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琴

橫? 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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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前后,早晨起來看到霧氣跑進院子里,不用看天氣預報,就知道這一天定是大好晴天。
不識字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常常底氣十足,歷經了70多個秋風寒露的她,對天氣的把握還是有一定的準確性。這天早上的霧濃得看不清50米外的事物,那些長在荒田里的燈芯草在霧氣來來往往的親吻中冒著冷汗,大約10點,陽光烤干了所有植物上的霧水,白晃晃地照在窗欞上了。我們就在老家坐北朝南的屋檐下,一邊曬著暖融融的陽光,一邊說著與橫場有關的話語。去過橫場村的人說的是馬匹、蓖麻、蔓菁、山坡、木楞房、滇戲等與它有關的事物,而我只知道它是一個傳統村落。
我們是計劃了很多次以后,才在這個日子去橫場村的?!洞罄砣請蟆烽_辟專欄持續報道州內的中國傳統村落,橫場村是負責此專欄的王老師囑咐我采寫的古村之一,但橫場村離縣城有90千米左右,由于路途遙遠和雜事繁忙,我幾個月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時間或機會去這個古村。
陪我去的是先生、小女和同學。這一年雨水豐沛,給了山地農作物充分的水分,讓它們能夠在不同的季節里及時展示生命的風采,也讓我們能一路欣賞到金燦燦的豐收景象。彌沙鄉的村落分布在彌沙河兩岸的山野間,山地遙遠,在路上行走,河谷里的村落和梯田的景觀盡收眼底。季節賦予大地上的事物不同的性格和特色,彌沙河已經過了一年中性格最張揚的時候,正平和地流向遠方。兩岸樹木還保持著青翠的原色,梯田里的稻谷已經完成了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飽滿、成熟的歷程,正以謙卑的姿態,靜待收割。長著秋草的田埂把一片片金黃色的稻谷,分成一丘丘似月牙似河灣的田塊,層次分明,讓人除了從視覺上欣賞豐收的大美,更能從心里感受到大地的喜悅和幸福。即便在車里,我們的心情也如花一般燦爛。
山高水遠,彌沙河一路南下匯入黑潓江,進橫場村的路要在某一個段落告別彌沙河,從彌沙鄉通往象圖鄉的公路中岔進。這條路彎子較多,但是路況較好的水泥路,并沒有預期中的難行。多年前,有親戚到這個村做木匠活,跟我們說得最多的是這個村的遙遠和貧困,以及他們出門做活的艱辛。那個時候,他們背著斧、鑿、鋸、鉆、銼等傳統木工工具出門討生活,在山路上負重行走,眼中的橫場村是走了一坡又一坡才能抵達的山野鄉村,遙遠,落后,閉塞。以至于這個村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些山里人家散居在山坡上,種一些適合山地生長的農作物,艱難度日。
他們說得沒有錯,我也沒有想錯。和人一樣,即便時光不緊不慢,在風雨的磨蝕中,一個村莊保持不了它最初的模樣,頂梁柱也會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老去。那時候,橫場村就是那樣子的一個村莊。村人在山林間放牧一些牛羊,在坡地里種一些適合生長的蔓菁、蕓豆、洋芋,在房前屋后的蓖麻和四季豆混合的氣味中,用馬馱過一天天的太陽和星月。木頭的椽子和棟梁有它們的使用期限,到了時限就腐朽倒塌,留也留不住。那些斧、鑿、鋸、鉆就是用來更換或修理這些舊物的,在匠人的手中,它們替換了一些被炊煙浸染的舊物,給舊日子添置了一些新木頭的清香。春風沒有白吹,陽光雨露也沒有白灑。歲月,總是在悄悄地改變著一些事物,人在不同年齡段有不同的精神面貌,橫場村在不同時期也有著不同的面貌。就在這個日子來到橫場村,我們看到的傳統古老的白族院落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與青綠的農田、山林構成和諧的山村風光,讓人感受到一種自然的靜謐安詳。
入村口為東北方向,時值深秋,瓜果都成熟了,馱著洋芋的馬匹從小道低處走上來,在趕馬漢子的吆喝聲中左轉右轉才上了進村的道路。我們迎著熱烈的陽光,緊跟著馬匹洋芋走進村里。
村莊在山坡上,民居都依山而建,一條石頭鋪就的路從村中橫穿而過。路兩邊有很多傳統白族民居建筑形式的老宅,這些老宅都為兩層土木結構樓房,隨地勢的高低及道路的彎曲靈活布置,一排排一座座規律有序。老宅的墻根石砌的部分有一人左右高,上部分是土磚砌或土舂的墻,墻上有一些被炊煙熏得黑黑的正方形槅窗,房前屋后的柴垛經雨淋日曬,完全沒有了植物的色彩,變得黝黑,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森林腐木的氣味。走進去,有“兩房一耳”和“三坊一照壁”,也有“四合五天井”。細看這些院落,房屋建筑大部分采用的是中原殿閣造型,飛檐翹角,墻面多用磚瓦壘砌,木質部分的鑿榫鉚眼結合得精巧嚴謹,樓面以木雕、彩畫、石刻等組成豐富多彩的立體圖案,雖然都在山坡上逐層上下,卻是家家有院,戶戶有花,古樸大方,外拙內秀,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異常溫馨和舒適。村莊地處偏遠,室內裝飾也和別的山居村莊一樣集中在門窗,并以劍川木雕工藝雕刻的動物、植物紋樣等為主,讓人看到了木雕的豐富品種和精湛技藝,也顯示出木匠的用情和用心。
村里有很多木楞房顏色已經舊得發白了,有些是空的,像是著意打造的一道風景。有些里面散發著濃烈的馬糞味,偶爾會見到一兩個馬頭從木欄上探出,吃著槽里的草。沒有門的那些變成了土雞的天下,有的在里面喁喁私語,有的用爪子使勁刨食,見到來人,都睜大了警惕的眼睛。小狗見到我們不是狂吠,而是搖著尾巴和女兒戲耍。在木楞房與土磚房之間游走,聽雞犬相聞,看馬嘶牛叫,感受到的是一種撲面而來的原始鄉村氣息。
2
我原是稱楊樹明為叔叔的,他頭發全白,起初在竹林寺門口見到他時沒有判斷出他的年齡,后來聽說他和我表哥是“親家”,便改口叫大哥了。楊樹明早年趕過馬幫,經常在橫場村和彌井村之間的兩條山路上行走,這兩條山路分別長15千米和12.5千米,如果是車在路上行駛不會感到有多大差別,但對于馬幫和腳步來說,2.5千米路并不短,能磨去草鞋的一層鞋底。當然,12.5千米的路會比15千米的路陡峭一些,因為它相對是捷徑。
楊樹明懂得橫場村的歷史,他提及一些事物的聲情并茂能讓人暫時忘卻眼前的時間,輕而易舉地進入一個村莊的歷史畫面。橫場村原名叫辛濱邑,村莊自明朝時期遷入,已有六百年左右的歷史。我在跟別人交流的過程中,了解到很多滇西北的白族古村先民來自南京應天府,但楊樹明告訴我橫場村的先民是只隔著十幾千米的彌井村楊姓人。他聽過的傳說是,彌井村牧羊人把羊群趕到周邊山坡放牧后發現羊群長得特別肥壯溫順,就在此蓋了房屋住下來牧羊定居。
和萬事萬物一樣,一個村落的形成和發展有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古時,橫場村附近有滇西北著名的喬后井、彌沙井、諾鄧井、啦雞井等鹽井開采,村莊成為鹽馬古道的必經之路,是鹽業興盛時期重要的關卡驛站。馬幫從村中經過,東行可抵達附近的彌沙井,南行經象圖后可一路到云龍的順蕩、石門等鹽井。鹽馬古道的興盛讓一個又一個的村莊成為歷史上的繁榮之地,也使橫場人丁興旺,逐漸形成了一個在滇西北歷史上不可忽略的村落。咸豐中期,鹽井逐漸衰敗,留下很多馬蹄印的鹽馬古道也因鹽井關閉逐漸荒廢,辛濱邑也逐漸失去了關卡驛站的功能價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辛濱邑從一個重要驛站演變為現在的橫場自然村。
楊樹明在鹽馬古道上趕馬時常見的鹽是1600克、2500克和5000克的筒子鹽,但他的馬幫不是為了馱鹽而組建的,他趕馬主要是用村里的當歸、蓖麻、干蔓菁片皮去換取大米。山里的土地有它們的特點,屬于橫場村的土地除了生長蔓菁、蕓豆、洋芋、大小麥等農作物,當歸、蓖麻在這里也長得很精神。當然,這些作物不能作為主糧來維持村人的身體和飲食習慣所需,就只能用互換互易的方式用它們換取糧食,讓人們繼續在日出日落中堅韌而積極地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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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族地區,每一個村莊都有一些宗教建筑,供奉著本主、觀音、山神土地等塑像,每逢宗教節日,人們便不約而同地到這些廟宇中進行祭拜、還愿、祈愿,在平常日子中尋找一份心靈的寄托。橫場村作為一個鹽馬古道上的古驛站,迎來東南西北的馬幫,也目送過很多人走向四面八方,這讓它擁有了相對濃烈的宗教文化氛圍和相對輝煌的宗教建筑。竹林寺、本主廟、山神廟、古戲臺等,就是那時候留下來的古建筑,滇戲則成為這個村莊留存的文化遺珍。
走過村莊往左上拐即見到這些宗教建筑,拐角處有一些大樹和幾個木架子,木架子類似香格里拉看到的青稞架,它們在村里發揮的也是青稞架一般的作用——晾曬農作物。木架子有端正的,也有歪斜的,有一個蓋著的木板上已經生了很多青苔,另一個的蓋板和綁著晾桿的竹篾已經掉落一部分,用兩根長木頭支撐著,顯然是很久沒有使用了,那些掉落的木條和木板中間,還長出很多滇西北地區常見的雜草,其中艾蒿的葉片已經泛黃,九里光卻還開著鮮艷的黃色小花朵。那些支撐著它們的木頭和已經變得很舊的篾條告訴我們它們已經有一些年歲,晾干過很多大麥和小麥,已經經歷了一些事情,見證了一些村子里的婚喪嫁娶,正在退出人們的日常。大樹為蒼勁的杉樹和水楊樹,幾個老人說杉樹年代超過300年了,原來此地并無樹,傳說有一年竹林寺內的一對石龍顯靈,傾盆大雨引發山洪傾瀉而下,沖毀了農田莊稼,后來種了幾排樹木后村莊沒有再遭遇過那樣的大水,石龍也不知去向。
竹林寺門口有幾塊蔓菁菜地,碧綠的葉子讓人忘了時令已是深秋,從這里看橫場村,視覺已經從仰望變為俯瞰,村子的地勢已比寺院的位置低了很多,集中的瓦片和屋檐就在一塊塊這樣的綠地中,安靜地繼續著與時光的廝守。進入竹林寺,內心更是受到震撼,原以為這座建于明清時期的寺院,還保留著我了解過的遞高一進院的古樸建筑樣式,但進入后看到寺內殿閣巍峨,壯麗輝煌,構筑精巧,大殿內彩繪、雕刻精細,和一個偏遠的古村落呈現出一定的反差。經過了解,才知道大殿經過修繕,已擴建為兩進院式,是村內學習、交流的重要場地。每逢村里有什么事情,要舉行什么活動都集中去寺中商議定奪。
寺院外有一株粗壯的古柏,那是一種香氣極為濃郁的香柏,我出生的村子里也有一棵,樹形不高,枝葉有些下垂,皮有些像桉樹皮,村人喜歡摘它的枝葉和皮燃香,那香氣成了我長期在外的叔叔的鄉愁,他夸張地對城里人說燃一小點全村都能聞到香氣,讓在大學當教授的嬸嬸一度回來驗證。古柏比我們村子里的那一棵粗很多,枝繁葉茂,老人們說詳細年代沒法考證,據說古柏原來是一排,某一年忽然被風吹倒,因其香氣濃郁,倒地后一下子就被村人拿回去當了香料,剩下一棵保護至今。
本主廟在竹林寺上方,為遞高的兩進院式布局,磚瓦木結構,共兩層。大門內側為古戲臺,兩側是東西廂房,大殿面對古戲臺。同樣的,進門就讓人感到震驚。白族崇敬本主,本主廟在白族地區隨處可見,很多地方也保存著古戲臺,但這個古戲臺相對于我之前見過的精巧很多,戲臺為兩層,下層為過道,兩旁紅褐色石板打砌,上層才具備戲臺的真正功能。我們沒有遇上表演,遇上也應是對人生的再度體驗。讓人感到驚奇的是戲臺上的木雕,且不說雕龍抱柱和鏤空彩鳳,那飛檐翹角、人物花卉等的雕刻工藝之精湛,無一不讓人感受到它們在村人心中的分量和地位。那是一種什么樣的信仰?能讓一個大山深處的小村莊保留著如此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
給我們開門的是村中65歲的楊詩進老人,楊詩進不會唱戲,但她的腦海里清晰記錄了一些戲臺上的情景。在她的記憶里,我們知道橫場村悠久的歷史,作為古時重要的關卡驛站,村莊匯集了來自各地的優秀文化,除了傳統的白族調、滇戲、白族霸王鞭等各類節慶活動舞蹈與宗教儀式,村內還留存著鹽馬古道時期的滇戲與戲服、道具等等。每年正月初八本主廟會期間,村人都要在戲臺上唱滇戲。這些文化積淀至今,早已深厚成村人心中的一種人文情懷。他們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一個個滇劇道具,一件件樣式各異、色彩絢麗、紋樣華麗豐富的戲服,每逢重大節日就匯聚一堂,登臺呈現,演者入戲,聽者入迷,其樂融融。
楊詩進講述村子的事情如數家珍,又帶著一絲淡淡的遺憾??萍嫉目焖侔l展讓農村也以極快的步伐跟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電影、電視、網絡等的普及縮短了農村與城市的距離。隨著老人們的老去和年輕人的外出,村中會唱滇戲的人漸漸少了,雖然習慣還保留著,但氛圍已遠不如以前。鹽馬古道繁盛時期,村中男女老少都會唱戲,過往客商和馬鍋頭們把一切安頓好就和村里人一起在古戲臺下聽戲,把疲憊的身軀安放在神佛面前,暫時忘記路途的艱辛,讓緊張的神經在劇情中松弛下來,享受短暫的喜悅和快樂。而村人也在這種交融中擁有一種自信?,F在一兩天就結束的滇戲,過去唱七八天還不過癮,村人還自發組織繼續唱幾天。現在村人已不像以前一樣個個會唱戲,會唱滇戲者多為男性,戲中女性角色也由男子扮演,但過去戲中女角都是村中50歲以上婦女,除了村子里的人和彌井人,其他人還不能輕易上戲臺,據說是外地人上戲臺就頭昏眼花。禁忌很多,卻沒有人不遵守,這是一個村莊最樸實的情懷,想想一些規定約束,有很多人在監管督促,卻漏洞百出,而一個可以輕描淡寫的傳說,卻讓村里人養成了一種自覺意識,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
楊詩進阿姨的這種遺憾我也有。在我老家,很多村莊的老舊事物被蜂擁而來的新事物替換了,起初人們以為這是一種進步而沾沾自喜,但在越來越多的新事物中迷失方向時,人們才意識到很多丟棄的事物原來是多么的寶貴。好在國家已經不斷地在做保護傳統村落的事情,讓我們在欣喜之余,也看到了一個個傳統村落里保存著的珍貴歷史文化遺產。
我告訴楊詩進阿姨,橫場村已于2014年列入第三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現在,彌沙鄉正在做著橫場村保護發展規劃,在不久的將來,村子里的傳統技藝都會后繼有人,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會得到良好的傳承與保護,村民的生活生產人居環境也將進一步得到改善,整個村莊會向更加健全的方向發展。她聽后笑了,說希望那樣的日子早點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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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村中還有沒有當年背過鹽的老人時,楊詩進把我領到了82歲的楊炳瑞老人家里。
楊炳瑞家在村東的低處,我們從竹林寺回穿過整個村,再左轉從入村口的小道往下走數百米,才看到她家門前的小木房,小木房上蓋著的木板已經發白,和旁邊隨意丟著的木頭一樣,泛著古舊時光的氣息。
楊炳瑞是楊詩進的表姐,過了不少貧困艱辛的日子,但耳聰目明,聲音洪亮。她從房門里一出來,楊詩進就溫柔地幫她整理了頭發和衣服,滿是關切的眼神令人動容。楊炳瑞阿姨原來患過白內障,做了一次白內障手術后精神不錯,在她家嶄新的房檐下,她給我們講了很多她們在鹽馬古道上的情景。
事實上,楊炳瑞沒有背鹽,她背的是軍糧,村里人也沒有稱作軍糧,而是“袋米”的白族話譯音,以至于我問了幾遍才聽懂那是什么。
背軍糧是公家安排的,一個村10多個婦女。楊炳瑞還記得她們背軍糧的路線是從沙溪出發的,每人一袋25千克的糧食。先到彌井,然后到馬登,再翻越馬登西面的鹽路山到達蘭坪,然后再到啦井。這一路要走八九天,除了背糧食,還要背一捆草鞋。她們在公雞打鳴時就出發,草鞋一天要走破三雙,有時候帶得不夠就三分錢一雙從路上買,有時候也能從路上要到一把稻草自己打幾雙。那時候還有匪患,路上寄宿很難,敲很久才有人出來開門,門也不是開得很大方,但她們只要看到門縫就先擠進去,然后再請求主人收容。雖然都貧困,但沿途的村莊還是給予了她們力所能及的幫助,以至于她們每天走得筋疲力盡后,還能在黃昏找到可以擠進去的門縫,在黑夜里睡上安穩覺,讓自己疲憊的身體得到恢復。楊炳瑞還和村里的婦女們在古道上背過柴,用一背柴去彌井換一小片鹽,有時也背一捆干蔓菁片到我老家馬登街子上賣,換取點生活所需的物品。
橫場村也起著收容和善待的作用,那時候,很多云龍人和來自中甸的藏族人都和村里的人攀結了“富甲”(同庚老友),有了“富甲”關系,無論他們的馬幫是早是晚來到村子里,都能有居住之地。楊炳瑞老人這么說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早些年來過我娘家的兩個男子,他們自稱是我爺爺“富甲”的后人,說了一些過去的情況后,我父親便好酒好肉地招待了他們。我問父親怎么這么輕易相信陌生人的時候,他說,過去結“富甲”的大多是陌生人,結了“富甲”,就是多了一個親人,人們在那么艱苦的歲月里都能相互幫助,何況今天。還有幾個我父親在蘭坪等地的“富甲”,在我們小時候一直和我們家保持著比較親密的來往。我忽然明白過去白族地區相互結“富甲”的人那么多,還一直盛行來往,主要就是在艱辛的路途中相互行個方便。
“村里和我一起背過袋米的大都走了,剩下幾個也都老得不行了。現在的年輕人日子好過哩,不用像我們年輕時那么辛苦,我孫女外出打工經常給我帶好吃的,兒媳婦待我也很好?!睏畎⒁陶f這些話的時候,陽光正暖融融地照在院子里小菜園的植物上面,我們已經在她家新蓋的房子里吃過了她孫女買回家的石榴,喝了她兒媳婦泡給我們的茶。石榴是甜的,菜園里的蓖麻和四季豆呈現著它們在秋天里的青翠和紫紅的生命色彩,若不是有更多的事情等著,那時候,我是想在陽光下慵懶地坐著,在蓖麻的香氣中聽她把故事講到黃昏。
離開楊炳瑞家時陽光已經偏西,我們從院子里出來,在坡道上歇了幾次才走上村中的大路。時光過去數十年,村里的新房已經蓋了不少,有電燈電視,有各種各樣的新型電器,和過去相比,人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橫場村歷盡千辛萬苦的老人們也逐漸老去。回想過去的艱苦歲月,楊炳瑞感嘆不已。聽了她的講述,在敬佩老一輩堅韌隱忍的同時,我們也多了一份對生活的感恩和珍惜。??吹接腥苏f我們70后這一輩人吃的苦多,有時候也對生活的不易有深刻體會,但相對于父母一輩,我們已經很幸福了。跟楊炳瑞阿姨告別,她表妹楊詩進和我都祝福她安康長壽,多感受一下國家對老年人的關懷和親人對她的孝與愛。
巖? 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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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衛生室邊的小廣場下車,我才反應過來已經到了多次經過的巖洞古村了。
巖洞古村距離滇西北劍川縣城90多千米,是坐落在劍川縣彌沙鄉千柏山腰的白族傳統村落,以前我們的車子一路翻山越嶺彎彎繞繞,加上目的地都是比此地遠數十公里的象圖,每次坐車到此都有明顯的不適感,除了車窗外常見的房屋和柴垛、堆放在坡地上的一堆堆豆稈,還沒有好好關注過這個村莊。
時值立夏末期,村中的薔薇花開得正香,房前屋后的桃樹上掛著一些毛茸茸的桃子,地里的蕓豆每株已經長了幾片葉子,豆莢已經泛黃,麥穗粗壯結實,小山村正進入它清新而充實的夏日。
村莊依山而建,在路邊小賣鋪的平臺遠眺,東邊能看到曾為鹽馬古道驛站的橫場村的村貌和房屋,西南方向能看到過去村人翻山越嶺來往象圖的山埡口,而村莊左側的密林中則聳立著一座精美的白塔和一座六角亭子。
在大理白族地區,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一些廟宇,三圣宮、城隍廟、本主廟、玉皇閣、觀音殿、孔廟、龍王廟、山神土地廟等等建筑與村莊共為一體,作為村莊的保護神,盡可能地享受著村民的信仰和敬奉。和很多村莊一樣,巖洞村的巖龍寺和洞明廟在村莊的最上邊。我們從小賣鋪邊的石板路上坡,踏上一層一層的臺階,路過一些磚木結構老房子的柴垛、松毛堆,以及一些古舊的木楞房,左拐右拐,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巖龍寺。
一株粗大古老的松柏長在寺前的石階邊,這種古柏在我出生的村子里有一株,因為枝葉燃燒起來特別香,被稱為香柏。也因為香氣濃郁招人稀罕,古柏的枝丫常常被村人折去當香料。巖洞村這株古柏粗大古老,卻沒有任何遭人為損折的跡象,它枝丫自然垂落,小孩在樹下伸手可觸,卻完好無損地長在寺前,用它的枝繁葉茂和粗壯古老來證實它作為一棵樹所擁有的無上尊嚴和福氣,以及村人對它的崇敬之心。
巖龍寺正在修建,還沒到寺門口就遇到了一群正從寺里出來的女子,她們剛卸下沙石,正說笑著從石階上下來。我們上石階,就看到門口堆滿了零散的木料、椽子和沙石,幾個工人正在新建的廂房上釘著椽子,一座房子的土夯墻已經舂好了一層。正殿前掛著一大張防塵的油布,撥開油布進入正殿,只見里面除了道教供奉的各種神像,還有觀音菩薩像。大門上暫時拆下來的木刻楹聯也收藏于大殿一側。“巖生玉色青嶺似城坡圻臺上臨謁圣宮;龍彩金身水滾如黛有感威靈幽靜佛門?!饼埵侵袊幕耐怀龇枺垖m、龍潭、龍王、龍故事、龍傳說……和我生長的村莊一樣,龍在巖洞村民心中也長期被神圣化。村民樸實,雖然口上說崇尚道教,但心存敬畏,所有能為人間造福的神佛都為他們所敬仰,他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詮釋對天地自然的敬畏,即便炎炎夏日背運沙石這樣的重力氣活,村中女子們做起來都是那么的心甘情愿。
建于明末的洞明廟是村里的本主廟,只隔著巖龍寺幾百米,廟前有一塊平整空地,和一些古村一樣,門樓下為走道上為古戲臺,歷經多年,經過多次修建后依然保持著作為一座廟宇的清凈牢實。古戲臺飛檐翹角,雕龍刻鳳,盡展古建筑的古典雅致和白族木雕的精湛技藝。我們進去參觀的時候,在巖龍寺做活的村民們正在廟里吃午飯,他們反復熱情地招呼我們跟他們一起吃,但我們才吃過不久就婉言謝絕。他們吃的是素食,有洋芋、蕓豆和深加工的蕨菜、野生食用菌、蔓菁菜等,都是村莊長期以來賴以生存的食物。那木蒸籠里的蕎麥飯是由蕎面做成的小顆粒和米飯混合而成,色彩分明,營養又好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多少年來,村人就在千柏山上放牧、耕耘、種植、采擷、收獲。喜迎春種秋收,靜看花開花落,與自然和諧相處,把一個個平凡日子過得踏實而自信。
和我出生地的白族村寨一樣,本主也是巖洞村的保護神和歷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村民有了生活上的大小變化都要去本主廟祈求保佑。那天是普通日子,村莊在做自己的常規性工作,古戲臺作為村莊的古建筑供我們參觀拍攝,但逢農歷六、九月的朝斗盛會,以及正月初六本主廟會等,村民都會在戲臺上演劇唱戲,從早熱鬧到晚。古戲臺和正殿在一條中軸線上,但基礎比正殿矮了兩截,院子和表演臺呈平行狀。村人說,過去滇戲盛行時,他們打開正殿門邀本主一同看戲。現在大年初六村人舉辦本主廟會,全村人匯聚一堂敲鑼打鼓,給本主敬獻香花、誦經,并進行舞獅、舞春牛、跳霸王鞭、演奏洞經古樂等文藝活動,用展示才藝的方式和本主一起慶賀新春,祈愿風調雨順,日子和樂安寧、節節向上。
巖龍寺、洞明廟、巖洞村,相互關聯著的幾個名字讓人感受到村莊先人的情感智慧?!笆朗露疵鹘詫W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泵靼卓创耸篱g的各種事情,遠離鬧市,小山村的日子越發過得恬靜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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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個山埡口,人到那里能看到家了,但沒救命房時遇到大風雪也無法回到村莊里來?!蹦莻€山埡口我們視覺上看著不遠,但從村莊到那里要上下各種陡坡,天氣不好時危險重重。村民施義忠說在1985年彌象公路修通之前,村人就是翻過山埡口古道到象圖去云龍的。他說的古道在歷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劍川交通志》對彌沙至核桃樹驛道如此記載:“由彌沙井(今彌新村)西行走乾江巖洞,過千柏山救命房,經下登村至核桃樹村(今象圖村),一站40千米。是彌沙和象圖之間的重要交通,常有人馬把彌沙鹽井的食鹽過核桃樹村經云龍石門運往保山、騰沖一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此驛道常年有人馬行走,也是自劍川直往保山、騰沖的一條通道。道路崎嶇盤繞,山高林密,尤以千柏山救命房一帶,山高路險,每遇大風雪則冰封路斷,行人凍死路旁時有發生,今此道已為彌象公路所取代?!?/p>
那個山埡口我們在村中能清楚地看到,鹽馬古道熱鬧的時候,馬幫和行人就從埡口來回穿梭,曾有人從那邊回來時遭遇大雪封山,再也沒能從村莊天天對望的山埡口回到村里來……
聽村民施義忠舉他見過的例子,心情有些沉重,劍川境內和周邊多地歷史上產鹽,有著很多鹽馬古道,卻因山高坡陡和氣候冷涼,很多古驛道繞越大山的山埡口都有3000多米海拔,時有凍餒斃命者,后有好心人舉善揚德,在山埡口最高寒危險處募建草屋,稱為“救命房”。生長于滇西鹽路山山麓的馬登鎮,除了千柏山救命房,我從小聽長輩說的救命房還有老家馬登西南25千米北角山翻山埡口處的救命房和馬登西20千米鹽路山翻山埡口處的“救命房”。和千柏山一樣,北角山、鹽路山翻山埡口處海拔都超過3200米,夏日到此,人常有弱不禁風之感,可以想象在寒冬遭遇大風雪時,山埡口那些“救命房”給人的溫暖和希望。行人遭遇風雪走投無路之際,能有一間備有紅糖、生姜等物以及鍋、碗、柴火的屋子歇腳取暖救急,實為對行人的一大恩賜,而提供這種恩賜的是民間樸實之人,更能讓行人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深情厚誼。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救命房”被民間樂善好施者由最初的茅草屋募捐改建為瓦屋,他們用慈善行為幫助他人,行人受到幫助影響,也養成一種自覺意識:非不得已不取用“救命房”的物資,有必須取用此物者,返回經過時都主動加倍納還,用實際行動來詮釋人性的真善美,并日漸成俗影響后人感恩樂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公路交通迅速發展,境內古驛道“救命房”逐漸廢棄。千柏山“救命房”曾由縣政府撥款重修,彌象公路通車數年后“救命房”三間瓦屋還保存完好。鹽路山古驛道被劍蘭公路取代,但20世紀80年代末期蘭坪礦山大開發,劍蘭公路時遇堵車,為了減少支出和節約時間,我們家鄉馬登還有很大一部分人步行經過鹽路山古驛道去蘭坪做活或售賣家鄉特產,為了減輕他們的負擔,家人經常幫他們背物送到山埡口。后來隨著路況不斷變好以及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少有百姓再走鹽路山古驛道了,再聽到它,大都是對古道歷史文化感興趣的專家學者在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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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水是一個山居村莊最好的生存資源。在巖洞村,我的羨慕之心油然而生。我就生長在鹽路山和大理州最高峰雪邦山山麓的馬登壩子里,因缺乏水源,過去沒通自來水時我們生產生活用水極不方便。巖洞村在半山腰,但始終擁有著甘甜清洌的飲用水,這是滇西高原很多村寨無法比擬的優勢。我們從洞明廟前不寬的村道上下行至村子中央,就看到了長期以來滋養村莊的古井。古井不深,是村莊的先人們依著山腰滲涌的山泉用石板砌成的四方水井,挽起袖子探進去手就能觸到底部,但是寬闊,儲水量大,能供多人不停打水。村莊地勢陡峭,過去什么都要人背馬馱,挑水走路一不小心就會灑了,為了方便生產生活,村人就采用大木桶來背水。為了防止山洪沖進來,也為了安全起見,村人不僅在井上砌了井蓋,還在井沿和井口四方砌了齊腰高的三個平整臺階供村人放置木桶。村莊已經在近年全面接通自來水,現在沒有人舀水的井里有了一些漂浮物和沉淀物,但從幾個長臺階可以想象村人你來我往舀水背水的熱鬧場景。過去自來水沒有全部接通之前,古井是小山村最為熱鬧的地方,大家在井邊打水洗菜,聊村莊的來歷,聊苞谷洋芋,說柴米油鹽,講述古井能借碗給敦厚善良之村民辦客事的神話傳說,并以此相互告誡要誠信友善、敬愛自然山水。有一口古井滋潤萬物,即便地處偏遠,小山村的日子也總是熱氣騰騰。
自2013年被列入第二批中國傳統村落后,巖洞村列入了云南省農村綜合改革試點村,村莊在被修復舊貌的同時不斷煥發新顏?,F在村里有衛生室,有村民活動場所,道路或鋪了石板或得到硬化,家家戶戶喝著自來水,但古井一直與自然生命有著密切的關聯,干旱季節,更是發揮著滋養萬物的作用,就在我們停頓的時候,我看到井邊人家的一窩小雞在吃井邊滲出的水,蜜蜂也不斷飛來采水。
我們在2014年冬日就去過了巖洞村的巖洞。那一日去象圖鄉采訪,車子離開巖洞村西行十多分鐘就看到彌象公路西面山間有一座獨特的山峰,峰為巖體,峭立于一座山坡上,在藍天白云下很是美麗。陳老師說峰底就是著名的巖洞,巖洞村名也由此而來,并帶我們去參觀了一番。我們離開公路,順著山谷溪流進山,不一會兒就看到了山峰下的巖洞。巖洞洞口朝南,洞里很寬闊,也很潮濕,長有很多苔蘚,除了四周巖間滲出的水,洞頂的鐘乳石上也不斷有水滴落。一塊較大的鐘乳石上水滴落下的地方是一個小山坡樣的天然石塊,也不知是先人開鑿還是滴水穿石,我們看到的石塊已經成為一個裝滿水的天然石盆,水跌落下來發出的聲音清脆,神奇而美好。那日洞口藤蔓上的葉片還沒有落,我拍照的時候陽光照過來,拍出的逆光照除了藤葉都為黑色,像是人為刻意替換的背景色,極具禪意。那日天藍云白,巖峰下流水淙淙,山谷里牛羊歡歌,至今難忘。
巖洞內供奉著土地神和龍神,村里人說過去每遇干旱之年,就到洞里舉行求雨活動,他們舉行儀式祭拜龍王,舞龍潑水,用自己樸實的方式虔誠祈愿天降甘霖滋養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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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施義忠和施玖儒都已年過70歲,但兩人的精神狀態都非常好。雖然現在他們是古村100多戶人家里的兩家人,各自有著過人的才能技藝,并持有不完全相同的思想見解,但數百年前,他們的祖上就是一家施姓人。唐南詔時劍川開設的“傍彌潛井”就在不遠處的彌井村,作為“傍彌潛井”和云龍諾鄧鹽井之間的一個重要關卡,來自劍川龍門邑的施姓守關人在此安家落戶。1955年彌沙鹽井封井停采以后,已經習慣于此的他們繼續喝著山泉水,在千柏山腰安家落戶、繁衍生息。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坡上種著蕓豆、小麥、苦蕎、苞谷、洋芋、蔓菁,放牧牛羊,就地取材建木楞房,做蒸籠、木桶、篾扎、竹凳,在山中彈三弦、唱白曲、剪紙,過著世外桃源般的日子。現在,他們曾經賴以生存的技能技藝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施義忠在大年初六表演劍舞和村人一起表演舞牛的照片被收入一本攝影文化書籍,施玖儒的剪紙已經在縣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展中展出過,村中有志青年施福德前兩年拉了一車竹凳,去劍川木雕藝術小鎮參加非遺展第一天就被搶購一空,而施永妹成了阿鵬藝術團演員。我之前沒有看過施玖儒的剪紙,原來以為他的剪紙也是常見的門窗上貼的小字小花,但見到之后令我很意外,他給我們看的是裝裱起來的大型剪紙“漁樵耕讀”中的“漁樵耕”和兩幅“花開富貴”。那“漁樵耕”,分別為黑、紅色剪紙。“漁”者頭戴斗笠,褲腳挽起,腳穿草鞋,手拿魚竿,身掛魚簍,一臉胡子但兩眼炯炯有神;“樵”者肩扛柴火手拿斧頭腳穿布鞋面容疲憊;“耕”者頭戴包頭,身穿褂子,手拿鋤頭,赤腳在地里挖著。幾副剪紙人物形象逼真飽滿,把農人勞作時的各種形態表達得栩栩如生?!盎ㄩ_富貴”分別呈現給我們的是寶瓶里的一大束花和底端的兩旁的綠植,花瓣、花蕊也是栩栩如生,令人驚奇不已。我乃俗人,若不是親眼所見,之前還真想不到這種技藝高超的剪紙藝術就出自如此僻遠的山村。施玖儒的剪紙沒有家傳,也沒有經過專業培訓和名師指導,他高超的剪紙水平再一次驗證了一個道理:凡事刻苦鉆研必有成就。
社長施有志家的房子也是新蓋的兩層土木結構磚瓦房,我們從廣場邊左拐右拐下坡,來到他在村子下部的院子的時候,看到他家樓上掛滿了干蔓菁串。蔓菁是滇西北高原生長較多的常見蔬菜,每年立秋播種立冬收獲,各地農人成丘成片種植,人畜同食。我們根據它的生長時間順序,從蔓菁苗吃到蔓菁頭(根部),把蔓菁葉腌了晾干,把蔓菁頭切成菜花讓霜啃日曬,把蔓菁片穿成串風干,從秋天吃到夏天,嘗盡它們的各種滋味。有山基土和山泉水的滋養,巖洞村的蔓菁菜長勢格外良好,不僅莖葉肥厚,根也一個個如大碗小盆。有了蔓菁,不論是草枯風疾的寒冬,還是干旱少雨的春季,巖洞村民都不用為菜肴發愁。若有遠客自山外來,拿串蔓菁干扯下一截,在水中泡煮漂洗,與火腿、蝦米、蠶豆、干椒等分別同佐,再把那蔓菁葉做的干腌菜捏碎了放入洋芋片中水煮,再配上蕓豆、蕨菜、鍋貼和野生食用菌,一桌子生態宴席就出來了。能讓山外客人吃后念念不忘,主人家久居深山也從容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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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精美的白塔原以為是鎮守之意,走近才知是聚文塔。塔有七層,底座上刻有十二生肖和二十四節氣,塔的每一層中間則分別有一尊佛像。從碑記上看,巖洞村明代屬于象圖核桃樹村,清代以后屬彌沙文新村,村莊小而偏遠,但重文重教的風俗一直沿襲。20世紀以來,一批批勤奮好學的學子學業有成后都考取或找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在享受自己成就的同時,扛起作為一個村民的使命和擔當,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引領村莊走向寬闊世界。心存感恩、祈愿文風世代沿襲的村人團結一心,匯聚力量修建聚文塔,并于每年農歷九月二十日舉行塔會,用最真誠的方式感恩自然萬物的滋養饋贈,感恩春風和暢、萬象更新。
“從這往前三千米半有巖洞村十三家新蓋的院落,右邊山谷里那條小道才是過去的鹽馬古道?!本畚乃叄┯兄居檬纸o我指了前面的大路和山谷里的一條小道,告訴我們村里已經有一些人通過外出打工收入在大路那邊另選基地蓋起了新房。站在塔邊遠望,遠山近嶺重重疊疊,我們來時路像望不到頭尾的長蟒蛇一樣盤踞山谷。深山里不好另辟蹊徑,即便年代久遠,村莊通了車路,古道依然是村民山間來往的通途捷徑。采菌子、放牧、唱山歌……村人不斷的穿梭來往阻止了雜草想要侵占一條古道的計劃,讓鹽馬古道始終保留著一條道路的模樣,也讓自己歡快嘹亮的歌聲在山間不斷地回響。
新?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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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生地西邊的滇西鹽路山下,曾經有一大片旱地至今還被人們稱作“接官坪”。小時候,那片地一直閑置著,我們撿柴火、上墳常要經過,后來才知道,“接官坪”來源于老家馬登新華村的土司。土司移駐兔峨后,來回要經過鹽路山,那一大片地就成了土司隨從護衛的交接之地。土司從兔峨回到馬登的新華村,或從新華村去兔峨,兩邊都有大轎在此恭候,土司抵達此地,便換轎子回新華或去兔峨。這讓我們對新華和兔峨這兩個地名都尤其熟悉。
新華是后來的稱謂,在我的印象里,提及這個村莊的所有父老鄉親都稱之為白石江。白石江是從老君山流出來的一條溪流,匯入更多的支流后成為一條以江為名的河流。河流最大限度地哺育了新華這片土地,村莊以河為名。秋日,一場大雨下過,江水洶涌。但一踏上橫跨在江上的石拱橋,就有一種超然的淡定。橋帶著現代意味,卻泛著歷史的光芒。輕喚一只沉睡的石獅子,就能知道橋是清康熙年間由一位姓羅的土司出資建造。橋初建時叫慶鼎橋,在宣統年間改名為太和橋,幾經修建后稱新華橋。土司已成為歷史,橋卻一直以太和的含義連接著江水兩岸,方便著村民的生產生活。心中有一座太和古橋,村民就一直在山水間和睦相處,安居樂業。
一個村莊,如果僅僅以村莊兩字來看,很多時候就是一些農人在一塊土地上建造一些屋舍,聚居在一些能遮風擋雨的房檐下過日子,普通而自然。但如果這個村莊經歷過一些重要的事情,有過能載入史冊的顯赫人物,就顯得不一樣了。馬登古稱蘭州,因為有土司,新華村擁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元史·地理志》《馬登鎮志》《新纂云南通志》《土官底簿》等書都對蘭州土司作了記載,從中我們可以知道,元朝馬登境域屬蘭溪郡,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改為蘭州。古蘭州包括現在的馬登、老君山兩鎮、蘭坪縣大部以及永平、云龍、維西、麗江等縣的部分地區。民國后,蘭州所轄范圍縮小到馬登和上蘭兩地。
馬登鎮境內的土司制度始于明初,一世土司是祖籍江南的白石江人羅克。南宋寶祐元年(1253年),忽必烈率蒙古軍南渡金沙江征大理國。寶祐二年春,蘭溪郡頭領羅氏率部歸附。羅氏因軍功被封為義兵萬戶侯軍民總管職,任萬夫長,統領屬下各軍民千戶所。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春,朱元璋派出的征南軍隊攻克大理,元朝羅氏萬戶侯后裔羅克率部歸附明軍,并因軍功被封為五品奉訓大夫,世襲蘭州土知州土司。羅氏原來居住在上蘭(今老君山鎮)建基村,在羅克任蘭州知州后遷到相鄰的馬邑坪(今官坪村)修建土知州署,后來再遷司署衙門于白石江東的中河村(今新華村)。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實行“改土歸流”,第十三世蘭州土知州降為土舍。民國元年(1912年),土舍署由白石江中和村(今新華)移駐兔峨。蘭州土司在境內傳襲二十三世,歷經五百六十六年。
馬登一直被蘭坪和劍川縣城周邊的人們稱作“可賧”,大多時候他們提到馬登和馬登人的時候,會用“可賧”和“可賧人”?!翱少y”是白族語言,最直接的意思為“里面的壩子”,馬登人對被劍川壩子的人稱“可賧人”相對能接受。馬登在劍川西北部,比起劍川壩子來海拔高氣候冷,物產也不如劍川壩子豐富,交通更是不便,地理位置上也真的在“里面”。而蘭坪從地理位置上比起馬登來更在“里面”,所以就出現馬登人在被蘭坪人稱“可賧人”時會反駁說“劍川人說就劍川人說,你們也說,比起我們,你們才是可賧人呢”的情況。多年前,我也和很多人一樣以為“可賧”這個詞里有對高寒山區的一種貶義。后來才漸漸知道,“可賧”馬登和“汪賧”(白族語,外面的壩子之意,指劍川縣城)是劍川的兩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只是時間久了被人們模糊了概念,只顧名思義記住里面和外面。土司衙門府搬到白石江后,以白石江為中心進行軍事、經濟統治,形成了政治文化中心。因羅氏在婚配上只與麗江木府、云龍、怒江等地的土司以及劍川名門望族聯姻,加上接納因戰亂、災荒從南京等內地遷徙而來的移民,各地文化的深入交流有效促進了古蘭州漢文化、佛教文化、白族文化的傳播和經濟發展,馬登成為僅次于滇西北劍川文化中心的蘭州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因劍川壩子在外,馬登壩子在內,就把馬登壩子稱作“可賧”,劍川壩子稱作“汪賧”。
白石江為彌沙河的上游,和滇西北很多山川河流一樣,經過多重的相遇匯合,最終也匯入了瀾滄江。作為五六百年的土司署衙址和古蘭州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新華村有著輝煌的歷史。即便幾經更名,它依然和白石江水一樣源遠流長。那些遠去的事物,就如一本線裝的書,不管擱置了多久,在清晨或黃昏翻閱,都會聞到它的淡墨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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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登,人們經常把一些人突出的技藝或性格作為一個村莊的代表性符號,提到一些人的名字或一種技藝,人們就會聯想到一個村莊;提到一個村莊,也自然會聯想起一些人。如果這些人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他們所從事的技藝又具有一定的獨特性和社會意義,這種符號就具有了很強的裝飾性。這種裝飾美觀而體面,提到他們或他們的村莊,人們的口氣中都會含著自豪和暢快,眼神里都會流露出欽佩和敬仰。
新華村就是這樣一個村子。一直以來,村中的文人墨客、名流士紳層出不窮,能工巧匠更是數不勝數。如果說土司衙署顯赫一時,革命英雄事跡可歌可泣,泥塑手藝則是這個村源遠流長的一門獨匠技藝。村人多才多藝,特別擅長繪畫和泥塑。在我的認識里,老家與新華村鄰近的幾十個村寨里的大小寺廟的泥塑都出自新華村人之手,只要談到泥塑,人們就會提到新華村一個叫徐國珍的人。
已故的徐國珍生前是村中的泥塑高手,被云南省文化廳命名為云南省民間美術大師。在馬登,我們只知道,不論是神佛菩薩像,還是動物泥塑,只要出自徐國珍之手,都神態自然,栩栩如生。然而稍稍深入,就會知道,白石江徐姓一家在明末就以泥塑為業,世代相傳,村里的覺民庵,馬登各村的寺廟,劍川石寶山、賓川雞足山的許多泥塑都為徐家世代相傳的杰作。徐國珍父子還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昆明西山華亭寺、太華寺、金殿、下關洱海公園制作泥塑佛像,他們在各地制作的泥塑都具有極高的工藝水平,深受贊譽,極大地提高了白石江泥塑的美譽度。
不論時光怎樣流轉,世間萬物總是遵循著自己的秩序和規則。一代人老去,一代人就成長起來。徐國珍已經去世多年,但泥塑作為一種技藝,一直以獨特的方式存在著,鮮活著。在新事物遍及的今天,村里還有數十個匠人從事著泥塑手藝,他們以精湛的工藝和良好的品行讓一方手藝享譽各地。在一些廟宇祭拜時,不經意間,就會聽到這樣的語言:“看,這是來自白石江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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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新華村、白石江都是我們繞不開的一個話題。村中覺民庵興建于明朝萬歷年間,庵內有觀音、釋迦牟尼、十八羅漢、玉帝、地藏王等的塑像,一直以來都是馬登地區的佛教文化圣地。
覺民庵原稱覺林寺,迄今已有五百多年歷史,據說是前人觀其地形山容似彌勒肚,認為是自然佛地而建之。庵一進四院,由大佛殿、觀音殿、玉皇閣等十六座古建筑物構成,為明代蘭州(今馬登)主要廟宇,后因各種原因遭到破壞,現存寺廟十間。經過多次重修構建成了“五合”“六院”“十八廂”的殿宇。修復后的覺民庵樓宇巍峨,飛檐翹角,雕梁畫棟,富有民族特色。庵內神佛塑像工藝精湛,形態逼真,栩栩如生。建筑群掩映在數十株參天古柏間,清幽雅靜,莊嚴肅穆。
新華村佛教文化根深蒂固,傳播極為廣泛,至今仍延續傳統的覺民庵廟會和朝斗會。每年正月初一都舉行盛大廟會,除了做佛事祈福,還搭建戲臺舉行各種各樣的曲藝表演和文化活動。馬登白族一直有大年初一忌走親訪友和串門的說法和習慣,這一天就成了人們最自由閑散的一個日子。每到這一天,人們吃過早飯都會不約而同到新華村,和全村群眾同聚覺民庵,祈福、還愿、觀賞表演,其樂融融。而每到農歷六月和九月,庵里則會舉行盛大的朝斗會,是時,庵內香霧繚繞,誦經聲、木魚聲、鐘鳴聲響徹四方。老人聚集庵內誦經念佛,年輕人自覺進素齋,全村以虔誠之心朝拜星君,祈愿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覺民庵門口,一棵古銀杏樹高高站立著。這是白石江的僧人為了興建寺院持缽去滇西南募化善緣,跟騰沖某寺一長老道明來意后獲贈的銀杏。白石江數百年的滋養,讓一棵小植物長成了三十多米高的參天古樹。古銀杏枝繁葉茂,盤根錯節,生長的力量讓為了保護樹根鑲砌的石壇裂開了幾道口子?,F在,古銀杏被敬奉為菩提樹,保佑一方安寧。許是只有一棵,古銀杏一直沒有果實。初冬至樹下,葉片全部變成金黃色,明亮,唯美,純凈。微風一吹,葉片小扇一般紛紛飄落,如入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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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以前,新華村還屬蘭坪縣,歸麗江地區管轄。1956年以后劃歸劍川縣,屬大理州管轄。”這是現今村里人最直截了當的說法。如果要從更久遠的時間來看,馬登在歷史上經歷了多次境域變遷。從《馬登鎮志》詳細的記載中,我們很快可以知道,馬登境域自西漢至南北朝時期屬比蘇縣地,唐朝以前屬姚州都督府,自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年)至宋朝為南詔大理國政權,元朝屬麗江土知府,明朝洪武十五年至十六年(1382—1383年)屬鶴慶府,十七年(1384年)復歸麗江府至清朝末期。民國元年,原蘭州屬地的大部分地區由蘭州析出,新建州(縣)置,稱蘭坪縣,蘭州劃屬劍川,稱蘭州圖。民國十九年(1930年)至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設蘭州鎮。1949年8月1日設劍川縣人民政務委員會后,蘭州屬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改為劍川縣人民政府,但新華和黃花、新民三個村和上蘭(今老君山鎮)還屬于蘭坪縣。直到1956年10月,新華村才劃入劍川縣管轄。1962年設馬登區,新華和黃花、新民又屬于馬登。
這樣的變遷從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歷史的復雜性和客觀性,也讓我們知道馬登與蘭坪、麗江曾經有著密切的關聯。
過去,村中民居大多為白族民居典型“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樣式,其中羅氏土司衙署駐地規模宏大、氣勢壯觀,展現著古代土司的顯赫地位?,F在看新華村,后有秀山如佛,前有江水南流,青瓦白墻被田園和山場圍繞,依山而建的民居保留著傳統的土木結構,不論在哪一個季節哪一個節氣,走進去或遙望這片隱在滇西北馬登鎮東北角的屋舍,都能感受到一個村莊依山傍水的踏實和一方福地的安寧祥和。這個秋日,遠望就能看到房檐前走動的老人和小孩,看到掛在房檐下的火紅辣椒串和金黃色苞谷棒子。
羅氏土司衙署已經改為新華小學,還未到校門前,就聽到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進門,已找不到一點古老土司衙署的痕跡(我在一張老照片上看到羅氏土司衙署氣派精致的大門),嶄新的教學樓、綜合樓、大門、運動場充分展示著新時代一個農村小學校在義務教育均衡發展中的新貌,實驗室、音樂室、美術室、德育室、圖書閱覽室……讓生長在偏遠山區的孩子們也享受到了跟城里孩子一樣的學習條件。
新華村名列第三批中國傳統村落,據說村中仍然有木制生活用具還在生活中被鮮活地使用著,但我去過幾次也沒遇上。我希望能在哪一次看著木瓢舀水進木盆,揉面,然后再吃一個用木甑子蒸的饅頭。
向?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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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踏出214國道,往西,就入村了。古井、古樹、古道、古民居……深秋的劍川向湖村,透著濃濃的古老氣息。
深宅、老墻、老石磨、老木門窗……在村中行走,時常忘記今夕是何年。一院接著一院的古老民居,把人帶進了一種回穿歷史的特殊感覺中。還沒走過這一家的土磚墻,那一家宅門上的詩書彩繪就出現在眼前了。我的驚奇,逗笑了提著一袋草藥自北而歸的何銀祉大媽。何大媽是楊家的媳婦,跟著慈祥熱情的她走進楊家大門,也如同走進了向湖村的歷史中。
楊家大門內有一株古梅,生長姿勢像特殊符號“ㄣ”,何大媽說,古梅開花時花蕊為嫩綠色,為綠芯梅花,舊時歷經變故與劫難倒地,但依然虬曲向上,楊家人以此精神相互勉勵、團結奮進。和向湖村的眾多古民居一樣,楊家院落寬闊敞亮,石榴、柑橘、香櫞等花木果實在和煦的陽光下各自清雅和諧。
向湖村原名水寨村,舊時為望德城遺址,因居于東湖(劍湖)和西湖兩個湖泊之間而得名。村莊有著眾多的歷史文化遺存,于2013年列入第二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劍川居于漢、藏文化的交匯口,歷史上曾經是中原——南詔——吐蕃頻繁征戰的戰略要地,曾經于唐代、宋代、明代建過三座城池,望德城是其中的一座。明景泰《寰宇通志》載:“望德城,在劍川州南,周圍五百余丈,段氏時所筑,今為民居?!薄犊滴鮿Υㄖ葜尽分懈唧w指出:“望德城在劍川同三里,周圍五百余丈,段氏時筑,即今水寨村。”
此時,向湖村周邊全是稻田,劍湖已在村東數百米之外的環湖公路之內,西湖已成為一片魚塘,但在歷史上,這是兩個遼闊的湖面。劍湖水面在雨季達10平方千米,覆蓋著劍川壩子一半以上的土地,西湖水面在雨季近3平方千米,兩個湖面每年都會會面?!犊滴鮿Υㄖ葜尽贩Q:“西湖,治南金華山麓,秋水泛漲與東湖通,沿湖堤岸,煙柳翡翠,華山倒影?!币舱驗檫@樣,微微隆起的水寨村就成了南北通道上的戰略要沖。在唐貞元十年(794年),南詔奪取了劍川一帶,為了鞏固北防,南詔將軍事據點向北推移,修筑望德城于水寨村。望德城歷大理國至元代,于明初廢棄。明代初期,劍湖水位大幅下降,望德城周邊露出許多陸地后,逐漸失去了作為戰略要沖的重要性。
院落一個比一個大,巷道一條比一條深。在村中行走,不由自主就羨慕起村人來。土木結構的住房,“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格局,保持著傳統的白族民居建筑風格。向湖村的白族民居建筑群,是目前劍川縣保存最好、規模最大的白族民居建筑群,村中有三十五六院年代在百年以上的歷史住宅,有的已有三四百年歷史。行走中看到的這些古老的住宅中,規模最為宏大的還是楊家大院。楊家大院由新宅和舊宅兩個“四合五天井”接成,新宅與舊宅之間又由三排東西向的廊房相連接。整個大院布局嚴謹,設計精巧,做工精細,一磚一石都一絲不茍,盡顯大戶人家的氣派。除了楊家大院以外,段氏院落、趙家大院等都是古民居建筑中的精品,精致古樸的木雕,規整大氣的建筑格局,清幽雅致的園林庭院,瓦檐下的詩書畫等,處處透著濃郁的文化氣息,讓人不禁產生羨慕之情。在生活空間越來越小的今天,能夠擁有一個寬闊雅致又蘊含民族文化特色的大院落,閑暇時種花養草,或聽風看雨,或在滿院的陽光中怡養性情,已經是很奢侈和幸福的事情了。
趙家大院是劍川歷史文化名人趙藩的出生地,同其他院落一樣,還保留著很多舊物,老石磨、石臼、雕刻有“福祿壽喜”“福祿富貴”的槅窗、題有詩書畫的彩繪墻壁等等,無聲地傳遞歷史的聲音。我進門的時候,一個小姑娘正在院門口安靜地寫作業,旁邊是收拾著豆稈的奶奶。趙藩是中國近代歷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學者、詩人和書法家,曾任四川臬臺,官至川南道按察使。參加過辛亥革命和護國運動、護法運動,歷任眾議員、南方軍政府交通部長,1920年辭職回滇,任云南省圖書館館長。作為他隔了年代的親戚,大院里的人們已經說不清他的成就和才華。只有從一篇篇別人的文字里才能具體了解到他的生平經歷和文學著作。
故鄉是文人創作的搖籃,趙藩頗多的著述里,向湖村占了很大的分量。他的《向湖村舍詩初集》《向湖村舍詩二集》《向湖村舍雜著》等詩文一直為本地文化學者津津樂道,他的楹聯著述《介庵楹句集鈔》《介庵楹句續編》《介庵楹句正續合鈔》等現今都沒被忘記。晚年致力于文化事業的他總纂了《云南叢書》等書籍,是云南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四川成都武侯祠著名的對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就出自趙藩之手。乾隆年間名士孫髯翁所作、被稱為“天下第一長聯”的昆明大觀樓長聯則為趙藩書法?!肮バ穆摗钡奈⒀源罅x受到幾代國家領導人贊賞推崇,現在很多劍川木雕廠家還將聯語雕刻在筆筒等木雕物件上,不乏喜愛書法者買回家品讀習作。大觀樓長聯也經常成為文人墨客聚會時讀誦的內容之一,在劍川“景風詩社”的一次年會上,還有本地文化人士出獎品臨場號召與會人員默寫,很多詩詞作家一字不漏默寫出大觀樓長聯而獲得獎勵。人們研習趙藩的詩詞書法時,無不贊嘆。
時光飛逝,數百年光陰中,在保留下來一些事物的同時,另一些事物在沒落。向湖村也有些院落是破敗的,磚墻快要倒下來,屋檐上結滿了蜘蛛網,老井快要被艾草湮沒,卻也因牽?;ê痛篼惢ㄔ趬︻^屋角鮮麗開放,破院便有了一絲絲明媚。村中老人說,別看院落古舊破敗,過去都是殷實人家,且每家每戶的檐柱上都掛有木刻楹聯,現在很多人家存有趙藩等人的字畫。細看果真如此,村莊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現在不論是保護完好的大院落,還是久無人居的院墻,都有些詩書畫的痕跡。村人把處世名聯作為傳世的族訓、家訓,用獨有的形式傳承著一種文化精神。
行至村南即見到古城隍廟,雖是普通日子,門口依舊香煙繚繞,香客不斷進出。古城隍廟是劍川所有寺廟中香火最旺的寺廟,每年舉行幾次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參與的大型廟會,大年初一更是香客如云。平時人們有疑難雜事也都會來拜拜城隍老爺,祈愿平安順利。早幾年一位朋友買了新車來祈福時,我還看見很多因為各種緣由在廟里磕頭祈福和聚會的人。古城隍廟保留著傳統的建筑舊貌,入內可見寺廟建筑宏偉,上懸匾額無數,時代有遠有近,匾額上的題刻和常年不絕的香火在呈現民間信仰力量的同時,體現了民眾對安康生活的熱愛、珍惜和感恩。
城隍廟旁的德勝橋已經有500多年歷史,橋不大,原來是明清南北官道和茶馬古道上的一座重要橋梁。傳說,元代以前,望德城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東西為湖,兵營駐扎于城內,出征次次大捷,便于望德城南的西湖出水河上建起了德勝橋。茶馬古道已經成為歷史,德勝橋依然是人們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處。站在橋上看西湖區域,稻谷金黃,柳葉金黃,一片怡人的田園秋色,濕地水匯成一條溪流自橋下靜靜流過,清幽、安靜、美好。
作為一個戰略要沖,向湖村還是元世祖忽必烈曾經駐留過的地方。據資料載,1253年,忽必烈帶領蒙古大軍跨乘革囊渡過金沙江,很快到達麗江九河,與大理國的精銳部隊進行了大戰,戰斗十分慘烈,雙方傷亡甚多,最終大理國軍隊被擊敗,主將也在戰斗中陣亡。緊接著,忽必烈帶領蒙古大軍南下劍川,在劍川又與大理國軍隊發生了戰斗。由于傷亡較大,蒙古軍在劍川休整了一段時間,這個時候,忽必烈就住在劍川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望德城,精心籌劃,準備繼續南下攻打大理等地。
“有趙藩這個榜樣,我們村人尤其重視教育,孩子們也很勤奮努力?!壁w藩影響了一個個劍川學子,也從根本上影響著向湖村一代又一代的后人。我在一本書中看到,村民在明、清以來的地方史志和相關文獻中留下事跡或有作品傳世的就有30多人。對于這樣一個有著厚重歷史文化底蘊的古村,外人來訪總是小心翼翼,但村人說起歷史像家常便飯,仿佛歷史就是昨天。
趙氏家祠是村人孕育文化的搖籃。趙氏宗祠由趙藩捐資進行擴充后,從雙湖小學、向湖小學演變為現在的趙藩小學,高大明亮的教學樓在214國道邊較為醒目,村中往來之間,也會遇到神采奕奕的學生和老師。校門前一對神態可愛的青石石獅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作為外來者入訪,我說不完全村莊的內蘊,也許只有它們才能在每天朗朗的讀書聲中完整無缺地記錄著村莊的變遷吧。
前有東湖,后有西湖。向湖村,就是滇西北劍川縣城南郊這樣一個歷史悠久、具有白族文化典型意義的村莊。走進去,就難以邁出離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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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文明展示著人類社會進步的成果,厚重的歷史積淀孕育出魅力無窮的燦爛文化。春去秋來,時間匆匆而去,不斷改變著一片土地的風貌,不斷給人傳遞一些關于這片土地的信息,也不斷給人帶來新的感受與體驗。
數年過去,向湖村以及村莊周邊的事物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化。村莊一些古老的房屋得到了修復,還新建了駐蹕亭,村人茶余飯后在亭內休憩,回味村莊歷史的同時,展望村莊的美好未來。村莊東面的劍湖,已經越來越清凈。原本只有一丈多高的劍湖水源涵養林已經長得高大筆直,51.53公頃的中林美荷楊以“小樹林”的名義不斷吸引縣內外游人前來打卡觀光,數百畝海菜花恢復了在劍湖的凌波綻放,成片的菱角結成果實,有黑鸛、白尾海雕、銅翅水雉、灰鶴、彩鹮、白琵鷺、鉗嘴鸛等珍稀保護鳥類棲息,劍湖紫水雞數量逐年增加,已為全國最大的種群。至2021年夏季,劍湖濕地省級自然保護區鳥類名目已達268種。我每次去湖邊拍照,都能和一群一群的鳥兒相遇。冬天那些鳥兒更是密密麻麻在湖面嬉戲游樂。我到離向湖村很近的劍湖濕地公園,看到的都是候鳥占滿了水面的壯觀場景,多次想驚飛它們拍些水鳥群飛的照片,但它們就是不動聲色,走到它們面前揮手喊叫,它們也只會在水面慢悠悠地移動身子,和家養的一般。而那些白鷺就喜歡在向湖村周邊的稻田沼澤里嬉戲覓食,仲夏夜雨后的清晨至村邊濕地,只見它們像散落在綠色絨布上的一顆顆白色珍珠,奪目而高雅。
村莊西面的西湖,已規劃為“西湖公園”,于2019年夏日啟動了建設,兩年過去,公園不斷展示著新的建設成果。一有空閑,我們就從城北走到縣城南郊的公園觀光。在環湖主路上走一圈,只見一排排青翠碧綠的柳樹和藍天白云相依相伴,在湖泊中倒映出水天一色的遼闊畫面。白鷺隨時和白色景觀石站成一體,若不是人走得很近把它驚動,遠看著一兩只站在景觀石上假寐就如看雕塑一般。秧雞一般是兩只以上一起活動,它們體型小,但警惕性高,一旦聽聞人的聲息就會有反應,大多時候人還沒看到它們就聽見它們在飛快劃水跑動的聲音,它們一只動數只起,時而在地面上飛奔,時而沒入水中不見蹤影,待聽得咯咯咯咯一陣響,它們已經在數米之外優哉游哉唱著自己的歌謠。有時我們也會在夜雨過后的清晨至公園,看西面的金華山云霧繚繞玉帶纏腰,看湖邊的稻田青翠碧綠,看白鷺布滿向湖村和公園旁邊的濕地沼澤,看如畫一般的人間仙境……
西湖生態風貌逐漸恢復,自然風光逐漸還原……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到2025年,規劃中的湖泊水系景觀生態修復工程、公園游憩設施工程等將悉數完成。可以想象,到那時候,不僅向湖村的人生活環境越來越美,我們茶余飯后也可以至公園游憩觀光。在學習科普知識的同時,在公園進行生態體驗、休閑健身,那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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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藩出眾的才學和治學精神是向湖村人引以為傲的寶貴財富,也是劍川乃至云南人引以為傲的寶貴財富。2021年5月2日出版的《麗江日報·文化周刊》發了一則《麗江作家簡介》,看標題以為介紹的是麗江籍作家,點開電子版看到是選自麗江納西族作家白庚勝老師編著的《納西族文學讀本》的《白族“三趙”多遺澤》。令我沒想到的是,白族“三趙”非麗江白族,而是清末民初的劍川詩人趙聯元、趙藩、趙式銘。白庚勝老師詳細介紹了“三趙”的生平履歷、文化成就以及他們對納西族文化的影響。
我把這篇《白族“三趙”多遺澤》的鏈接發到朋友圈,即刻引起本地一些文化學者的關注。近年來,劍川縣加大對歷史文化名人的宣傳,在劍川古城有趙藩陳列館和趙式銘故居,大多數人對趙藩、趙式銘兩個名字耳熟能詳,但趙聯元這個名字,很少聽到有人提,孤陋寡聞的我更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知道,麗江、鶴慶、劍川三縣在歷史上同屬麗江,同屬一個府署,三縣文人也一定會有相互之間的交往交流。劍川也有書記錄了向湖村有傳世作品的一批歷史文化人士,指出了趙聯元為趙藩之父,曾編輯《麗郡詩征》十二卷、《麗郡文征》八卷,但沒看《白族“三趙”多遺澤》之前,我們在劍川更多時候提的還是趙藩,對趙聯元有一定程度的忽略。
《白族“三趙”多遺澤》指出了“三趙”詩人對納西族文學的重大影響,對白族“三趙”給予了很高的褒獎。據文章介紹,趙聯元主編的《麗郡詩征》十二卷和《麗郡文征》八卷,將當時麗江府三縣的詩文作了整體地、有規模地展示,喚起了滇西北地區的文學自覺及文學自信,開啟了云南各區域文學生態中的滇西北板塊構建,為中華民族文學共同體建設進行了最初的奠基。趙藩創作了若干與納西族及其地區相關的詩文,在《云南叢書·方言考》中專節介紹了“么些文”(納西族東巴文),起到了喚醒納西族文學乃至文化自覺的作用。趙式銘在1907年至1909年間擔任國文教員,培育了許多納西族學子,使納西族現代文學始終能與時俱進,跟上全國發展的步伐。同時,通過主編第一份納西族文學報刊《麗江白話報》,培養了本土白話文化和白話文學力量,加深了以漢文學為主要形式的白族與納西族現代文學的互相借鑒、互相影響,促進了白族與納西族現代文學的共同發展與繁榮。
麗江納西族作家白庚勝老師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現任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白庚勝老師一生著作不斷,他對白族“三趙”的這些中肯評價,讓我們對劍川歷史文化名人有了更多的了解,對文學的意義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使我們感受到了來自文化和文學的一種溫暖和鼓舞,更給我們提供了民族團結與和諧發展的經驗啟示。
我們更有理由相信,我們的明天會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