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愛

春和景明,櫻花絢爛,新冠大流行趨于結束后的第一個春天似乎格外明艷。過去的三年,白衣執甲向險逆行,仝小林院士也是其中一員。他作為國家中醫醫療救治專家組組長,用一張通治方,有效阻斷武漢地區疫情蔓延態勢,其研創的中醫診療方案,更是被推廣到全世界,為中醫走出國門提升全球影響力做出了卓越貢獻。
漫步于春風里,我們采訪了仝小林院士,既談醫者仁心、岐黃精微,也談古今之變、中外匯通;既談為醫,也談為人,恍惚間生出了流觴曲水的感覺。
“仁者愛人”是中華文化對醫生的期待
“夫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非聰明理達,不可任也;非廉潔純良,不可信也。”在中國,醫生向來被推崇,醫者仁心,他們被視為有君子之風的那一類人。高尚的醫生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仝小林的母親是參加抗美援朝的戰地醫生,他現在還記得西醫出身的母親為了更好地治病救人,自學針灸,在自己的身體上一遍遍地體驗針感。這件事深深觸動了年幼的仝小林,讓他從小便立志成為“白求恩式的大夫”。現在已經是中國科學院院士、中醫內科學家的仝小林,更加真切地體會到“仁者愛人”不僅是君子的標簽,也是中華文化對醫生這一社會角色的基本要求與美好期待。
中醫在華夏大地上生發而來,帶有鮮明的中華文化烙印。中醫學的發展與中華文化的發展是統一的。仝小林表示,培養中醫藥人才,關鍵之一是要有文化自信。因為“中醫藥作為中華民族原創的醫學,是中華文明的杰出代表,深刻反映了中華民族的世界觀、價值觀、生命觀、健康觀和方法論,兼具科學和人文的雙重屬性”。
仝小林指出,中醫學在發展過程中逐步融匯儒、釋、道等傳統哲學思想,構建起陰陽五行、藏象經絡、氣血津液、辨證論治、性味歸經等一套以整體論為特征的理論體系,實現了獨具特色的醫學與哲學、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融合與統一,在幾千年實踐中形成了全球范圍內獨樹一幟、療效確切、覆蓋人生命全周期的醫學科學體系。“歷史和邏輯均表明,中醫學的發展與中國文化和哲學一樣有其自在的理論和規律。”
然而,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積貧積弱,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中醫藥,受到了不少人的質疑,中西醫科學之爭、中醫存廢之爭、價值之爭沸反盈天,延續至今。積極的是,百年爭論過程中,民眾對中醫有了更多的參考系,有了更多元的思考,民眾開始用更科學的態度來看待中醫。新中國成立后,國家與社會也都高度重視中醫藥。在民族復興的征程上,中醫藥復興也是應有之義,未來的中醫藥人才理應承擔這一使命。仝小林希望中醫學的學生能從科學認識論角度認識中醫,樹立文化自信,讓中醫藥在世界范圍內綻放光彩。
學習中醫藥要有“戰略”考量,樹立中醫思維
中醫藥不僅植根于中華文化,在其發展過程中,也不斷豐富了中華文化的內涵。其“天人合一”的醫學理念,已經成為華夏兒女的集體價值認同,在我國提出的“可持續發展”“和諧社會”“命運共同體”等觀點中均有體現,也決定了中醫藥學具有整體觀、個體化、治未病三大“戰略”。
對于這三大“戰略”,仝小林院士做了進一步闡釋:“整體觀強調人的五臟六腑是一個整體,人與自然環境相互呼應,可以通過調整人體內部的穩態平衡來解決局部乃至全身的問題。個體化是指在傳統中醫的診療過程中,醫生針對患者的體質特點、疾病類型、刻下癥狀開出專屬方藥,一人一方乃至千人千方,能充分體現辨證施治的特點。治未病是一種未病先防、既病防變、瘥后防復的中醫學理念。傳統中醫通常從患者的癥狀、體征入手,通過調節內在環境,恢復體內穩態,起到避免疾病的發生、發展、復發的作用。”
這三大“戰略”集中體現了中醫思維,它們決定了中醫辨證論治的診療模式。因此在診療過程中,醫生首先要有“戰略”考量,以中醫思維認識疾病,然后才是“戰術”分析,古人說:“夫醫學之要,莫先于明理,其次則在辨證,其次則在用藥,理不明,證于何辨?證不辨,藥于何用?”
明理就是要培養中醫“戰略”觀,樹立中醫思維,這是培養中醫藥人才的關鍵,是進一步思考和研究中醫的基礎,在此基礎上才能思考如何將中醫理論應用于實踐。談到這一點,仝小林感觸很深,從醫是他的本心,但學中醫卻是陰差陽錯。當年他報考的是白求恩醫科大學醫療系,接到的卻是長春中醫學院(長春中醫藥大學前身)中醫系的錄取通知,后來才知道是因為學中醫需要古漢語基礎,他和幾位語文分數較高的學生便被選調到了中醫系。
這一陰差陽錯讓他對中醫藥有了多一層了解,要培養中醫思維,首先要向古人學習,溯本求源,品讀經典。“中醫治學當溯本求源,古為今用,繼承是基礎,創新是歸宿,千百年來中醫植根于民間,有著寬廣的施展舞臺和深厚的民眾基礎,并通過歷代醫家師承私淑傳授而永葆青春。”歷代著名醫家的醫學著作是中醫幾千年來發展、創新的歷史見證,熟讀之,可以明了中醫的發展歷程、知曉中醫的學術淵源;熟讀之,才能洞悉中醫的理論基礎、培養純正的中醫思維。
1983年的一天,仝小林在圖書館翻閱資料時看到一篇題為《〈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中的藥物劑量問題》的文章,驚訝不已:“我們平時學經方、用經方,開出的劑量與文章作者柯雪帆先生考證的劑量竟差了5倍之多。”中醫教科書中把“經方一兩約等于3克”視為金規玉律,但用此劑量治療急危重癥時常常力不從心。此后,他以經方本源劑量研究為起點,花了近40年的時間建立了“方藥量效學科”,推動中醫方藥劑量進入量化時代。
療效,永遠是中醫的生命
樹立中醫思維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培養學生的臨證能力,讓學生早臨床、多臨床、反復臨床。談及這一點,仝小林說得果斷:“療效,永遠是中醫的生命!”學習中醫藥的學生一定要多讀經典,但也一定不能埋首故紙堆,要重視實踐,多動手,多抬頭關注社會。任何系統一旦封閉,不可避免要走向僵化、衰落,對中醫的傳承一定是守正創新、常中有變,是所謂勤求古訓、融會新知,即運用科學的臨床思維方法,關照社會發展特別是技術發展,將理論與實踐緊密聯系,以顯著的療效詮釋、求證前賢理論,寓繼承之中求創新發展,從理論層面闡發古人前賢之未備,推進學科進步。仝小林舉例說:“仲景遇傷寒創六經辨證,天士遇溫病建衛氣營血,又可遇瘟疫立膜原之治,無一不是對傳統理論的重大突破,突破的唯一理由,就是療效。”
他鼓勵學生到基層去實踐,那里是醫生摔打磨煉的最好舞臺。遙想自己博士求學階段,仝小林受益匪淺,他跟隨導師周仲瑛教授(現為國醫大師),深入蘇北基層診治流行性出血熱。彼時,流行性出血熱的死亡率高達10%,而他們用中醫藥將病死率降到了1%左右。3年扎根基層,仝小林不僅積累了急危重癥和中醫疫病的防治經驗,啟發了他對傷寒其病、其量、其用的思考,也為他日后應對非典和新冠疫情奠定了基礎。“扎根基層,有助于提升診療能力,開拓臨床思維。山西靈石縣李可老先生,奔波于山野民間,親嘗毒藥及研制速效解毒諸法,擅長以重劑救治急危重癥;湖北民間老中醫余漢先先生,在基層衛生院行醫五十載,新冠疫情暴發期間,投身武漢抗疫一線,以達原飲加減,一人一方,精準施治,療效明顯。”仝小林對這些基層工作者無比敬佩,認為是他們在實踐中不斷豐富發展著中醫,使其在新時代具有強勁的生命力。
中醫藥蓬勃的生命力寄望于新時代新青年的青春實踐,也寄望于整個社會的發展進步,寄望于不同行業知識的交融碰撞。
進入21世紀,國際社會和經濟迅速發展,在新一輪科技革命、產業革命和教育改革加速匯聚的背景下,“新醫科”應運而生,提出了從治療為主到兼具預防治療、康養的生命健康全周期醫學的新理念,開設了精準醫學、轉化醫學、智能醫學等新專業。仝小林指出“新醫科”將推進醫工理文融通,包括傳統醫學與機器人、人工智能、大數據等進行融合。
在“新醫科”的范疇下,一名優秀的醫生要有跳出中醫看中醫的能力,要有多種能力和發展潛能,以及和諧發展的個性和創造性。仝小林眼中的中醫藥從來不是孤立的,而是和社會、時代,以及其他領域緊密相連。
以開放的心態迎接新時代、新變革的到來,才能激活中醫藥的一池春水。仝小林強調,中醫藥人才不僅要了解中醫,還要了解西醫,堅持“以中為本,西為中用”的發展理念。“態靶辨治”就是誕生于這一理念背景下的中西醫融合創新實踐。其既發揮中醫傳統特色和優勢,又能實現精準打靶問題,從而提高了中醫對于現代疾病的診療能力和效果。他還期待新時代的中醫藥人才要廣泛涉獵社科人文、前沿科技等,并小有見解,精通一門,兼知其他。“如今中醫迎來千年未有之變局,面臨人口老齡化、疾病譜轉變、醫療需求多元化的問題。新時代的中醫藥人才要擁抱現代科技、現代人文,要能夠適應人工智能、合成生物學等新技術、新方法,能夠運用交叉學科知識解決未來醫學領域前沿問題。”
“承中啟西,承宏啟微,承上啟下,承古啟今,為實現中醫藥的現代化、國際化而勇挑重擔。”仝小林勉勵所有中醫人,“這是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