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家蘇童小說敘事中,意象是至關重要的元素。解讀蘇童作品中的核心意象是闡述其作品的關鍵所在。在他的小說《1934年的逃亡》當中,“竹刀”這一新奇意象頻繁出現,對于小說陳寶年、祖母蔣氏、狗崽三人,這個意象包含著“生命”“男性迫害”“父權”以及“城市和成人世界”多層象征意義,體現著作者對人性的觀照,對城鄉矛盾的思考,對女性地位以及少年成長主題的闡發。
【關鍵詞】 蘇童;《1934年的逃亡》;竹刀;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6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2-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2.005
小說作家蘇童是“天生說故事的好手”[1],他有著咒語般神奇的古典語言魅力。在他的筆下,虛構的南方想象的宮殿,紙上故鄉,吸引無數讀者前來瞻對。飄蕩于紙面上躁動不安,孤獨苦悶的少年們活靈活現,無法歸去。不僅于此,小說中紛繁奇譎的古典意象,也是他關鍵的個性特質。在1988年,作家王干在其文章《蘇童: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注意到,意象在蘇童小說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文章中這樣形容蘇童的小說:“蘇童的小說是用生命的汁液浸泡出的意象之流。”[2]無獨有偶,作家阿城在他的散文《閑話閑說》中也提到:“以《狂奔》結尾的那條白色孝帶為我最欣賞的意象”。1999年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也指出蘇童小說“對于‘意象經營的極為關注”[3]。而在后來的2003年,葛紅兵發表的論文《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是蘇童小說意象研究中,一次嶄新的飛躍。論文里明確地提到:“他突破了20世紀主宰漢語言文學的啟蒙語式,創造了他的意象主義寫作語式。”[4]在蘇童的小說,大量出現頹靡感傷、生動雋永的意象。意象本身所具有的內涵,又使他的意象寫作有了更深的表現空間。
蘇童的小說《1934年的逃亡》之中,便有“竹刀”這一新奇意象頻繁出現。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之中,“竹”早已有著豐富的內涵,比如象征著人生命力的頑強,還有蕭疏清逸的高尚品德。作家蘇童改造了這一意象,將富于彈性與生命活力的“竹”特征,與鋒利而又危險的“刀”融合并接,成功打造了“竹刀”這一魅力十足的意象。
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前來尋覓沉沒多年“楓楊樹故鄉”,逆時光長河而上,追溯楓楊樹鄉村中陳氏祖輩的過往,以回憶、想象的口吻重現1934年祖輩們的命運之旅。 打開1934年的大門,每個人的命運都叫人靈魂震顫。小說中狗崽、祖父陳寶年、祖母蔣氏,都被“竹刀”意象緊緊地攀附,在這一年俯仰沉浮,又塵埃落定。借助“竹刀”意象,完成了各自獨特的生命體驗,刻畫了靈動的生命曲線。在不同的人物身上,“竹刀”意象的象征意義也有所區別。這種多重的審美內涵使小說具有了強大的生命力,收獲了豐富的美學效果。本文從解讀“竹刀”意象的多重內涵出發,探尋小說敘述的核心意蘊,沿著1934年前進,描畫出小說人物的生命曲線,拓寬小說藝術的詮釋維度。
一、陳寶年的護身符
竹器世家出身的陳寶年,在他十八歲娶妻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名好竹匠。竹刀是他最熟悉的工具,日夜與竹刀相伴下,他的身體和氣質地呈現出竹刀的特征。“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5],他的雙手磨得如同竹刀般鋒利。不僅如此,竹刀所附有的寒人氣息,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陳寶年的性格,他和竹刀一樣,冰冷無情。他失掉故鄉,拋下懷孕的妻子逃亡到城市,將自己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錐形竹刀。“竹刀”意象與陳寶年形象密不可分,互相連接,兩者之間披掛了一條無形鎖鏈。“我祖父陳寶年一下子就愛上了錐形竹刀。”[6]文本中,陳寶年可謂對錐形竹刀一見鐘情。錐形竹刀所散發的死亡與危險的氣息,在出現的那一刻,便將陳寶年深深地誘惑。他對竹刀的喜愛,是追求自我、迷戀自我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錐形竹刀”有著和自己相同的靈魄,它仿佛是陳寶年黑夜里的影子。
“竹刀”意象吸引陳寶年的力量從何而來?從竹刀本身功能來說,它既能作為“竹匠幫”搶劫船糧的武器;也能作為一道護身符,幫助他在陌生城市安身立命。讓陳寶年所代表的鄉村文明,通過竹刀形成的武力威懾,能夠與城市對話。從精神層面上來說,混跡于城市之中,逃離故鄉的陳寶年,長期處于一種無根狀態。他精神上沒有安全感,現實中也未能回到故鄉的懷抱。空虛的內心一直得不到安慰,而錐形竹刀能讓陳寶年不再寒冷,驅散內心的孤獨。自我的逃亡,城市的驅逐,靈魂無處安放,是導致陳寶年冷血的根源。竹刀的出現,慰藉了他放逐的心靈,給予了對逃亡宿命的信心。錐形竹刀也成了陳寶年的靈魂伴侶,是陳寶年后半輩子賴以生存的生命源泉,正是竹刀不斷噴發的生命氣息一直追隨著他,才完成了陳寶年獨特的生命閱讀。
竹刀是祖父陳寶年割斷與精神原鄉相連的生命線的工具,保障自己生命安全的武器,在他的成長人生當中早已與竹刀融為一體。“從此他的后半輩子就一直擁抱著尖利精巧的錐形竹刀。”[7]對于陳寶年來說,象征著生命之根的錐形竹刀,給予了他強大生命力,使他能夠把握到自己危險混亂的命運,充滿對未來生活的信心。文本中第一人稱“我”看穿了擁抱竹刀背后宿命的意味,“陳寶年,陳寶年,你腰佩錐形竹刀混跡在城市里都想到了世界的盡頭嗎?”[8]陳寶年如同一名佩刀武士,獨自一人在城市里橫沖直撞。失卻故鄉卻又不肯回頭,精神上的自我掙扎,讓他想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他害怕死亡,具有頑強生命欲望的他一生都在竭力反抗著死亡的侵襲。即使他的生命線接近末梢,在死亡來臨之時,陳寶年也依然緊握著錐形竹刀。因為他全部生命里,竹刀始終守護著他。
二、祖母蔣氏的屠刀
繼續審視陳家人的生命線的延伸走向。我們發現在祖母蔣氏的一生中,竹刀也散發著幽綠黯淡的寒光。伴隨著一頂紅竹轎徐徐而來的祖母蔣氏,在陳寶年粗魯的言語之中,嫁給年僅十八的他。自此竹刀般鋒利的陳寶年,就像一個沉重的符咒,狠狠地砸在了她身心深處。
文本中關于祖母蔣氏的描寫,最能體現蘇童南方寫作獨有的性靈的氣質,彌漫著古典氣息。帶有牲靈腥味的祖母蔣氏,以第三人稱內聚焦視角,展開新婚時刻的回憶,原本是少女憧憬的大喜之日,在祖母蔣氏的主觀體驗下顯得古怪無比。期待溫柔良夜的祖母蔣氏,感受到的只有被竹刀般雙手砍伐的痛苦,“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觸摸時她忍著那種割裂的疼痛,她心里想她就是一捆竹篾被陳寶年搬來砍砍弄弄的。” [9]喜歡做夢,時常幻想的祖母蔣氏,把自己想象成一捆任竹刀劈砍的竹篾。面對已經成為竹刀象征的陳寶年,祖母的“竹篾想象”背后,暗含著作者蘇童的價值抉擇。他悲傷于在當時社會權力系統中,女性地位的低下,女性就像一把任男性使用的工具,得不到應有的人性尊重。借助閱讀祖母蔣氏獨特的生命體驗,我們便能更加深入把握,作者對于祖母蔣氏的人文觀照。
陳寶年砍伐與汲取下,漸漸身體干涸的祖母蔣氏,獨自一人撫養著八個孩子。終日泡在水稻田里辛勤勞作的祖母蔣氏,失去了女性應有的美麗光彩。但她同時迸發出來的耀眼的蓬勃生命力的光芒,使她成為一名偉大的母親。她對活著的執著,不屈不撓地與命運抗爭,她有著“竹子”本身蘊含的品質。“竹刀”對她來說,是同床時的疼痛,是陳寶年的雙手,是導致陳寶年拋妻棄子的始作俑者,是自己冰冷無情的丈夫。竹刀是男性用來傷害自己的用具,是導致自己悲慘命運的罪魁禍首。
1934年出現一大批逃亡楓楊樹鄉村的男人,他們拿著屬于自己的竹刀,走上通往城市的黃泥大道。祖母蔣氏是黃泥大道上陳玉金揮起竹刀砍殺女人的目擊者,兩人如困獸相斗的搏殺場面,深深地震撼了祖母的心靈。“竹刀”在此時是一把被男人用來割斷與自己妻子關系的武器,男人借助著“竹刀”逃離故鄉,揮舞竹刀殺害妻子逃亡城市。令祖母蔣氏想起了劈砍在自己身上的那雙竹刀手,想到自己同樣被男人無情拋棄。于是祖母蔣氏終于爆發,憤怒地反抗男人對女人的迫害,在她的生命線上躍出最高點。她舉起圓鐮,追逐殺妻逃去的陳玉金。“陳寶年……殺人精……抓住陳寶年……”[10]真正殺人犯是陳玉金,被殺害的是她的女人。而在祖母蔣氏的眼中,殺人犯是陳寶年,被殺害的是她自己。殺人犯身份的錯位,所導致意義的延移耐人尋味。也許恰巧因為祖母的殺人犯身份認同的偏離,才導致她的這場追逐結局注定是失敗的,無望的。一生都在不斷追逐,與困難相斗爭,有著頑強生機的祖母。在失去自己最后一個孩子之后,也選擇了逃亡。在她低伏生命軌跡的末端,她逃離陳寶年,逃離陳家,逃離希望,像一棵散盡了枝葉的竹子植入了財東陳文治的手心。“我沒有了——你還要我嗎——你就用那頂紅嬌子來抬我吧”[11],乘1934年初紅轎而來的祖母,絕望地乘著1934年底的紅轎向歷史深處逃亡。
三、狗崽欲望的催化劑
生命運行的軌跡呈現環狀,由下一代不斷延續。傳統家庭文化語境中,表現為上一代對下一代的傳承之中。蘇童在他的小說創造中,發現了傳承這一主題所蘊含力量所在。狗崽與陳寶年之間,父與子的傳承有如日月運轉銜接自然。陳寶年身上的惡行,暴戾的性情,潛伏在狗崽骨子當中。但他并沒有簡化傳承的進行,他打斷狗崽本應健康成長的生命歷程。萌芽時期的精液,朦朧中被地主陳文治奪去,狗崽十五歲的時候,便過早體驗了性的存在。這種畸形的生命體驗使狗崽蒼老早熟。在他年輕稚嫩的身體下,心靈深處卻埋著旺盛欲望的種子,兩者之間不平衡所產生的張力,扭曲了他成長生命線,促使他在“性”這一生命軌跡點上過早地騰空。
父親托人捎來的錐形竹刀,開啟了狗崽對城市的想象,對成人世界的憧憬。狗崽第一次觸碰竹刀時,有如古老傳承儀式。“狗崽觸摸著竹刀富有刺激的城市氣息。他似乎從竹刀纖薄的鋒刃上看見陳寶年的面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強。”[12]結合前文所述,有著父親身份的陳寶年,本該是狗崽少年成長時期的啟蒙者,引路人。但陳寶年早早地逃亡城市,導致他并沒有撫養家庭,教育孩子,承擔起父親應有的責任。狗崽成長路上父親的缺席,造成狗崽的病態成長。同時他也渴望能夠見到父親,得到父親的關懷。錐形竹刀引發了狗崽對城市中父親的向往,甚至于崇拜。有著平安符意義的錐形竹刀,滿足了他對父親的想象。他從輕薄的刀刃上,想象自己父親的臉,仿佛兩者融為一體。過往缺失的父愛,由小小的竹刀承載而起,本身具有的冰冷特性被逐漸消解。錐形竹刀具有復雜而又豐富的多重意蘊,既象征著遠在天邊的父親,又象征著夢寐以求的城市與不可捉摸的成人世界。
但敘事的巧妙之處在于,因為狗崽心靈的早熟,本應用來保護狗崽的錐形竹刀,第一次飲的卻是狗崽的血。“狗崽在太陽地里端詳著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里刺了兩下,他聽見血液被壓迫得噼啪輕響。”[13]畸形的成長導致狗崽病態的自殘行為,借助刺出的血液,狗崽順利完成了這場宿命般傳承儀式。在錐形竹刀所引發的,對父親、城市、女人的無限向往中,狗崽追隨父親足跡,開始了自己人生中首次,也是最后一次逃亡之旅。蘇童書寫故鄉之父的作品中,有一個最大的矛盾,子輩對父輩的情感一直處于向前逃離和向后追尋的動態過程中,這些人總是處在逃離和追尋的路上直到死亡。[14]人類每一次逃亡從精神空間上來說,都能轉化成對某種渴求事物的追尋。審視狗崽的逃亡書寫,狗崽逃亡楓楊樹鄉村的同時,其實也是在追尋著父親陳寶年的蹤跡。
狗崽獨自一人,緊握錐形竹刀,光腳走過了九百里,終于來到父親所在的城市。但陳寶年的一巴掌,打破了他所有溫情的想象。竹刀帶給他的父愛,帶給他的城市想象,在父親的暴力行為下消磨殆盡。原本錐形竹刀的多重內涵也被重新定義。當他守著一口熬飯的大鐵鍋時,他發現這里沒有父親,沒有城市,也沒有那個深愛自己的娘親。一切都跟他的想象天差地別,連出現的美麗的如貓柔軟的小女人環子,也早已是父親所屬。父親陳寶年成為了消滅狗崽欲望的劊子手。早熟的情欲使他痛苦不堪,心靈和身體的雙重折磨,讓他開始對父親的反叛。在世界文化話語系統中,以血緣為紐帶的家庭關系之中,父親就是權力的中心,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而象征新生力量的兒子,往往受到父親的壓迫和暴力,他們對權力與話語權的需求,導致了父子的沖突,子系的反叛。這種反叛出逃,是在期望挑戰對抗權威的同時,推翻權威并取而代之。
小說《1934年逃亡》之中同樣如此,渴望得到大人世界的認可,進入城市大展身手的狗崽,遭到了父親陳寶年的克制,燃燒的欲望無處發泄,應有的訴求與權力沒有得到尊重。于是狗崽不斷地去偷走陳寶年祖傳的大頭寶刀,在狗崽的反叛審視下,這一把祖傳的大頭寶刀是權力的象征,已經成為兩者爭奪的中心。每次竹刀的爭搶,都隨著狗崽被陳寶年暴虐而結束,狗崽只能繼續待在他的小閣樓上,終日潰爛腫脹。十五歲的他未能被父親認可,也沒有能夠被成人世界接納,逃離故鄉的他遭到這座城市無情的拒絕。因小女人環子所引發的高漲的性欲,導致了他的狂暴手淫。但仍停留在少年時期年輕脆弱的身體,無法承載這股洪水般的情欲,兩者之間的強大張力,終于使狗崽生命支離破碎,崩潰瓦解。
1934年的秋天狗崽逃亡楓楊樹鄉村,1934年他偷走大頭竹刀失敗,1934年他偷看陳寶年與小女人環子交媾被縛,1934年冬天患上傷寒的狗崽,已經失去他竹子般磅礴的生命力。在這條黑色人生曲線的盡頭有著傷心的結局,穿有頭發纓子的錐形竹刀,終究無法帶他打開成人世界的大門。急切想要與世界對話的狗崽,竹刀已經在他的視野里,化成了遙遠刺激的城市,化作了誘惑墮落的成人世界。狗崽將死時也沒能得到女人和寶刀,兩者成了狗崽未能實現的夙愿。出逃故鄉,失掉靈魂之根,再也得不到母親和鄉村哺乳的狗崽,在他死去的那一刻也未能回到故鄉。早夭的靈魂永遠地流浪在城市的邊緣,無法歸去。
四、小結
綜上所述,小說中“竹刀”這一獨特意象作為貫穿全文的線索,以及刻畫小說中人物命運的工具,顯得尤為關鍵。對于陳寶年、祖母蔣氏、狗崽三人來說,這個意象隱含著“生命”“男性迫害”“父權”以及“城市和成人世界”如此豐富的象征內涵。“竹刀”意象的多重象征意義,為作品本身增添了復雜的內涵和更為深厚的意蘊。同時也體現著作者蘇童小說寫作中,對人性一種獨特溫情的觀照,對城鄉差異產生的文化與社會矛盾的思考,對女性地位以及少年成長主題的闡發。
參考文獻:
[1]王德威.南方的墮落與誘惑[A]//孔范今,施戰軍.蘇童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315.
[2]王干,費振鐘.蘇童: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J].上海文學,1988,(01):73.
[3]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42.
[4]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J].社會科學,2003,
(2).
[5][6][7][8][9][10][11][12][13]蘇童.1934年的逃亡[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14]馮紫嬌.從原型批評看蘇童小說中的父子關系[D].河北師范大學,2018.
作者簡介:
孫裕翔,重慶三峽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