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狗有關(guān)的故事

這是二十年前，我在老家礦山時發(fā)生的事。

那時的礦山還沒有樓房，都是一排排的紅磚墻面的家屬房。我記得當時前后院的許多鄰居都愛養(yǎng)狗。養(yǎng)狗，純粹意義上講，就是為了防止小偷入門行盜。

但我家從不養(yǎng)狗。

我父親在世時，給我講過他年輕時的一件扎心事，這件事與養(yǎng)狗有關(guān)。

父親對我說，你兩歲左右時，家里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那狗是我從農(nóng)村你舅家用麻袋裝著，用自行車后座馱回來的。本來這狗你舅養(yǎng)得好好的，硬是被我央求著要了回來。

我要那狗，并不指望它看家護院，是因為那條狗特乖，每次我去你舅家看外婆時，它都能遠遠就嗅到我的氣味，跑到村口去迎接我。

我和這狗有了感情，便把它要回了家。

這狗來到咱家第二年冬天，我記得是臘月里，小年剛過，一天傍晚，我請東院的你郭叔來咱家喝酒。

那晚，窗外飄著大雪，天氣很冷，你媽往爐子里添了幾次柴柈子，屋子里依舊是一股股的冷氣。

天冷，這更增加了我和你郭叔喝酒的勁頭，酒能暖身子呀。那晚上，我和你郭叔倆足足喝了二斤酒，把個冰涼的身子喝得熱乎乎的。那會兒年輕，身體壯，喝了那么多酒，我和你郭叔都沒有醉意。父親說，我還記得酒桌上，我對你郭叔說，馬上過年了，你家豬肉買沒有呢？

郭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沒買呢，錢有點不湊手。

我就告訴你郭叔，我買了五斤肉，在外面的大缸里用雪埋著呢，過年時給你拿過去一些。

郭叔急忙擺手。

喝完酒，我送你郭叔回家時，打開屋外的門，他就手攔我止步，自己大步流星地跑回家去了。

父親說，他站在門口看了會兒，白色的雪花，像一朵朵的棉花，在白色的夜空里張牙舞爪。

父親回到屋里，躺下就睡了。

父親說，約莫后半夜，他下地準備去解手時，就聽見院子里有不住的呻吟聲傳來。

父親立即回屋拿來手電筒，去院子里看。父親的手電筒，照到了蜷縮在大缸旁邊的一個人——是郭叔，還有那塊五斤的豬肉也在雪地上，那條大黃狗蹲在那兒，眼神兇巴巴地守著那塊豬肉。

父親說，看到這一切后，我全明白了。

但父親也覺得奇怪，那天夜里，大黃狗為什么沒叫呢？接著父親又對我說，看來，有時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被大黃狗咬傷了的郭叔連忙向我父親道歉，說對不住，對不住啊！

父親背起郭叔，把他送回家，和郭嬸倆用布條把郭叔被狗咬傷的腿纏上，并告訴郭叔天亮后帶他去醫(yī)院，然后就返回了家。

讓父親怎么也不會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東院的屋里傳來郭嬸悲切的號哭聲。

郭叔用一條麻繩，在自家的門上結(jié)束了生命。

料理完郭叔的后事，父親又把那條大黃狗裝入麻袋，用自行車馱回農(nóng)村的舅舅家。

后來，那條大黃狗被舅舅賣給了來村里收狗的狗販子。

郭叔的自殺，讓父親心上如同扎了一把刀，久久緩不過來。

父親說，他和郭叔是發(fā)小，幾十年的朋友呀！父親就告訴我，也算是警告：咱家以后不許養(yǎng)狗。

所以，當好朋友大坤建議我也養(yǎng)一條狗時，我連連搖頭。

大坤我倆都愛好文學(xué)。業(yè)余時間，我經(jīng)常去大坤家，交流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事情。

大坤養(yǎng)一條青色的狗，腰身長，皮毛黑亮，大坤特別喜歡。

這大青狗挺兇。大坤怕狗傷人，就弄了條鐵鏈把狗銬在房角處，活動范圍不足一米。

我每次到大坤家時，不懼狗的狂叫，每次都很從容地在它的面前走過。這狗看到我對它如此不屑一顧，氣得齜牙咧嘴，向我撲而又咬，但最終還是掙脫不了鐵鏈對它的束縛。

我調(diào)侃大坤慘無人道，這狗總這么鏈著，長此下去非得狗性皆無不可。

大坤聽后，笑笑，說，看來，你對狗還不了解。君不知江山易改，狗性難移嗎？只要是狗，即使鏈它幾十年，一旦松開它還會咬人，這一點不容置疑。

接下來的話題，就是大坤對我夸他的大青狗如何聰明、如何通人性。每天下班他一進院子門，狗就對他發(fā)出親昵的低吼聲。大坤說，他還經(jīng)常搬來小凳子，坐在大青狗的面前，與狗對視，用眼神交流。有時，一些煩惱在與狗的對視中還真的化解了。

我聽得糊里糊涂。

一日晚，我的一篇小說收尾，在兩個結(jié)局中舉棋不定，便拿著小說稿去大坤家，想聽聽他的意見。

到了大坤家的院門時，我像以往那樣推門而入。剛走幾步，覺得情況有些不對，我每次來大坤家，總是門響狗就先叫，可今天狗為什么沒叫呢？

正尋思間，一條青色的影子從我右側(cè)不聲不響地撲了過來。我立即意識到是那條大青狗，幸虧我心里早有提防，側(cè)身一閃，就把那狗躲了過去。狗又再次撲來，我緊跑幾步，抄起門口的一把鐵鍬，握在手中與狗對峙。

我喊了大坤，大坤從屋里跑出來，把狗喝住了，又把那狗重新用鐵鏈子拴上。

大坤家是兩間屋子，有一間是他的書房。進了大坤的書房后，我埋怨大坤說，狗不是拴著的嗎？

大坤說，我也不知道你這時候還來呀！每天晚上我都把狗放開防小偷。

隨即，大坤皺著眉說，奇怪，這狗怎么沒叫呢？

我也覺得奇怪。之后，我就想起咬傷郭叔的那條大黃狗，還有父親的那句話，有時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父親的話是對的。后來，再到養(yǎng)狗的朋友家做客時，我最害怕的就是狗不叫。

作者簡介

袁炳發(f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已在《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xué)》《大家》《作家》等國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數(shù)百篇，其中有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轉(zhuǎn)載。獲黑龍江省文藝獎、小小說金麻雀獎、冰心散文獎、揚輝小小說成就獎。出版作品集《彎彎的月亮》《隱蔽在河流深處》等七部。小小說集《成人禮》被譯為泰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