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

紅紅的春聯還貼在兩扇大門上,那么嶄嶄新新的;大大的燈籠還掛在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那么亮亮堂堂的;過年的新衣服還穿在男女老少的身上,那么干干凈凈的……可讓人陶醉的新年就要過去,任我們這些貪玩的少年拼命地拖拽,它就像一個人在地上打滾似的掙脫了,也像戲臺上那活脫脫的變臉,幾乎是一瞬間便讓鄉村恢復了往日的農忙。
人勤春來早。
哦,故鄉的春天,好像過了元宵便真正來到,哪怕是春寒料峭、春雪重現,但什么也擋不住春天來臨的腳步。
少年的我,雖出身寒門,卻沒能如那些窮苦人家孩子與生俱來的勤勞,從沒有主動地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而贏得父母的贊揚,相反,一個“懶王”的稱呼一直人前人后地跟隨著我,讓我這個靦腆的少年經常在一些公共場所臉紅。但我還是算勤奮的,這主要表現在拾糞、放牛、打豬草等。譬如放牛,因為騎上牛背“打馬揚鞭”,我感覺自己就是古今中外的英雄,就像是岳飛、辛棄疾、保爾·柯察金……
隨著溫度的逐漸上升,我們脫下了厚厚的棉衣,露出了舒展的雙臂;隨著墻角那只大陶罐里小磚一般的炒米糖只剩下碎粒,灶屋里木鉤上的臘肉也只是一條孤獨的身影,此時的村莊,早已經套上了綠蔭,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再一次成為故鄉的一道不知疲倦的風景。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薄扒迕髋莸咀眩瑑鹤硬粏柪献??!鞭r諺里的季節如同一把無形手,把故鄉推在輪回的路上風似的瘋跑?!靶⊙嘧樱┗ㄒ?,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這不是兒歌,這是視頻,這是無須通過播放器而在故鄉天地間出現的視頻;“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边@是楊萬里的詩,更是我少年故鄉的風景,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這個情景劇中擔任主角啊。那時故鄉的四月,有幾個細膩的話劇一直在我腦海里縈繞——
《紫云英的地》:天是藍藍的,大地是綠茵的,水也溫和起來。新來的燕子在飛來飛去地剪出春天的美麗畫卷,屋檐下有它們新做的泥巢。田野里,一處處由淺變深的紫云英,紛紛舉起小葵花一樣的紅朵朵,引來燕子們的上下翻飛。一會兒,燕子們飛累了,一個個停在新立的低壓電線上,那是活脫脫的五線譜?。阂皇资闱椤g快、明亮的田園序曲,正在無聲地演奏著。這時有一個特寫:挽起褲腳的老農一手扶著新犁,一手揚起鞭兒,在紫云英中“呲呲”地攆著我的豁鼻子老牛。這是一幅耕耘圖,老農就是畫家。黑黑的泥土如浪在他身后翻卷,一行行地排列著,老農就是詩人,他朗誦著已經開始的春種。而在田中央,一個少年大字形地仰臥在紫云英中,任白云和燕子在眼中掠過,他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地,感受著春回大地的濃濃暖氣……他在等待什么?是歇犁的牛,還是老農的哨鞭?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明確,那個少年就是我。
《菜花黃的天》:“稻根菜,開黃花,哥哥嫂嫂喊我回娘家……”如今除了哼唱,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全這首民謠的詞了,但這樣的場面還在眼前時時浮現:油菜花開金燦燦的時節,一把小鐵鏟,一只大竹籃。沒有草帽、光著腳丫,一群活潑的、高高矮矮的孩童,在彎彎的田埂上挪動,然后如同一只只小鴨,紛紛跳進菜花中。那時候,感覺油菜的桿兒有點高,至少我們可以蹲在它下面順利地挑一種喂豬的野草——稻根菜。稻根菜,它扁平如傘狀,中間有一桿樹立,上面舉著金黃的小花,因喜歡生長在上茬的稻根部而得名。這種野菜可喂豬,也可切碎喂幼鵝苗鴨,據說人也可以吃……鉆油菜棵下久了便會疲憊,我們就會躺在油菜地的壟溝里休息。密密的油菜花覆蓋著我,滿眼都是菜花黃,仿佛天上的云兒也是黃色的了。有時候,我們還會利用休息的片刻,在旁邊的紫云英田里玩一種類似剪刀布的游戲。結局當然是有贏家也有輸家。贏的人自然興高采烈,輸的往往會鼻嘴歪斜。天色已晚,有時候,那一籃稻根菜被輸得所剩無幾,沒辦法,只能慌亂地拽一些紫云英墊在竹籃底部冒充稻根菜。嘿嘿,這樣的事情,我干過,我的同伴們都干過,只是不能被大人發現,否則……
《饅頭山的錦雞》:隔著村莊的田畈,離家不過五六百米處,有一座立在獅壩南邊的小山,因為外形像個蒸熟了的饅頭,故稱饅頭山,它是我們春天放牛的好地方。谷雨一到,牛兒便要春耕了,原先一日三餐的冬草早就滿足不了它的辛苦付出,這時,我們幾個村娃每天天不亮,在父母的不斷催促下起床,然后各自牽出自己“包養”的水牛,爬上牛背,一晃一晃地來到饅頭山。其實,嚴格意義上說的饅頭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這里野草豐盛,特別是在春雨的滋潤下,這里有牛兒喜歡的鮮嫩雜草,這樣我們這些瞌睡蟲可以安安穩穩地趴在牛背上睡覺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醒了,太陽的光芒直刺得人難以睜眼。等完全適應了,我們看到了一個清新的世界:怒放的杜鵑花,一處比一處紅火;蓬勃的金櫻子,一處比一處芬芳;而那山間的小竹筍,一處比一處叢生林立。有一次,我一覺醒來,除了滿耳的鳥鳴外,滑下牛背的我居然一把抓住了一只正在臥窩孵蛋的錦雞。它拼命地掙扎著、撲騰著,脫落了滿身的雞毛,在晨光中閃耀美麗的光……但最后,那只錦雞還是從我的手心里逃走了。至今我都為自己的愚鈍感到慚愧。當時,只要我放下另一只手里的牛繩,兩只手一合力,還怕抓不住一只雞?不錯,當時的我是很弱小,但也不至于“手無縛雞之力”吧?
啊,我少年故鄉的春天,如果要根據溫度將它分成等級的話,那么,初春是冰涼的,但冰涼中透著溫和;仲春是萌動的,它帶著一股溫暖,吹響著萬物蘇醒的號角;暮春是熱烈的,甚至有些豪放,它早已伸開了熱情擁抱你的雙臂……
母親經常說:“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在我記憶里,故鄉的春,好像結束在每年的端午前后,盡管那已是二十四節氣立夏之后的一月時間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