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繪

將近半個世紀過去了,故鄉的籽草花總占據心頭。籽草圍著村子的四周生長著,如火炬一般。
籽草也稱紅花草。秋天,稻子收割了,鄉民們在稻茬田里撒上籽草種。隆冬季節,草種從凍土上萌發出來了,不畏嚴寒,羽狀的葉子倔強地生長著,一棵棵蔥綠的莖上開出花來,像擎著一個小火把。遠遠地看,一大片似夕陽染紅的湖,把荒涼的村子映得很美。
冬天的清晨,村子還沒睡醒,為了上學交學費,我和三五個小伙伴披星戴月,拾糞交給生產隊掙工分。要是雨過雪過,天晴了,坑坑洼洼的泥巴小路上,凸出來的泥巴凍得像骨頭一樣硬。小水坑結了冰,像一面明亮的小鏡子。我穿著雨靴,一路走著,把它們一個個踩爛,聽著“咯吱——咯吱——”冰的碎裂聲,就像放花爆,很開心。
星月當空。我們穿過南瓜地中間的田埂,到了鄰村。漫漫長夜,低矮的茅屋里傳來嬰兒的哭鬧聲,豬嗷嗷叫,拼了命拱著圈門要出來。隨著農家大門“吱呀——”一聲拉開,豬放出來了,得意地“哼哼”著,直奔籽草田。我和小伙伴發現誰家的豬沒人跟腳,就提著糞筐搶先尾隨,等它們賞糞球。
豬在籽草田里,邊啃吃籽草,邊拉便便,豬糞還冒著熱氣,就被小伙伴拾到糞筐里。也有拾到隔夜的狗屎。一坨坨臥在籽草田里,硬邦邦、黑乎乎的,我們一見,兩眼放光,沒有不樂的。
籽草為豬寶寶們提供酥油一般的綠色食品。難怪那時有人說,豬肉燒鵝卵石都好吃!原來豬吃的原料是無機物!
籽草,在了無生機的歇田里,默默無聞地扎根生長,蓬勃開花,任憑豬們啃吃它,踐踏它,照樣生長著。
仲春開始,整個村子都沉浸在籽草花的香氣里。晴空下,蜜蜂在田間狂舞采蜜。中午,父親從田間勞作回來,戴上紗網帽和手套,揭開蜂箱蓋,往蜂槽里添水,搖蜜,查看蜂情。他去上工時,還交代我晚上記得給蜂箱封門。
這樣的大事,我當認真完成。每當執勤的蜜蜂進了巢,我便小心翼翼地關上蜂門,將“不法分子”擋在門外。
長大后,我才知道馳名中外的“紫云英蜜”就從那時萌發出琥珀色的柔光。那年月,即便逢年過節也沒啥好的吃食,父親總讓我提上兩瓶原汁原味的“籽草蜜”送給姑姑家。鄰村有誰得了肺結核的,聽說吃蜂蜜能輔助治療,就來我家買。說是買,其實是賒賬,可是一賒就是幾年,也沒錢給。
父親搖蜜是我們全家人最開心的時刻。可是,快到插秧季節,籽草花開得正旺,鄉民們一齊開鐮割了籽草,拋撒在沖田里,割剩的籽草也被翻進泥土里,慢慢變成肥料,多么奇妙啊!
我對籽草還有一個層面的認知。
母親說,那是1973年的暮春,各生產隊號召割草施肥,家家都有任務。幾天時間,田埂上的野草被砍得光光的,可是部分水田還是白浪浪一片。薄田插了秧苗很難長起來。為了秋季水稻豐收,也為了改善土壤結構,隊長下令割旱田的籽草施肥。
一天清晨,隊長哨聲一響,村民集中在隊長家門口,大家一齊下籽草田,大致分了田塊,大家就揮舞鐮刀割起來。
Z 的妻子上集市去了,他在家帶孩子、煮早飯、喂豬。隊長上工的哨子吹了一遍又一遍,他家遲遲沒人來。
人們只顧埋頭割籽草。太陽升得老高,Z 才來。他不下田割草,站在田埂上指桑罵槐:“厚的籽草都割完了,我割個頭啊。”見沒人搭理他,干脆坐在田埂上,開始滿嘴跑火車,甚至指名道姓罵起隊長祖宗八代。
割草的人群中,一位婦女扔了鐮刀走上來,趁 Z 沒注意,抓起他白色大襟褂的領子,將 Z 往田里拖,邊拖邊說:“你罵誰啊?哪里厚的都割完了,剩下都是稀稀浪浪的?你下來看看,不都是一樣厚嗎?”Z反手揪著婦女的頭發,婦女越發不敢松手。
這時,Z 的鄰居跑來,將雙方的手掰開。為了息事寧人,抱住了 Z 的腰,讓婦女躲開。Z任憑情緒蔓延,血壓一路飆升。他掙脫鄰居的雙手,在籽草田里瘋了似的不停翻滾著。滾著滾著,他躺下不動了。大家紛紛圍過去,Z的肚皮紅了一大圈。人們趕緊回村扎擔架往醫院抬。Z 在路上就沒氣兒了。
Z 的親屬將尸體抬到隊長家門口。隊長 70 歲的老母親嚇得趕緊閂起門,怕死者家屬將門檻的橫木抽走,爬進她家開門停尸,就躺在門檻上,拿著明晃晃的菜刀對著脖子說:“誰敢進門,就死給誰看。”可是,死者家屬瘋了似的,拆了隊長家窗戶,爬進屋里,打開大門,強行將尸體抬進隊長家里。扯了隊長家床上所有被褥、床單,為亡者設靈。晦暗的舉動,似利劍出鞘,直刺隊長老母親的心,老人家病倒了。
第三天,村里人參加完葬禮,臉上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哀傷。
隊長身心極度疲憊。黑夜里,他咳嗽著走向墓地,一邊給 Z 灑酒、燒紙,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喃喃地說:“Z,安息吧,你的遺腹子我會撫養到18周歲的。”
田野里風大,候鳥遷徙了,但留鳥仍在,在村子光禿禿的樹間飛起落下。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選自《外國黑白插圖資料》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