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緣，或如血緣一般（組詩）

李皓

站在樓梯口的母親

母親讓父親告訴我她想兒子的時候

我正在祖國的大地上采風

我的眼淚被春風和花朵一筆帶過

我越來越像母親期待的那樣

成了一個志在四方的好男兒

輕狂得忘了回家的路

偶爾回家的時候

我有一萬個借口匆忙離開

好像那個地方是某一次旅途的中轉站

這時候我看見一個送站的人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樓梯口

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輕描淡寫地回頭，簡單地揮手

在瀟灑而去的車子上芒刺在背

那是母親堅毅的眼神不帶一絲淚水

而站在樓梯口向遠方張望的時候

母親就成了愛哭之人，她只要輕輕啜泣

我的思念就一遍遍開始漲潮

與春雨書

媽，你總是能在我干渴的時候

遞來一瓢水。一下子

春天就有了春天的模樣，我

就有了男人的模樣

我是說，天色暗下來的時候

我一定會慌不擇路地往家里跑

漏雨的老屋

雨水滴在水缸里

媽媽的眼淚

滴在我的心坎上

帶著野菜去看母親

說到反哺，我的唾液里

帶著毒。我含淚的目光在春天

焦渴的田野里一遍遍逡巡，看見

山林間母乳一樣綠色的百草

婆婆丁，刺嫩芽，刺五加

凡此種種，入藥，祛火，生津

我的父親母親，房有三間

地無一壟，搞不清糧食的來龍

和去脈。我帶上一筐野菜

去看母親，母親早已將鍋里的

清水煮沸，等著野菜下鍋

樸素的食材，汆成味甘性平的草藥

吃不了的，浸在一盆涼水里

不瘟不火的母愛從此百毒不侵

6月6日游碧流河水庫看遍地槐花

碧流河水庫是大連的水源地

這個大家都知道

有點詩意的人叫它水碗

這個有些人不知道

碗里是不能洗頭的

我也不敢在碗里洗頭

于是我滿頭的頭皮屑

都散落在水庫周圍的山上

一片一片? 白花花的? 觸目驚心

有人說

這叫枕上雪

這雪是帶了香味的

很濃郁的香味? 像母親年輕時擦的

雪花膏的味道

而且年年這個季節都在街上飄

鄉下的格外香

稀里嘩啦的

撲鼻

在碧流河

我是個散漫的游客

在城里

我是個不肖的兒子

一穗槐花能不能醫治

我腦袋上罹患多年的皮膚病

早已不再化妝的母親啊

雪花膏對我來說

是一種藥

母親 你的白發

把我的眼耀得好疼? 疼出淚花

與妻書：愛沒有盡頭

我平生第一次自作主張

是選定九月初九

作為我新婚大喜的日子

那一天晴空萬里

我登時覺得剛愎自用

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重陽節是個敬老的日子

結婚這么大的事情

我沒有征求父母大人的意見

是大不敬，更可謂大不孝

多年以來，我一直心懷愧疚

到今年，總共愧疚了二十二次

又是重陽節，我走進了桓仁楓林谷

楓葉早已謝了大半，秋意闌珊

我仿佛窺見了人生的后半程

落葉歸根，翩翩少年已然白頭

友人說，今年你們來得晚了

我不以為然，大不了明年再來

明年，無非頭上再多一些寒霜

紅葉三千，我只取一枚引為終身知己

感恩的人間，風光不與四時同

每一次遠游，我都想負荊請罪

我不能辜負父母二老秋水般的眼神

愛沒有盡頭，我可曾過家門而不入？

結婚紀念日

我自己信口選定的這個大喜日子

到今天，已經整整過去了十七個年頭

這意味著我和我的結發妻子已經

打發掉六千多個日夜

當年的喜氣早已經蕩然無存

日子越發平淡，索然無味

生了一個千金，搬了幾次家

爭吵，計較，猜忌，冷戰

甚或大打出手，鬧到離婚的邊緣

感謝女兒，已經出落成大姑娘的親親寶貝

十五年，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們

愛的結晶需要兩雙手的呵護

該有的歡樂，我們也曾擁有

生活的艱辛、苦惱、困頓、迷茫

我們一樣也沒有落下

這個被稱為老人節的結婚紀念日

現如今已很少被我們提起

但我們對那個晴空萬里的好日子刻骨銘心

就像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

秋風帶走了云彩也帶來了果實

一場秋雨一場涼，大雪小雪年復一年

二〇一三年農歷九月九日

我依然義無反顧地走在奔波的路上

天氣預報說，北方各地明天將大幅降溫

望著他鄉晦暗不明的天空

我決定寫一首詩紀念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詩意將越來越少

寒冷的冬天，只有這個人屆中年的黃臉婆

才肯毫無顧忌地與我相擁著取暖

把剩下的每個日子和歲歲重陽

平靜而頹廢地過一天，算一天

婚姻之烏米

這個早晨

許多人在寫詩

有自由體的

有古體的

我記起來了

今天是我結婚廿四周年紀念日

我也想寫一首詩

但我不知從何處寫起

為人丈夫

我必定是不自由的

為道德計

我需要古板一些守舊一些

我多么像一首古體詩

天天唱著那些粗陋直白的頌歌

除了押韻不知所云

內心酸楚卻熱衷于表面文章

廿四年不長也不短

平平仄仄把我做舊了

不管多么謹小慎微

天命也沒放過我

半輩子患得患失

終究是失去的多得到的少

每次做事情都那么在乎結果

最終卻被人笑稱不計后果

多想做個自由落體

與那些熟透的蘋果一塊兒掉下來

多想做一朵盛放的菊花

一輩子握緊拳頭

登高就算了

恐高的我

這些年膽子越來越小

像一只真正的耗子

一有風吹草動

我就下意識地胃疼

像霜打的茄子一樣

發蔫

親人們

請允許我一再后退

退到一些名利場域的背后

只忠于老婆孩子熱炕頭

天有異象

我越來越癡情粗茶淡飯

一碗小米粥

一碟小咸菜

至于我的胡子有多長

那取決于烏米的收成

天高云淡萬里霜天

沒有一段婚姻不是將錯就錯

女兒要遠行

我感冒了，沒來由地感冒了

我遷怒于自身的抵抗力如此脆弱

鼻涕一把，淚一把

關心我的朋友都說，沒事

這與換季有關

是啊，在秋雨之前

涼風先來了

感冒是個預警，免得我在離別時

不像個男人

詩人李犁對我說

舍不了孩子，套不著狼

難道孩子真的是風？

她終究要在秋雨來臨之前

從我身邊噌噌地刮過

而她身后的秋雨定然會將我

撕扯得面目全非

相對于那些平凡的日子

感冒總能給人帶來一些波瀾

這時候五味即是百味

而暗下來的天色卻不在此列

它是去意已決的另外一味

送也不是，留也不是

記住，女兒

女兒，當你登上美航舷梯的時候

請你回一回頭

看一看你身后的城市、天空

看一看你含淚的父母、祖國

盡管這個城市的天空還有些霧霾

盡管你的父母還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

盡管你的祖國還沒有強大到足夠霸氣

記住，女兒

沒有誰

會比我們更加愛你

女兒，當你踏上異國他鄉土地的時候

請你停一停腳步

想一想你習以為常的母語、膚色

想一想你不諳世事的逃避、夢想

其實你的母語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

其實你的膚色永遠也無法更改

其實你暫時的逃避不正是為了夢想的追索？

記住，女兒

無論你走到哪里，無論你使用什么語言

唯有祖國，永遠不嫌棄你

致女兒：一路平安

霓虹燈足夠亮堂，照不透逼仄的心

我承認，在別離面前

你比我強大，有超越實際年齡的灑脫

安全檢查，不該讓灑脫這個詞

漏網。它與你是不相稱的

就像機場的燈光，與陽光有著顯著的不同

燈光有被粉飾的太平，一如你的父親

我。陽光多么自然啊，像我的女兒

率性的，先于早晨抵達的，你

好在，這趟旅程一定要經過

祖國的心臟，這樣的交流是走心的

你在我的心上，輕輕劃了一下

傷痕多了一道，行李就有了負擔

你希望帶走的東西太多，除了看不見的憂傷

我一再督促你輕裝簡行，除了使用淚水的權利

而我終究沒有看到你的淚花

花開花落，寒冷和靜默已無法對你構成威脅

讓你過敏的，是叮嚀，是牽掛，是祝福

無法找到的過敏源，此刻若隱若現

但我只偷拍到一個背影，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我的肝區開始隱隱作痛，祈禱是一粒鹽

疼痛的槐花

像說開就開卻來不及看一眼的槐花

說謝就謝了，親愛的寶貝啊

你說來就來的那些年

我和你的媽媽還沒學會

如何好好做一對父母呢！你的童年

就隨著一陣風，或者一場雨

悄然地作別春天和尚未年邁的我們

你的成長，讓我們喜憂參半

我們一邊后悔欠你一個

快樂無邊的兒童節，一邊盤算著

怎樣讓陽光更多地灑向二八年華

你的撒嬌，你的任性

你無忌的童言

你的饞嘴，你的貪玩

你放縱的歡笑

都是你潔白的胎記和暗香啊

流水帶不走。落花有意無意

我們都比屢次更改的江山更加落寞

代溝有多深，我們對你的愛

就有多深！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

殘酷的現實：你再也不會回到童年

當然我們也不會。只是在又一個

兒童節，爸爸又一次拉著你的手

那雙漸漸長大的小手，與爸爸的手

早已相差無幾。你不看我的時候

女兒，我從你的眼里看見了

一個比草原更加遼闊的童年

而我的疼痛，比一朵正在謝落的槐花

更加渺小，也更加無助

掃描月亮

讓我們一起盯著它，看

這個惹禍之人

父母盯著它看

它就是身在他鄉的游子

我盯著它看

它就是西八時區的女兒

你盯著它看

它就是故里那個木訥的詩人

它盯著我們看時

我們就是它身邊紛紛擾擾的

紅塵

而我

更愿意相信它是一個二維碼

用我們含淚的微笑

掃一掃

頃刻

我們就回家了

首都：又一次離別

從祖國的心臟出發

不管這個清晨的交通

多么順暢

我的心

依然被離愁

堵塞得

寸步難行

這是五點四十五分的北京

女兒和我

是兩只早起的鳥兒

那只叫作太陽的蟲子

還沒完全睜開睡眼

秋風吹皺

發呆的天空

又一次離別

女兒已經習以為常

她的面無表情

讓我覺得笑容多么無聊

飛行器是另外一只鳥

它取走了我的心

留下秋意漸濃的首都

飛行的石頭

我能想到的比喻，就是心頭的石頭

你也好，你乘坐的飛行器也好

你們不落地，我就無法安然入睡

我能連續十二小時盯著手機屏幕

說明我的脆弱也是強大的

半天的恍惚，不亞于俗世里的半個世紀

這約略是我的年齡，為人父者

一次小小的別離，就足以讓我失眠

人生的下半場，分寸大亂也是一種常態

你從一個下午抵達另一個下午

你從地球的一端，抵達地球的另一端

而我，只能枯坐著跌進空蕩的暗夜

石頭中的石頭，是待價而沽的河磨老玉

我的掌上明珠，你飛行的軌跡

擦亮了初春的下午，我不敢觸摸的雨滴

這樣的雨滴注定是疼痛的

覺悟的水在風中結石，如古人結繩記事

我把天空打個結，只為一朵花的開放

提前二十四分鐘抵達，這是我喜歡的節奏

多半時間，你們平飛在六七千米的高度

那輕盈的步履，總是那么扎實而沉穩

天空，大地，海洋，島嶼，依次被打開

而祖國和思念，正在被輕輕折疊

相比于一枚硬幣，我始終堅信石頭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