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照

一縷天光透過窗格,散漫又柔和地照著寶座式妝臺,棕色的木質,泛出了金砂的光暈,光線柔和到空氣中的飛塵也盡被掩蓋,那空氣既安且靜。桌上一株素蘭,挺拔地綠著,下面的大理石桌面被映襯著有了著色的生機。旁邊女人手中的紅色是繡了纏枝蓮紋的鏡罩,它被順滑而柔軟地套在鏡上,恰巧得沒有一絲的多余。這是藝旦的房間,青樓,她也守著她的歡喜與期望。棕色寬袍下的藝旦,摩挲著東洋寄來的墨香,男人寫: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他們相伴的日子,那是他們最好的時光。絲竹慢起,藝旦輕吟,心里反復起問的卻是她對男人說的:“我問你,你可曾想過我的終生?”最好的時光,是她從墨香里揪起的過去。
這是侯孝賢鏡頭下的《最好的時光》某刻,蘸滿逝去與悵然的思念。
翻揀時光,挑一樣所愛,珠寶。女人的珠寶多有源,沒有故事的珠寶是美麗的,但單薄了些。現實中,我從未見過壯如阿里巴巴洞穴中的珠串四溢的巨大寶箱,當然或許是我的“貧見”限制了我的眼界。我只知如常的,或如木質的,材質有花梨,有漆器,有黃楊,紫檀或其他,或雕刻,或素面,或漆彩,不過 30 厘米見方,內里依著首飾大致的尺寸,分割成不同的格子或小屜的妝奩。或為金屬質地的,抑或是皮革外表,在內里都襯了絨布,用來包裹燦爛珠寶的小提箱。忽想起,苗族或藏族這些地方的女子,那珠寶盒應該是碩大的,因那累疊繁茂的銀飾或斑斕的松石與瑪瑙,是這小格所盛放不下的。同一個名詞,于不同的人,或不同的地域,盡是千差萬別的。忽又一想,不知有無玳瑁的匣子?
配得玳瑁梳的珠寶匣,是個老花梨匣子。棕黃色木質布滿了極細密的牛毛紋,一面四角的銅活兒,細致又簡潔,是我曾經一個最好的時光所得。那時的澳門,是有著空氣間隙的熱情,即便在大三巴或議事廳前地,你都可以不費心力地找到一個角落,整理行走的疲憊。而它就平凡地放在一堆家具中,優雅的光澤但不耀眼的表面,在向我輕笑。有的偶遇不能錯過,于是它是我的了。然后再然后,他走了。
生命中稱得上珠寶的第一件,是來自西藏高原的水晶項鏈和瑪瑙項鏈,爸爸的禮物。瑪瑙依舊安然盤臥在父親送的漆器首飾盒里,而水晶,因我太年少,太年少了多年,不經世事了多年,終于,水晶項鏈不知流散到了哪里。有父親在的日子,自是最好的時光,業已逝去,但總在心頭,生命中的發生總和他相伴,這是逝去但又沒有逝去的最好時光。
侯孝賢的片中,棕黃色的晚清,是憶起的最好時光,是悵然在指尖掂起的美好;發舊的黃綠色,是 60 年代當下,咀嚼中的美好;機車上飄起的長發,是 21 世紀遠近飄忽,像風箱一樣,拉近即有的最好時光。依舊,每個人在詮釋自己的最好時光。
和珠寶相處的最好時光不僅有人的活動,還有在路上的故事。因為我愛行走,也就有了一個珠寶地圖。家中有一對耳夾,陶瓷玫瑰,用了不常見的清雅藍色代替了可愛粉色,釉色燒制的流滑清亮,嬌嫩又茂盛,很少戴,欣賞著就是安慰。那是 15 年前,在倫敦諾丁山購得的,那一次,我一共購得了 5 對。另外 4 對,有一對琉璃吊墜,回國后在辦公樓前的餐廳吃飯,飯畢人走,發現少了一只,轉回頭再尋索,竟無。這對夾在耳上,那時時抖動的藍色琉璃吊墜似乎在對人微笑,輕緩的放肆,任你多刻板的臉孔,也無法不微笑,那樣的魔力。但現在只留了一只躺在盒里,沒了抖動,就只顯孤單。因為愛藍色,有了一對柔和清透的,再要一個持重而簡凈的。這對也依舊是流動著的,銀質做了曲線變形,著了海水的產,中間嵌著閃光貝母,似被一片海水養著。出鏡頻率最高的一對。另外兩對分別是金色和綠色。綠色彩銀花葉,也是極少戴的一對,葉片繁茂,層層疊疊,纖細明亮,戴在耳上,像剛采了一組春天的花葉貼在耳鬢。最后一對,黃色,純金質地小玫瑰造型,我實在太愛它了,買下之后,就未入過絨皮袋,直接陪我走在英倫大地。但因年代久遠,耳夾已松,于是一只流落在愛丁堡凜冽的風中,另一只不知何時又留在了英倫的哪個角落。所愛丟失,美好的回憶總有悵然和嘆息,于是在金色玫瑰走失后,我為它們做了悼念晚餐。就選在了愛丁堡的THERTA 餐廳,特別訂了可見城堡燈火升起的窗口,舉杯與古堡相對,共念逝去。那晚,透骨的寒風中,兩位須發皆銀的老先生,手執畫夾一樣的預訂冊,身著燕尾服,殷殷在門口守伺著晚餐的客人。那樣的老派、自律與沉著,為悼念增添了儀式。遂,金玫瑰,依舊活在故事中,活在路上的美好中。
另一旁的格子中,一串黑色火山石,配了異形紅珊瑚,得于圣托里尼島。希臘不僅是熱情的,還有無須敲鈸鳴鑼四傳的文化與驕傲,來自古遠的藝術和哲學。這里的紅與黑并沒有于連的愛情深刻,它就是個印記,提醒我那讓人浸在島上,不想世事的陽光。另一對則沒有流派,沒有品牌標識,只有自然元素和設計師心中的美。異形貝殼依著異形珊瑚的曲線做了陪襯,蜿蜒著覆蓋了我的中指,原始與現代的演繹,與人合一。相配的還有一對耳夾,不規則的珊瑚間或貝殼用銀片收了尾,美且極重,珊瑚晃在耳上,不過半日,就顯現了疼痛的咬合。不僅在提醒我它的存在,也告訴我它是非常之物。這一對是收獲于納夫布里翁。希臘,太豐富了,有海還有建筑和雕刻。陶器是研究古希臘文明的一個途徑。不同于埃及的,它的造型更優美,繪畫更細膩。雖然知道一路上的店鋪里,盡是新鮮陶土的仿制品或后生品,但總是美的,充斥在家中的柜里也是好的。于是,在博物館尋寶也是有驚喜的。基克拉迪是我造訪的第五家博物館,很早去了,幾近閉館才出門,最后的一點時間發現了它。皇家藍的圓形包裹著橘色內環,完美的對比色的搭配,是用了陶土燒制的,再添一條細細的黑色真皮頸帶,色彩美學的沖擊,現代簡潔的造型,天然的材質,文化的突顯,沒有第二個可以奪去我的注意力,當即收下。應該是閉館前的最后一單。那位服務的女士開心,我亦開心。
時間,地點,人物,是一個故事的完整,每個女人的珠寶箱的故事都有不同。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