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進數字資產創新 抑制加密貨幣投機

新加坡希望建立創新且負責的全球數字資產中心，以提高金融交易效率并創造經濟價值。本文所描述的數字資產發展戰略、監管方法與實現這一目標密切相關。創新和監管并非不能共存。

有觀察者認為，新加坡金融管理局（簡稱：金管局）關于加密貨幣和數字資產的立場似乎很不明確。一方面，金管局積極地將新加坡打造成金融科技中心，與業界合作探討并支持分布式賬本技術（DLT）的應用和數字資產案例的創新。金管局也曾表示，希望將優秀的加密貨幣公司吸引到新加坡。另一方面，金管局對加密貨幣業務的企業展開嚴格且漫長的執照申請程序。金管局也一直向散戶投資者發出強烈警告，并采取措施限制散戶投資者購買加密貨幣。觀察者對此感到困惑和憂慮。部分人指出，金管局的立場存在明顯的矛盾——盡管金管局表示“對建立加密貨幣或代幣化經濟的潛力感到興奮”，但該機構“實施了嚴格的制度”。部分人則哀嘆金管局的數字資產政策出現了“U形反轉”。他們認為，金管局曾經“做出支持加密貨幣的決定”，但現在“過于謹慎，失去了作為全球加密貨幣中心的吸引力”。然而也有另外的聲音指出，金管局已經取得正確的平衡，“加密冬天”證明金管局的政策是正確的。金管局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雖然我們自己清楚，但筆者認為我們需要更清楚地向大眾解釋它。

關于數字資產生態系統若干問題的解釋

為了更清晰地理解這個問題以及其收益與風險，我們首先要理清數字資產生態系統的不同組成部分。公眾和媒體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加密貨幣上，但加密貨幣只是整個生態系統的一部分。外界對加密貨幣、區塊鏈和數字資產之間的區別不甚明了。這個生態系統固有的復雜性也使得金管局難以清晰傳達我們的立場。有鑒于此，我們必須先對這個生態系統及其不同組成部分做出更為清晰的解釋，才能將就金管局正在積極推廣的領域、為什么對金管局感到沮喪、金管局要求管理哪些風險進行說明。讓我們從數字資產開始說起。數字資產是指所有權以電子數據形式表示的任何有價值的資產。它通過一個被稱為代幣化的過程完成，即用軟件程序將資產的所有權轉換為數字代幣。有許多物品可以進行代幣化形成數字資產，比如現金和債券等金融資產、藝術品和財產等實物資產，甚至是碳信用和計算資源等無形資產。換句話說，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在代幣化后，都會成為數字資產。數字資產通常部署在記錄這些資產所有權和所有權轉移的分布式賬本上。區塊鏈是一種分布式賬本，它將交易記錄組織成以加密方式鏈接在一起的數據塊。當數字資產部署在分布式賬本上時，它也可被稱為加密資產。

正是這種代幣化和分布式賬本的創新組合，提供革命性的經濟潛力。這種創新組合讓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能夠以數字形式表示，并在保持所有交易記錄不變的賬本上進行存儲和交換。這種加密貨幣或數字資產生態系統能夠支持不少提高交易效率，增強金融包容性，并釋放經濟價值的使用案例。金管局正是看到數字資產生態系統的巨大潛力，所以在積極地加以推廣。加密貨幣是由分布式賬本協議直接發行的數字資產。它通常被稱為分布式賬本的原生代幣，用作網絡內的交換和價值存儲媒介，例如支付交易費用或激勵用戶保持網絡安全。但是，加密貨幣已經不局限于分布式賬本——這是加密世界問題的根源。加密貨幣交易活躍，被大量投機，其價格與分布式賬本上使用的任何潛在經濟價值無關。加密貨幣的極端價格波動將其排除在有價貨幣或投資資產的形式之外。金管局強烈反對并試圖限制這類加密貨幣的投機行為。

多管齊下構建數字資產生態系統

新加坡發展數字資產生態系統的戰略與愿景是，在新加坡建立一個創新且負責任的數字資產生態系統。這是金管局金融科技總體規劃的核心部分。與我們在金融科技領域所做的其他一切努力一樣，通過政企合作進行創新是發展數字資產生態系統的關鍵。加密技術前景廣闊，改善金融服務的潛力巨大——這是金管局、金融業和金融科技界的共識。但找出有效方法的唯一途徑是通過實驗和探索——“在實踐中學習”。金管局正在采取多管齊下的方法來構建數字資產生態系統：通過有潛能的使用案例探索分布式賬本技術的前景，支持金融和實體經濟資產的代幣化，實現數字貨幣的鏈接，錨定具有強大價值主張和風險管理能力的參與者。通過有潛能的使用案例探索分布式賬本技術的前景。數字資產在金融服務中最有前景的案例是跨境支付和結算、貿易融資以及貿易前后的資本市場業務。這些數字資產的使用案例在不同地區，包括新加坡，發展前景可期。在跨境支付和結算中，如星展銀行（DBS）、摩根大通（JP Morgan）和淡馬錫（Temasek）的合資企業Partior等試點項目將分布式賬本技術用于批發結算網絡，將結算時間從幾天縮短到幾分鐘。在貿易金融領域，由一組貿易銀行組成的Contour等網絡正在建立有可追溯性的通用分類賬，經自動化文件驗證，從而實現更快的融資決策和更低的處理成本。在資本市場上，新加坡交易所（SGX）和淡馬錫的合資企業Marketnode正在利用分布式賬本技術對資產進行代幣化，從而將證券交易清算和結算的時間從幾天縮短到幾分鐘。支持金融和實體經濟資產的代幣化。與50年前的證券化相同，資產代幣化的概念具有變革潛力。代幣化可以將任何有形或無形資產貨幣化，使得分割資產或分割其所有權變得更加容易。代幣化無需中介機構，即可安全無縫地交易資產。在新加坡，金融和實體資產的代幣化已經有了有趣的應用。大華銀行（UOB Bank）已在Marketnode的服務平臺上試點發行了6億新元的數字債券，以促進無縫工作流程。華僑銀行（OCBC Bank）與MetaVerse綠色交易所合作，使用代幣化碳信用開發綠色金融產品，幫助企業抵消碳排放。金管局發起了一項名為“Project Guardian”的計劃，以探索代幣化實體經濟和金融資產的潛力。由星展銀行、摩根大通、SBI集團和Marketnode牽頭的第一個行業試點將探索代幣化債券和存款的機構交易，以提高融資批發市場的效率和流動性。實現數字貨幣鏈接。數字資產生態系統需要一種交換媒介來促進交易——三種流行的候選貨幣分別是加密貨幣、穩定幣和中央銀行數字貨幣（CBDC）。金管局如何看待每一個候選貨幣？金管局認為，加密貨幣不適合作為貨幣使用，對散戶投資者來說具有很高的風險。加密貨幣不具備貨幣的三個基本特性：交換媒介、價值存儲和記賬單位。加密貨幣在區塊鏈網絡中發揮著積極作用——獎勵幫助驗證和維護分布式賬本記錄網絡參與者的交易。但在區塊鏈網絡之外，加密貨幣除了作為投機工具之外，沒有任何實際用處。2017年以來，金管局一直就投資加密貨幣的重大風險發出警告。金管局認為，穩定幣有很好的前景，前提是它必須有高質量的儲備并受到良好的監管以確保它們有安全保障。穩定幣是其價值與另一種資產掛鉤的代幣，通常是美元等法定貨幣。穩定幣將掛鉤資產預期的穩定性與代幣化的優勢相結合，使其能夠在分布式賬本上作為支付工具使用。穩定幣正在加密生態系統之外被接受。萬事達卡等一些公司已將流行的穩定幣融入其支付服務體系。如果穩定幣可以使支付過程更便宜、更快捷、更安全，這是一個積極的發展方向。但要從穩定幣中獲取收益，監管機構必須保證它們確實穩定。金管局認為批發CBDC具有良好的潛力，尤其是在跨境支付和結算領域。CBDC是中央銀行的直接負債及支付工具。這意味著，CBDC的持有人可直接要求發行CBDC的中央銀行進行支付，類似于現在實物貨幣的運作方式。批發CBDC僅限于金融機構使用，類似于今天商業銀行在中央銀行的存款余額。分布式賬本上的批發CBDC有可能實現原子結算，或實時交換兩個關聯資產。它們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目前速度緩慢、成本昂貴且操作不透明的跨境支付現狀。零售CBDC向公眾發行，它們就像我們隨身攜帶的現金，但它是數字形式。鑒于良好的支付系統和廣泛的金融包容性，零售CBDC在新加坡目前沒有強烈的需求。零售電子支付系統快速、高效、零成本，而剩余現金仍在流通，不太可能消失。盡管如此，金管局還是在進行技術基礎設施建設，以便在條件發生變化時發行零售CBDC。自2016年以來，金管局一直在積極嘗試數字貨幣的互聯互通。在國際上，金管局正在參與Dunbar項目，這是由國際清算銀行創新中心的新加坡中心開展的項目。該項目意在探索一個通用的CBDC多邊平臺，以實現更便宜、更快捷和更安全的跨境支付。在新加坡國內，金管局正在與業界合作開發Orchid項目，發展必要的基礎設施和技術能力，以便在未來有需要時發行數字新元。錨定具有強大價值主張和風險管理能力的參與者。金管局希望引入能夠為新加坡的數字資產生態系統增值并具有強大的風險管理能力的加密貨幣企業。一個充滿活力的數字資產生態系統必須包含廣泛的增值業務活動。舉例表明，摩根大通通過其Onyx部門在新加坡建立其數字資產能力，該部門率先推出多個基于DLT的產品和計劃。提供的服務包括24小時實時資金轉賬、結算時間更短，且無需中介機構參與。Contour是一個由銀行、企業和貿易伙伴組成的全球貿易融資網絡，已在新加坡建立了其未來金融實驗室。Contour將通過研究，來開發新穎的、數字化的國內貿易融資解決方案。Nansen是一家總部位于新加坡的公司，分析全球1億多個區塊鏈錢包地址。它提供對區塊鏈網絡活動的深層解讀和對交易方的深入了解，從而有助于提高全球數字資產生態系統的透明度。涉及支付服務的數字資產業務必須根據《支付服務法》獲得牌照。我們認識到金管局的牌照申請程序會帶來一些挫敗感。某些業內人士將其描述為“緩慢而煩瑣的考驗”，還有一些人則稱其為“快速發展領域的牽絆”。鑒于數字資產行業是一個嶄新的行業，對于行業參與者和金管局而言，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金管局會仔細審查牌照申請人的商業模式和技術細節，以便更好地了解可能出現的風險。就申請人而言，許多人并不了解怎樣管理為非法融資提供便利的風險。金管局與申請人密切接觸，評估他們對金管局規則的理解以及他們滿足監管標準的能力。這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但這是必要的。金管局不能僅僅為了讓數字資產參與者更容易獲得牌照而減少我們盡職調查的流程。鑒于申請牌照的人數眾多，金管局一直優先考慮那些具有強大風險管理能力，并能夠為新加坡金融科技和數字資產生態系統的發展做出貢獻的人。

多方并舉管理數字資產風險

數字資產活動與所有創新一樣既帶來風險，也帶來收益。當數字資產活動在五年前興起時，包括金管局在內的世界各地的監管機構，將洗錢和恐怖主義融資風險定為重點關注領域。隨著數字資產活動規模和復雜性的快速增長，其他風險也浮出水面。因此，全球監管機構正在加緊應對這些新風險。金管局重點監管數字資產的五個風險領域：打擊洗錢和恐怖主義融資，監管技術及網絡相關風險，防范散戶投資者受到傷害，維護穩定幣的穩定承諾，化解潛在的金融穩定風險。

打擊洗錢和恐怖主義融資。金管局目前相關法律法規應對的主要風險是洗錢和恐怖主義融資。由于加密貨幣的用戶通過錢包地址和匿名進行操作，使得通過加密貨幣進行非法交易變得更加方便。在線交易的特性增加了相關風險。2020年，金管局對數字資產服務提供商提出與其他金融機構相同的反洗錢要求。2022年早些時候，這些規則已擴展到在海外提供數字資產服務的新加坡注冊實體。新加坡的要求符合國際標準，即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FATF）的要求。監管技術及網絡相關風險。金管局試圖盡早解決的另一個風險是技術和網絡相關風險。金管局是最早對數字資產參與者實施與其他金融機構相同的網絡安全基礎準則和技術風險管理原則的監管機構之一。但技術和網絡風險在不斷演變，例如智能合約中的編碼漏洞以及數字代幣錢包或其加密密鑰的泄露。金管局正在審查管理上述風險及其他技術和網絡相關風險的措施，如在保護客戶數字資產和提高系統可用性等方面的監管要求。這些步驟與其他司法管轄區（歐盟和日本）正在考慮采取的措施一致。防范散戶投資者受到傷害。自2017年以來，金管局一直不斷重申加密貨幣交易的風險。加密貨幣價格劇烈波動，主要由投機驅動而非任何潛在的經濟基本面驅動。公眾將資金投入此類加密貨幣是非常危險的。因為當投資者情緒轉變時，這些加密貨幣的估值可能會迅速暴跌。我們已經看到這種情況多次發生。金管局多次發出通知，警告投資者可能會失去所有投入加密貨幣的資金。以露娜幣（Luna）為例，它是所謂穩定幣TerraUSD的姊妹代幣。一枚露娜幣一度身價超過100美元，但現已暴跌至零。金管局早已采取果斷措施，減輕加密貨幣對投資者的傷害。自2022年1月以來，金管局限制數字資產參與者在公共場所推廣加密貨幣服務。在新加坡，比特幣自動取款機已被拆除，地鐵站相關廣告也被移除。盡管發出了警告并采取相應措施，但調查顯示投資者越來越多地參與加密貨幣的交易。這似乎是一種全球現象，不僅僅是在新加坡。許多投資者仍然被加密貨幣價格大幅上漲的前景所吸引。他們似乎對加密貨幣交易蘊含的風險置之不理。與投資者相關的風險已引起世界各地監管機構的重視。因此，金管局正在考慮采取進一步措施，減少加密貨幣交易對投資者的傷害。我們正在考慮提高增加個人投資者參與加密貨幣交易的障礙，可能包括客戶適用性測試和限制在加密貨幣交易中使用杠桿和信貸工具。但禁止個人投資者訪問加密貨幣網站不太可能奏效。加密貨幣的世界是無邊界的。只需一部手機，新加坡人就可以訪問世界上任意數量的加密貨幣交易所，并可以買賣任意數量的加密貨幣。加密貨幣市場也充滿了市場操縱的風險。這些風險包括壟斷和清洗交易——在價格或交易量方面誤導和欺騙市場參與者的行為。它們加劇了加密貨幣固有的波動性和投機性，并可能會嚴重傷害投資者利益。目前全球監管機構有更大的動力來加強對這一領域的監管，金管局也是如此。保護投資者免受傷害需要多管齊下，而不僅僅是金管局的監管。第一，全球合作對于最大限度地減少監管套利至關重要。加密貨幣交易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進行。金管局積極參與國際監管審查，加強數字資產領域市場誠信和消費者保護。第二，加密貨幣行業在共同制定合理措施保護投資者利益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金管局一直在向業界表示對加密貨幣風險的擔憂，并就采取什么措施以盡可能減少加密貨幣對投資者的傷害征求意見。金管局于2022年10月前就這些建議進行公開咨詢。第三，投資者必須承擔責任，并做出謹慎判斷。如果消費者持有的加密貨幣貶值，再多的金管局監管、全球合作或行業保障措施也無法保護消費者免受損失。維護穩定幣的穩定承諾。穩定幣只有在市場對其保持穩定價值的能力有信心的情況下，才能發揮其潛力。許多穩定幣缺乏維護其價值穩定承諾的能力。支持這些穩定幣的一些資產（如商業票據）面臨信貸、市場和流動性風險，目前沒有關于維持穩定幣穩定價值的儲備資產質量的國際標準。在全球范圍內，監管機構正在尋求實施強制性要求，比如安全的儲備資產和及時按面值贖回。金管局在2022年10月前就穩定幣監管方法向市場征詢意見。化解潛在的金融穩定風險。有關數字資產活動產生的金融穩定風險問題目前較低，但需要進行密切監測。隨著數字資產生態系統的發展，傳統銀行系統與數字資產之間的關聯將自然增長。金融機構可能會將數字資產的相關風險傳遞給金融市場。金管局正與其他監管機構密切合作，為銀行的數字資產風險敞口設計一套審慎框架。該框架將使銀行明確如何衡量其數字資產風險敞口，并保持足夠的資本來應對這些風險。這將降低溢出到傳統銀行系統的風險。

創新與監管齊頭并進

新加坡希望成為創新且負責任的數字資產活動中心，提高金融交易效率并創造經濟價值。數字資產的發展戰略、監管方法與實現這一目標密切相關。創新和監管并非不能共存，我們不會通過降低監管的嚴格程度或減少創新的數量來各讓一步。金管局的發展戰略使新加坡成為有助于有數字資產發展的司法管轄區之一。與此同時，金管局不斷發展的監管方法使新加坡成為管理數字資產風險最全面的國家之一，在阻止加密貨幣的散戶投資等領域也是最嚴格的國家之一。金管局對數字資產活動的促進態度和對加密貨幣投機的限制立場并不矛盾。事實上，這是將新加坡發展成為一個創新且負責任的全球數字資產中心的協同和整體方法。

（孟文能為新加坡金融管理局行長。本文根據作者于2022年8月在新加坡綠芽研討會上開幕致辭的演講內容整理而成。本文編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