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
【摘要】鑒于五代亂象,宋太祖、太宗踐行了諸如守內虛外、以文制武、分權制衡等原則的統治策略。后世將這套原則的核心精神不斷豐富和具體化,經過長期匯集和文人士大夫的總結,這套說法被概括為“祖宗之法”。南宋初,紛雜的時勢使“祖宗之法”出現異化,權相政治出現、軍權下移,權相政治推動了專制體制的新發展,而強大的歷史慣性終使宋廷在軍事領域又回到了“祖宗之法”的治國舊軌。
【關鍵詞】宋高宗;祖宗之法;異化;回歸
【中圖分類號】K24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8-006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8.019
一、歷史背景:“祖宗之法”的形成
“祖宗之法”是宋代政治史上的核心問題,然而它卻并不是某些具體的法規,“宋人心中的‘祖宗之法是一動態積累而成、核心精神明確穩定而涉及面寬泛的綜合體。它既包括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也包括統治者應該循守的治事態度;既包括貫徹制約精神的規矩設施,也包括不同層次的具體章程”[1]9。“祖宗之法”的核心精神,宋太宗在其即位詔書中做了清楚的解釋:“先皇帝創業垂二十年,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紀律已定,物有其常,謹當尊承,不敢逾越,咨爾臣僚,宜體朕心” [2]265。“事為之防,曲為之制”這不僅概括了宋太祖奉行的政治原則,也反映出太宗用心的方向,這種凡事預先防范,將弊端扼殺于萌芽之中的治事態度,是宋代的一種政治原則。“祖宗之法”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宋朝中央集權的集中和僵滯,官僚體系的運行與制衡,權力結構的展開及其過程中文武官員、君相之間的上下維系,乃至于天水一朝的盛衰興亡都與“祖宗之法”有著深刻的聯系。
“祖宗之法”并不是在太祖、太宗朝提出的要求后世子孫必須遵守的法度,將其稱為“祖宗家法”并且奉為治國的金科玉律始于真宗時期,真宗朝是“祖宗之法”形成過程中一個重要的階段,北宋各項制度的鞏固和定型,也肇始于這一時期。真宗在登基伊始,就在即位詔書中效仿乃父的口吻再次強調:“先朝庶政,盡有成規,務在遵行,不敢失墜”[2]494。宰相呂端、李沆等,也都以能謹守“國朝故事”而知名。真宗即位不久又與宰相李沆、張齊賢在一次談話中說起他對祖宗二朝的態度:“推其公共,思而后行,唯宜謹慎,無至差失,況先朝皆有成憲,但與卿等遵守,期至和平爾”[2]563,其對“祖宗之法”的尊崇可見一斑。
從真宗后期到仁宗時期,宋朝的典章制度和故事網羅在政府運行時的作用逐漸加強,同時士大夫階層也在成長,“祖宗之法”正式提出并且趨于神圣化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發生的。這一時期,朝廷中已十分強調君臣上下要遵循祖宗的故事成規。當時的參知政事的王曾甚至對皇帝說出“天下也,太祖、太宗、先帝之天下也,非陛下之天下也”[3],旗幟鮮明地亮出保守祖宗基業的態度。遵守祖宗之憲度,已經被認為是“至中外之治平”的必要前提,上至君主、下至群臣,都認為祖宗法度是治世良方。對于破壞祖宗成規的警惕,已經成為君臣的共識。正是在仁宗以后,宋朝的“祖宗之法”被總結出來,成為君臣共同遵守的準則。正如鄧小南先生所言:“‘家法一說所反映的,是一種通貫‘家‘國的社會政治秩序,是‘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一種自內向外延展、內外連貫的理想結構。在這一格局之中,帝王的正家之法與國家的根本性法度混溶起來。”[1]375
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在《宋論》中,對比西漢、唐代和北宋三朝的治理情況,認為宋“自建隆息五季之兇危,登民于衽席,迨熙寧而后,法以致,民以不康。由此言之,宋其裕矣”,接著分析宋可謂“稱治”之因:“夫非其子孫之克紹、多士之贊襄也。即其子孫之令,抑家法之檠括;即其多士之忠,抑其政教之熏陶也。嗚呼,自漢光武以外,爰求令德,非宋太祖其誰為迥出者乎?”[4]顯然早在明清之際的王夫之就已經注意到宋之“家法”對宋朝的統治產生的重要影響。在“祖宗之法”形成概括出來之后,它就成為宋朝君臣上下恪守的原則而貫穿兩宋的歷史。
二、“祖宗之法”在高宗朝的異化與回歸
北宋歷經一百六十余年的發展,至徽宗時經濟得到長足發展,國家富盛,據相關學者估計,北宋末年的人口已經超過一億[5]。然而繁榮背后卻隱藏著嚴重的危機,宋徽宗君臣陶醉在太平盛世的幻象中,在內有宋江、方臘起義的情況下,與金簽訂聯合滅亡遼朝的海上之盟,最終引狼入室。金人在滅遼后南下攻宋,徽宗在危難中禪位太子,是為欽宗,徽、欽二宗皆無力抵御金人,開封城破,終不免“靖康之恥”,徽、欽二宗及宗室、百官等人淪為金人俘虜,僅存的宗室趙構被群臣擁立為帝,是為宋高宗。
高宗是在民族戰爭的特殊歷史環境中即位的,被俘的欽宗并沒有退位,高宗的即位也沒有得到徽、欽二宗的承認。當時人們對局勢的普遍看法是“人思宋德,天眷趙宗”[6]167,高宗是在眾人極高的期許下即位的,但是高宗的地位并不穩固,因此他極力證明自己是宋朝唯一正統且合法的帝位繼承人,他在繼位詔書中表示要“宵衣旰食,紹祖宗垂創之基”[7]561,在他宣示治國方略的詔書中也表明“思憲祖宗之久,仰承天意,庶或悔過,以輯寧我邦家,賚及赤在子”,表達了繼承祖宗遺志、更新政治的決心,他希望能以此在朝廷獲得政治上的立足點。但危急的時局還是使祖宗法度在執行時發生了一定程度的異化。
“祖宗之法”的異化首先體現在權相政治的誕生,權相頻出也成為南宋政治的顯著特點。在宋朝的制度中很難出現一個能夠蒙蔽皇帝而又統領群臣擁有極大權威的權相,這是“祖宗之法”所極力避免和防范的。文臣之間的權力制衡、臺諫官的監督糾察無一不是能夠防范權相出現的重要手段。但這一點在南宋發生了很大變化,秦檜長期獨占相位開啟權相政治,這是對“祖宗之法”的重大突破。紹興七年(1137年),宋金和談,秦檜復任右相。秦檜再相其實是一個政治信號,高宗、秦檜君臣二人相互利用,已準備對金屈膝。拜相不久,秦檜就將主張對金強硬的趙鼎排擠出朝,原有的宰相成員僅剩秦檜一人,此后常年未有遞補。秦檜開始了獨相生涯,在高宗的默許下,秦檜逐漸控制了制衡相權的臺諫官、在朝內黨同伐異,任人唯親,最終形成權相政治。
秦檜能夠成為南宋第一個權相,并不全是因為其個人因素,時勢也成為孕育權相政治的重要原因。北宋時期宰相的權力通常限定在民事行政范圍內,拓展也只能拓展到對財政事務的監督領域,但是南宋初年的政治局勢使得分權制衡的體制不再適應需要,權力集中才能應對危難的局勢,相權得到前所未有的擴張:“當民事、財政和軍事權力集中到宰相手中,這個職位就變成了前所未有的權力淵藪。它預示著一個大權在握,掌控一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相出現。”[8]
“祖宗之法”在軍事領域的異化表現為軍權下移。南宋初年戰局紛亂,皇帝事實上已經失去對武將的控制權。各個武將的兵力只效忠于個人而非國家,儼然成為家兵。武將的政治地位迅速上升,他們各鎮一方,地方官員甚至由自己任命,對于“中書掌文事,樞密院掌武備”的“祖宗之法”表示公然的蔑視[6]667。這一時期武將跋扈的具體表現是:其一、中央的命令無法貫徹到軍隊中;其二、諸將對中央的命令持敷衍消極的態度,甚至置若罔聞;其三、諸將憑借自己的軍事地位,干預中央的決策。南宋軍隊尾大不掉的形勢已經形成,文臣集團對武將專兵,甚至威脅中央的危險提出許多警告:“一旦有如傕、汜、祿山稱兵向闕,不知以何術遏之也”[7]864。
“祖宗之法”在軍事領域的異化是時勢所迫,宋廷君臣對武人的防范與警惕是深入骨髓的,軍權下移的狀況很快得到扭轉,“祖宗之法”在軍事領域回歸舊軌。紹興十一年(1141年),高宗將在外駐守的韓世忠、張俊、岳飛以獎賞軍功為名將他們招到臨安覲見。高宗采用明升暗降的方式,將三大將任命為樞密使,他們在地方的軍隊由其副將領導,這樣悄無聲息三大將的兵權就被剝奪了。高宗收兵權是為了維護“祖宗之法”,然而武臣擔任樞密使一職其實也與“祖宗之法”相違背。之后秦檜又與張俊勾結,先后陷害韓世忠和岳飛,韓世忠被罷黜樞密使職,而岳飛則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構陷處死。
宋朝有兩次收兵權行動,都是在兩宋建立初期。北宋初太祖曾杯酒釋兵權,而太宗對武將和所謂“內患”的防范猶有過之。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太宗伐遼遭遇挫敗,其本人也險遭危難,就在敗軍之際幾乎發生了擁立太祖長子魏王德昭的政變。司馬光在《涑水記聞》中記載:“魏王德昭,太祖之長子。從太宗征幽州,軍中夜驚,不知上所在,眾議有謀立王者,會知上處乃止。上微聞,銜之,不言”[9]。對于太宗來說,戰敗尚是小事,而差點釀成的兵變,卻是太宗心中抹不去的陰影。此后太宗便將全部“帝王用心”放在內部的未遂政變上。他對臣下的這番訓導體現了這種“守內虛外”政策的轉換:“國家若無外憂,必有內患,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防。惟奸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帝王用心,常須謹此。”[2]432。
高宗朝的第二次收兵權是“守內虛外”政策的延續,不信任和抑制武將的心態已經成為趙宋帝王的遺傳病,而高宗對武人的不信任更是深入骨髓,他先是經歷“苗劉兵變”,自己被迫退位,幾乎有性命之虞,后又有因處置不當而導致的“淮西兵變”,經此二事,對武人本不信任的高宗心中更是蒙上一層陰影。由此收兵權,回歸“祖宗之法”的統治軌道已是當時形勢的必然要求。需要指出的是,“在削奪武將兵權上趙宋文臣無論主降、主和、主守、主戰各派,都是始終一致的”[10]102。因此不只是高宗和秦檜,而是所有文臣和高宗共同完成了收兵權的過程。這正是“祖宗之法”對宋廷君臣深刻影響的結果。
三、“祖宗之法”遷革的意義
“祖宗之法”在南宋初激烈的民族戰爭和尖銳的社會矛盾的特殊歷史背景下出現了異化,在政治領域,相權的擴張同時也推動君權走向高峰;在軍事領域南宋之所以偏安一隅、斥地與敵,是“守內虛外”國策惡性發展的后果,也是“祖宗之法”邏輯中的必然。在對“祖宗之法”的依違之間,兩宋之交更革祖宗法度的歷史機遇轉瞬即逝。
紹興和議之后,秦檜以主和議及維持和議體制的國策之名繼續執掌政權,并開啟長期獨相的專權政治。秦檜獨相期間相權得到前所未有的擴張,然而他畢竟只是在君主專制的框架內擴張權力,高宗對秦檜也有所提防。秦檜其實是在高宗的默許下擴張相權的,終究達不到虛置皇權的地步。因此秦檜臨死前,他欲使其子秦熺繼相之目的沒有達到,在他死后,他的派系勢力樹倒猢猻散。高宗輕易地執掌了秦檜留下來的權力高度集中擴張的行政體制,因此相權擴張,某種程度上也是皇權的擴張,兩者是可以同時擴張的。其實秦檜相權以及高宗君權的擴張,只是兩宋相權和皇權擴張中的一個環節,在這個過程中士大夫階層的成長也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如張邦煒先生所言:“宋代的皇權和相權之所以都有所加強,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當時的士大夫階層個體力量既小,群體力量又大。”[11]權臣、君主、士大夫階層三種政治力量的互動最終使傳統專制體制有了新的發展。
呂祖謙在批評南宋的國防政策時說道:“天下固當有防內地置重兵而謂之守者也,委長淮之捍蔽,弱襄漢之鎮撫,或自庭而堂,自堂而室守之,可乎?”他把這種國防體制稱之為“斥地與敵,守內虛外”。漆俠先生指出呂祖謙的批評雖是以南宋為靶子,但他的矛頭指向其實是北宋,尤其是宋太宗。[12]北宋的統治者尤其是在太宗之后的歷代守成君主在處理與北方民族的外交關系時,往往首先立足于防范內部奸邪,對于外敵則深感征服北方民族政權之困難,所以“守內虛外”政策也就應運而生。高宗與敵和議,收兵權乃至放棄中原的種種作為,其實是對宋太宗“守內虛外”的“祖宗之法”的某種繼承。這種謹慎防范內部隱患而畏外敵如虎的策略是兩宋一以貫之的,所以宋高宗“斥地與敵”也就不足為怪。高宗朝君臣都奉“祖宗之法”為治國圭臬,其“守內虛外”的意識已是根深蒂固,自然不敢有所背離,所以“內外相制”“將從中御”“崇文抑武”等原則又都應用在南宋的軍事上。這正是“祖宗之法”中的“守內虛外”原則在南宋延續發展的后果。
南宋偏安東南,朝廷內憂外患,政治毫無起色,但君臣上下對“祖宗之法”的眷戀和標榜卻有著十足的熱情。南宋時局于北宋已大相徑庭,但高宗君臣卻力圖展示自己與北宋“祖宗朝”的一脈相承,時時不忘標榜自己對“祖宗之法”的尊崇。祖宗法度自太宗始用心的重點就已在于防患內亂而不在于外憂,仁宗以來實際成為朝廷核心的統治策略。高宗君臣試圖以百年前的故事成規解決當時朝廷面臨的內憂外患無異于緣木求魚。就“祖宗之法”自身來說,它也并非沒有創新再造之機遇和可能性,兩宋之交的局勢給趙宋君臣提供了契機,他們本可以重新審視祖宗留下的法度,反思北宋滅亡的原因,繼承“祖宗之法”中有益于國家,有益于趙宋復興的內容而糾正其偏差荒謬之處。然而他們并沒有抓住這一歷史機遇,他們的種種舉措無不落入過去之窠臼。高宗以“紹祖宗垂創之基”自居,不加思索地繼承祖宗家法,高宗對“祖宗之法”的標榜奠定了南宋一百五十余年的政治基礎。天水一朝終究走不出祖宗留下的羈絆,其積弊之深給后世留下深刻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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