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錚錚 王悅
【摘要】人工智能的發展已使“后人類”時代的隱喻從科幻走向現實,數字媒介逐漸成為人類意識和生存經驗中不可取代的部分。在當前工具理性長足發展而價值理性空場的情形下,具身傳播中的“休謨問題”尤為凸顯,針對技術內化于身體所帶來的信息傳播格局的改觀以及人機“雙重異化”問題,我們需要從價值理性、關系思維出發對智能發展進行契合“絕對命令”的倫理設計,深刻剖析人、技術及其共生關系問題。
【關鍵詞】具身傳播;現象哲學;價值理性;關系本體論;共生
人類在智能媒介的加持下,開始了更深層次的人生體驗,媒介技術極大解放了人類的勞動,開拓著人類的生存維度,正在以新的具身方式重構實體與虛擬空間。未來已來,正如凱瑟琳·海勒描繪的那樣,處在萬物互聯空間的我們,終將成為擁有“在線身體”的“賽博人”,我們應在這樣的未來圖景下做怎樣的價值考量,才能真正適應數字化生存?又當如何看待媒介所引發的身體主體性危機?在具身認知哲學與知覺現象學的視域下,具身(embodiment)的概念明晰于智能傳播范疇。因而,本文將“身體—媒介技術”關系作為邏輯起點,以具身認知與知覺現象學作為研究路徑,對后人類思想的媒介本體論及人—媒介交互共在的關系本體論作批判性反思,探討智能傳播語境下技術對身體、知覺、意識維度的重構,試圖重新思考具身新文化環境下的人機共生問題。
一、具身傳播中的身體—技術—世界
“具身”一詞初見于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一書,表現為認知對身體的依賴性,[1]強調身體是知覺與環境互動的中介。知覺現象學的創始人梅洛·龐蒂認為,具身同時包含著人類身體與周圍世界相互聯系、轉化的動態過程。在對具身關系的理解上,唐·伊德認為其是指技術具化為我們的自然身體,擴展并改變了人類經驗世界的認知與能力。2019年Neu-ralink公司展示了實現意念之間信息傳輸的技術可能,傳播實踐亦愈加凸顯出虛實交織、人機互嵌的特征,身體這一觀念逐漸被重新認識。然而身體在傳統西方哲學中,多數時候較為邊緣化,僅僅被當作一種物質客體。我們應當意識到,把日漸成為強勢媒介的身體作為理解、研究人類傳播之重要概念的意義與價值。
梅洛·龐蒂最早系統論述了具身這一觀念,他把“身體”和“知覺”概念延展至存在本體論層面。他認為,身體既是存在著、被經驗著的客體現象,又是經驗著、意識著的主體,身體對世界真實的知覺,經過意識的反思和改造,便形成了“知覺世界”。唐·伊德在《技術中的身體》中將身體劃分為肉體和意識結合的“實在身體”、文化所建構的“社會身體”和“技術身體”三類。技術具身于“實在身體”,又作用于“社會身體”。除此之外,20世紀60至80年代,認知心理學領域經歷了后認知主義變革,具身認知理論作為新視角逐漸發展成型,主張知覺的主體是身體。20世紀90年代,具身動力論強調身體與環境交互影響的動力過程,能夠涌現并非僅局限于大腦之中的認知,當人們習慣將身體與技術作為一個整體系統感知并認識世界時,我們便獲得了具身意識,創造了社會的“共在感”。在厘清具身觀念發展的理路后,我們應該進一步轉向對人與技術的關系審理,具身傳播中的人機關聯暗含著不可忽略的傳播主體性虛置現象,而主體性與自由密不可分,反思主體性關系人的發展與未來。
二、具身下的傳播主體性虛置表征
在寬泛的麥克盧漢主義視野下,科技就是人類心智的延伸。[2]在當前萬物皆媒、人機融合的趨勢下,算法載體正日漸具備主體或類主體的地位,使我們不禁想起福柯在《詞與物》中的警言“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3]身體數字化、求真意識淡化、社會數據鴻溝等社會媒介化表征均表現出了人類在具身傳播過程中的主體性虛置現象。
(一)數據身體重塑認知實踐
“機器體系所實現的最深刻意義并不是設備本身或其生產的產品,因為他們會隨著時間而消逝;最具深遠的意義在于通過機器體系所締造的全新的生活方式”。[4]隨著技術對物質世界和社會環境的重構,智能媒介開創了全天候互聯的生活方式,構筑了人類生活的第三空間。在媒介形態隱性化、具身傳播情境化的智能發展態勢下,算法與人類的認知系統相拼合,媒介能夠全方位“理解”身體。媒介技術依托其泛在感知和強黏性將自身邏輯隱秘地作用于人——目前,以算法技術為代表的智能載體,主要依托“降維算法”的數據處理技術,只有被降維處理(簡化)后的“人”才能被機器所“理解”。算法通過與用戶的信息交互,無論這種交互是簡單重復或是看似布朗運動般的無序變化,事實上都會成為算法對用戶“正解”或“曲解”的依據??此迫祟惖膶嵺`空間被無限拓展,但其實人類受制且局限于媒介物提供的體驗框架中,已與自己的主體選擇相去甚遠,人類面臨受困于“技術繭殼”的處境,并有可能導致知覺器官的退化。
然而令我們關切的何止被“退化”的可能,還有當下的人—媒介互動關系建構中,隱含著這樣一種潛規則:優質的生活服務和便捷的社會交往建立在舍棄個人隱私的基礎之上;個體如果拒絕讓渡一定個人信息所有權、“反抗”算法的數據霸權,便無法融入數字化生活,甚至會被認為與社會格格不入。在佩德羅·多明戈斯看來,“服務”和“操縱”是同時進行的。[5]當社會體系棄守主體隱私,人類需在監控、透明下才能得到基本的生活保障時,人們將喪失開放性的信息和多元文化的自決權,將加劇人類生存的“馬太效應”。
(二)永久連接催生人機“異化”
互聯網用“連接一切”的方式使得人與媒介的互構現象越來越顯著,以至出現了雙向“異化”現象:人的機器化與機器的人化。馬克思論證了主體價值體現為“人的內在尺度”,[6]它區別于動物的“種的尺度”,人在意識的指導下既能改造客觀世界,又能豐富生命活動。在強人工智能時代即將到來之時,算法正在體現并逐漸強化它的尺度,成為管理人們生活的“代理人”,它直接“對身體空間和世界空間都進行了實質性的修改”[7],圈定了人類的“可視”范圍。同時,“一切數據又都是人為的產物”[8],數據天然地包含了標準、立場和偏見。人在讓渡獨立思考能力為代價獲取定制化服務的同時,逐漸陷入“群體極化”、決策行為受控的局面,自覺或不自覺地被算法所囚禁。
機器的異化是人異化的表征,人的異化終將以機器的異化形式呈現,碳基的人雖與硅基的機器有著質的區別,但機器正在通過生物技術、物理技術及信息技術攜手來測量世界,試圖模仿人對世界的感知。雷·庫茲韋爾認為,意識是思考自己的思想的能力。[9]然而具身于人的智能技術,替代我們“說出”在場感受和“感知”經驗,而我們相信那是我們自己所想時,我們如何區別是機器延展了我們的認知,還是機器自身擁有了意識呢?
(三)技術具身更動人類智能
約翰·麥卡錫在1956年創造性提出了“人工智能”這一概念?;谌祟惉F階段認知,人工智能可分為三個層次,當發展至“超人工智能”階段,人工智能將全方位大幅超越人類,廣泛應用虛擬分身,智能機器創造機器成為可能。[10]基于當前的技術實踐,我們可以展望智能技術形塑未來社會的圖景,它會全面改造社交、醫療、教育、交通、娛樂等,建造人類和人工智能等類主體的行動者網絡。雷·庫茲韋爾預言,未來的人機文明“能融合傳統的生物智能與機器智能的雙重優勢……在反饋循環中不斷提高自己的能力,并將遠遠超出無機器輔助的人類智能”[11]。如今,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混合現實、仿生技術等新技術蓬勃發展,在改動和拓展人類身體的過程中,表現出使認知過程及情緒外顯化、可視化的趨勢。由于智能媒介的社會臨場感指標普遍較高,人類更加習慣虛擬環境下的身體,媒介技術在逐漸調整和擴展人類的文化身體,重置人與世界的關系。在這樣的“進化”過程中人類到底是擁有了“上帝視角”,還是成為草芥般的無用階級?人類的主體能動性被漸漸抹去,人的身體和經驗是否會成為媒介所剝削的生產工具?“自由”和“平等”兩大概念是否會被破壞?我們接受人的生命呈現所包含的生物演化與文化塑造被科技設計取而代之么?
三、具身環境下人機關系的解與構
(一)博弈關系的肇因探析
1.傾斜“工具理性”導致理性失衡
笛卡爾發動了理性主義的啟蒙運動,后繼的學者將哲學認識論中理性的概念拓展到社會學范疇,“認為凡是合乎自然、合乎人性的就是理性”。[12]理性作為重要的價值準則,要對社會秩序和制度進行審視。然而人類對技術理性的把握,多來自“合乎人性”的思考角度,往往會忽視“合乎自然”這一重要的價值尺度。數據具身下的人類選擇往往看似更加明智周到,人類的認知及行動選擇形成了這樣一種慣性:我們在數據量身打造的擬態環境中認識萬物,“工具理性”發威,并導致價值理性空場,進而不易辨析人類的理性與非理性。技術的發展帶來技術崇拜,在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失衡下,科學技術的負效應更加暴露出來。
2.私欲裹挾人類的意向選擇
審視用戶主體,我們發現作為“全媒體”的人們,由于對個人權利的無意識或利益實現等因素,會主動在網絡環境中披露個人的隱私信息,用戶在隱私方面表現出行為與言論自相矛盾。不僅如此,直播和短視頻等新媒體逐漸與社交生活密不可分,身體已從內容的受體轉換為UGC(用戶生成內容)的主體。而對于機器操縱者,他們只懂得利用機器去無限制地剝奪人機關系營利的剩余價值,他們隱匿了技術背后潛藏的風險,讓個體卷入數字檔案、數字勞工、數字同溫層的漩渦之中。無論是“無能為力”還是“自我放縱”,無論是被私欲裹挾的受害者還是盈利者,我們最終都將身體捆綁于機器工具之上而被奴隸。
3.具身新文化與傳統文化的對抗
在經歷了兩次工業革命之后,人類逐漸認識到了機器對人之強大形塑力,為技術具身下的自己正在偏離主體地位而擔憂。于是人們開始積極反思、找尋、自證自身的主體地位,努力感受“我”的存在與意義。我們真的在做有效思考嗎?我們是在用傳統文化度量具身新文化。凱文·凱利在《必然》一書中闡釋:當始終浸淫于現有文化環境,人們會“傾向于在舊事物的框架中觀察新事物,我們當下對未來的展望,實際上會曲解新的事物,好讓它適應我們已知的事物”[13]。也就是說,人類難以跨越已知局限、理性認識新文化的“饋贈”。在參與和接受具身新文化的實踐中,人類與原有文化脫節,陷入傳統文化走向邊緣的恐慌。
(二)具身傳播的認識論反思
一些學者更多將技術具身于人作為具身傳播研究的重點,這其實是一種工具理性主導的思維方式;應從更為廣義的維度,以價值理性判斷為目標,研究技術與人的交互作用。在當前工具理性長足發展而價值理性空場的情形下,具身傳播中的“休謨問題”尤為凸顯:如何從生物人進化到“賽博人”的“存在”中,推導出有利于人類社會發展的價值判斷“應該”??档略凇秾嵺`理性批判》中對“休謨問題”作出了回應,他認為“自由意志”是道德存在的本質根據,并提出了三條“絕對命令”使理性得以規范人類的社會行為:一要“只按照你認為同時也能成為普遍規律的準則去行動”,二要“不論是誰,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把自己和他人僅僅視為工具,而應該永遠把自身看作目的”,三要“全部準則通過立法而和可能的目的王國相一致”。[14]將前文所探討的傳播主體虛置現象與上述“絕對命令”進行對照反思,我們可以認為,當下的具身傳播實踐已經使得“絕對命令”面臨“相對性”的挑戰:
人機互嵌使得千人千面從隱性漸為顯性,技術一方面激發了個體個性化發展的深層欲望,另一方面個體充分展示個性并為群體所關注成為可能。因而從個體維度來看,人們很難通過理性來判斷行動是否具備普遍規律性:要求生活在“信息繭房”中的個體對經驗中的思考做再思,在浩如煙海的“實然”中找出“應然”,就如同以管窺豹。由于生活情境更加復雜多變,個體所認同的準則將更難呼應普遍準則,因而即便個體可以對行為作出判斷,但仍難以滿足道德的普遍化要求。
身體和精神的技術化趨勢,已將人與媒介的關系從主體與客體的主從地位推至作用與反作用的交互地位:媒介因人的使用,方能被稱之為現代意義上的“媒介”,人因廣泛使用媒介而成為新的“人”。身體和精神的技術化,使得把人看作“工具”成為客觀存在,馬克思多次強調自由意識是人的生命活動的核心特征,痛心于把意識的自由活動貶低為維持肉體生存的基本保障:“我們的一切發明和進步的成果,似乎僅僅賦予精神的生命以物質的力量,而抽掉了人的生存,使之貶低成一種物質的力量?!盵15]若要實現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保障絕對的自由意志,面臨精神層面和物質層面的雙重挑戰,是否意味著身體和精神的逆技術化?然而自由意志不會也不應當成為技術進步和社會發展的桎梏。
“和可能的目的王國相一致”要求人的意志服從于理性,人通過道德的力量中斷在人身上起作用的生物學規律。若未來革命性的生物技術和信息技術融合,激素釋放、神經元活動等生物學信號在欲望還未形成時卻已經轉換為電信號作用于算法,人是否仍能堅信自己擁有自由意志;即使人擁有自由意志,但能否順利服從于理性、真正服從于理性,并及時超越自然規律之上,亦值得深入反思。面對數字化先驗構架已經造成了人類意識活動的深層次轉變,人類精神達到自覺更為艱難,如何使得媒介技術的生存適應康德“絕對命令”,還需繼續在具身的人媒關系中對“自由意志”與技術力量的互構關系進行哲學辨析。
四、結語
智能傳播時代,媒介技術已經成為人類身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技術媒介背后的智能算法帶來技術為王的認識,忽視了人的主體能動、抑或是抹去了人的自由意志,甚至認為AI是人類最后一項發明,不免令人掛腸懸膽:人類極易不自知地落入數字陷阱,逐漸迷失在虛擬世界之中,卻把他鄉作故鄉,意在為人類社會帶來理性規范的康德三條“絕對命令”帶來“相對性”的挑戰。
具身傳播中人機博弈形成沖突、對抗的本質原因,是人類自覺或不自覺地摒棄了價值理性而偏愛工具理性,進而使技術主導了價值尺度。技術與非技術因素的交織決定了我們必須重視具身傳播時代的“休謨問題”,改變我思主體下非此即彼的技術具身觀,從價值理性出發對智能發展進行新的倫理設計。我們要豐富“價值理性嵌入設計”的路徑,充分考慮人類道德情境的多樣性、機器技術創新的復雜性及多智能系統應用領域的廣泛性,以期對人機關系能以更為宏觀、長遠、理性的視角進行認識論思考,逐步從精神和哲學層面形成可持續的人機和諧的方法論。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海外社交媒體上的中國城市形象研究”(22BXW033);河南省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品牌視覺符號傳播中的‘文化自信建構研究”(2021BXW025)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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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錚錚為中原工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網絡與新媒體系主任,博士;王悅為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