地區檢驗學校教育優劣、評價教師教學水平的主要標準,在此背景下,初中提前一年、高中甚至提前兩年結束新課進行復習備考的情況屢見不鮮。這種只顧成績、不見分數背后真切存在的人的做法,折射出的是將教學功利化、學生工具化的錯誤價值理念,忽視了青少年長遠的全面發展。
重重裹挾下的“學習機器”
對于一些學習能力突出、成績優秀的學生而言,“超前學習”能夠滿足他們對知識的渴求;但對于絕大多數普通學生而言,被裹挾著進行的“超前學習”,反而容易成為他們學習乃至成長之路上的障礙。在快節奏的學習下,教師需要在有限的課堂時間中加快講解速度,一些細節可能會一帶而過,而這些被忽略的細微之處很可能是解開問題的關鍵。在這樣的情況下,學習能力較弱的學生會因不適應教學節奏或缺乏對細節的掌握而跟不上進度,陷入“越落越多”的窘境。長此以往,壓力不斷積攢,容易失去學習的信心和動力,甚至產生一系列心理問題。“‘超前學習催化了因接受能力不同而逐漸分化的學生,累次差異所造成的巨大差距,讓一些學生無法追趕,被迫停留在原地,成為差生。這也是學生心理問題頻發的重要原因之一。”湖南省衡陽市第一中學教師蔣陽波深感無奈。
“超前學習”也會因短期內灌輸大量知識造成學習情境和實踐機會的缺失,使學生難以對所學內容產生深層次的理解,只停留在對知識的記憶層面,造就一批批的“知識容器”。天津市高二學生思明(化名)對此深有體會:“我們在高二上學期大部分課程就已經結課了,從這學期開始基本進入了復習備考階段,一些物理、生物課本上涉及的很有意思的實驗根本來不及做,我們只是被動地接受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實驗結果。”“主科”尚且如此,對于“副科”而言,更容易成為“唯分數論”下為“超前學習”創造更多時間的犧牲品。這不僅不利于學科素養的培養,也與培養全面發展的人的教育理念相悖。“原本需要大量的實踐來驗證的知識往往因為趕時間而浮于表面、止于書本,缺乏廣度和深度。學生既感受不到知識的來源,也體會不到知識的力量。知識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張張試卷、一本本復習資料。”蔣陽波說。
在知識性評價之外,“超前學習”的弊端亦不斷凸顯。這在重慶市大渡口育才小學教師胡亮朋友家的孩子身上有所體現:“經歷了幼升小階段的‘超前學習之后,朋友的孩子一年級的期末成績差異較大,以考試成績為主要參考依據的數學學科拿到了A等級,而以日常表現為評價標準的語文學科則拿到了B等級。”自主學習習慣的培養、同伴間的合作探究,這些能力在“超前學習”階段性作用的強勢顯現之下,容易被家長和教師忽視,從而掩蓋了學習的真正目的和意義。對學生而言,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大學,不僅是知識的積累和學習水平的提升,更是培養自我管理能力、人際交往能力以及解決問題能力等社會情緒能力的過程。而只關注知識性內容的“超前學習”,顯然無法滿足這一要求,這在長期處于“超前學習”狀態的“資優生”身上體現得更為明顯。胡亮就接觸到了這樣的一名學生。“這名學生從‘超前班回到原先的班級時,由于和同學缺乏交流,難以產生歸屬感,加之正處于青春期,原本乖巧懂事的他變得暴躁,時常和老師、同學發生沖突。”成長體驗的缺失,給這些“資優生”未來的學習與生活埋下了隱患。
在蘇州大學從事教育政策研究的顧秀林看來,“超前學習”的利弊不可一概而論。從功利性的應試角度來講,騰出大量時間對知識進行反復記憶和練習,能夠在短時間內實現成績的提高;同時也不能排除“超前學習”進一步激發“資優生”學習潛能的作用。但從長遠和普適的角度來看,“超前學習”的“瑜”難以掩“瑕”,亦是不爭的事實。顧秀林表示,從個體的角度來講,學習有階段性和連續性的特征,而“超前學習”顯然違背了知識的內在規律和青少年身心成長規律,給學生帶來過重的負擔,也會讓學生因提前掌握知識而失去對未知事物的好奇,降低學習興趣;從教學的角度來講,“超前學習”會打亂課程與教材體系,對教學秩序產生一定的沖擊,一些低效的“超前自學”遠不如教師的專業教學來得有效,在缺乏科學教學設計的情況下,學習很可能跳過發現和創造知識的過程,淪為脫離情境和實踐的“死記硬背”;從社會層面來講,當“超前學習”成為一種普遍現象時,會加重集體性的焦慮情緒,產生“滾雪球”效應,令整個社會陷入一種越發“內卷”的惡性競爭循環,家庭和社會投入更多成本卻無法實現理想的育人效果,得不償失。
為“超前學習”把準航向
面對愈演愈烈的教育競爭,顧秀林表示,想要治理揠苗助長式的“超前學習”亂象,首先要扭轉基礎教育的應試辦學傾向,建立健全監管和督導制度,嚴查嚴抓學校違規授課行為,規范管理市場;其次要調整教育評價體系,建立多元評價機制,讓“雙減”政策真正落到實處。更深層次的,要對包括“超前學習”在內的短視化的教育理念進行糾偏,關注青少年身心健康。“教育的本位功能是促進人生的完滿。我們正在嘗試通過輿論引導、公共服務、榜樣示范等途徑讓家長樹立科學的育兒觀,尊重孩子的成長規律,從重視教育的功利性功能轉移到關注個體的健康成長和幸福體驗上。”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清晰地認識到,對于學有余力的學生來說,科學有效的“超前學習”在滿足他們對知識的渴求和進一步提升學業水平方面的作用不容小覷。“作為學生家長,對于學校的普適性教育,尤其是九年制義務教育,我是不主張學校超前教學的,畢竟要照顧大多數孩子的水平。但對于學有余力的孩子來說,主動且適度的‘提前學習也是必要的。”江蘇省高一學生家長白開水(化名)就接觸過這樣的孩子,良好的規劃和出眾的學習能力,為他們贏得了先機。“比如小學階段可以提前學英語、提前多閱讀,中學階段可以提前學數學等。而且,既然要提前學就不能‘泛泛而學,應以孩子的認知能力為基礎,一步一個腳印,合理規劃節奏和進度,關注孩子的感受,在正反饋中讓孩子擁有更多學習的熱情和能量。”在上海市學生家長李俊眼中,教育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孩子不是流水線上的產物,因材施教需要真正落到實處。“尊重個體差異,給予智商高、求知欲強的孩子‘超前學習的機會,能夠讓孩子把學習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從而在課堂上有更好的表現,更加自信且積極地面對學習和生活。”
此外,在學段銜接之際提前進行適應性學習,為“超前學習”提供了一條可行的途徑。山東省膠州市實驗小學教師李娜分享了他們的做法:“我們提倡‘零基礎入學,在幼兒園階段不進行知識性的學習,但一年級的老師會定期去幼兒園,對大班的孩子進行一些生活習慣的培訓,比如坐姿、排隊等,或者在生活情境中讓孩子對知識形成初步的概念,比如識讀路上看到的漢字、和家長一起購物結賬等,以此激發他們的學習興趣,從而平穩度過幼小銜接時期。”
破解“超前學習”困局絕非一蹴而就,需要在全社會的理性思考中徐緩而扎實地推進,讓“搶跑”式的學習,真正變為自我實現式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