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直覺沒錯,《荒原上》榮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剛公布的那一刻,首先電話祝賀索南才讓的,應該是我。那是2022年8月25日上午10:58分左右,電話一打就通,我送上了自己的祝福,并很快掛斷。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更多的電話將蜂擁而至。在此之前的兩三天,當提名作品一公示,我就感覺這部作品可能會得獎,并向索南才讓和他的魯院同學、我的同事、作家張敦分析了幾種可能性。
現在已經塵埃落定,而事實上,《荒原上》最初并沒有特別吸引我,至少開頭的“鋪敘”沒有,于是我就轉頭去忙和“掙錢”有關的事情了。那么,現在,我就以通篇的“鋪敘”切入這篇小評吧。
精確的語言表達力照亮粗糲的生活表征
每一位作家,在小說開始部分,都要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增強作品的“代入感”,我比較推崇兩種方式:一是從故事中間入筆,通過閃進和閃回,推進故事進程,這樣至少可以讓文本波瀾起伏,不呆板;二是從故事高潮部分,或者人物矛盾沖突最激烈的部分入筆,如此懸念乍起,高明的作家再通過伏筆,追敘以及對節奏感的把控,牢牢地把讀者的注意力掌握在手中。在當下這個淺閱讀、碎片化閱讀的時代,無疑是一種策略,當然也不止于策略。而鋪敘本身顯然無法實現以上兩點藝術效果。
那么,我是完全輕視這種笨拙的平鋪直敘嗎?
顯然不是!
從藝術性上來說,它有一個首當其沖的先決條件,那就是作家語言的爐火純青,煉詞煉句以及新鮮的表達,讓語言、句子乃至段落充滿意味或意蘊,實現“視覺形象清晰,令人難忘”(卡爾維諾《美國講稿》之“形象鮮明”)。譬如我在《創意寫作》課堂上舉例的閻連科魯獎小說《年月日》的開頭部分:“千古旱天那一年,歲月被烤成灰燼,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樣粘在手上燒心。一串串的太陽,不見盡止地懸在頭頂。”當然,這只是“一斑”而非“全豹”。閻連科在語言方面集大成之作,自然是提名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日光流年》,其滿眼細部的通感手法揮灑自如,四處漫溢,如銀輝瀉地般漫漶全篇。非常符合劉再復曾經提出的“凡是經典的文學作品,均是宏觀方向與微觀方向的雙重成功。既有史詩性的宏觀結構,又有細部的詩意描寫”之標準。在此,我宕開一筆,單方面建議索南才讓,如果你沒有看過這部作品,可以看一遍,如果曾經看過,可以重讀一次。
在語言方面,竊以為,《荒原上》至少具備以下兩個方面的“異質性”:
一是具象又靈動的描寫畫面感強烈,在傳情達意上頗具匠心,葆有視覺成像的藝術沖擊力。通過詞語表達讓讀者在頭腦中生成清晰、靈動的視覺形象,不僅能調動讀者全部感官來感受這些詞語,也能夠將讀者引入畫面之中,悲歡與共、清歡與共。我們來看第一章的兩個句子:“追著時間奔來的疼痛從骨頭里溢出來。這條路被無限拉長了,我們仿佛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在時間里。”一輛笨重的拖拉機上拉著十幾個大尿素袋子,行李和伙食堆積在袋子上,而眾人局促地擁擠在行李上,在漫長的山路上無盡地顛簸。時間顯得無比漫長,而如影隨形的抖動之痛也讓人有切身之感。索南才讓將這種活生生的痛苦予以淡化,并通過輕描淡寫的筆觸,把細微的體味以詩意的形式傳達出來,頗有質感。而“東風像牙簽一樣在露臉的地方戳個不停”更是一種形象化表達,用纖細如針的牙簽指代東風,在想象中,起到調動讀者的視覺與觸覺的作用,這牙簽仿佛長了眼睛一樣,“在露臉的地方戳個不停”。我一直有種偏見,認為優秀作家的功力主要體現在對人們司空見慣的日常事物或生活,擁有獨具只眼的發現和精妙的呈現,并賦予其意義上,而不是展現“奇觀”或“偶然”。通觀《荒原上》在這方面的表現,讓我心有戚戚。而在第三章中,通過擬人化手法的運用,索南才讓也以靈動、傳神又極具畫面感的表現力,點燃讀者的感官,激活人們的感受,使之沉浸其中:“暴躁了一天的狂風終于歇息了,夜世界靜默安然,星空凜冽,雪原敞亮。我們說話的聲音輕巧地跑出去很遠。”
第二個“異質性”是粗糲的現實生活表征與瞬間感受、感知被準確把握和精確表達的能力形成一種張力,一種比照關系,充滿況味。應該說,這是一種有價值的陌生化表達!何也?我們大多數人都生活在粗糲乃至粗糙的現實生活之中,鈍化乃至磨平了我們內心敏感和細微的感知能力,更遑論荒原上的極端環境,如暴風雪、黑暗、荒涼、鼠疫、野狼等等,還有性格迥異的六位牧民之間善惡交織、愛恨糾纏的人際關系。粗獷的牧民表象與他們面對隊友,面對情人,甚至面對死老鼠時的細膩情感、悲憫情懷形成了一種反照作用。在第二章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哈,他才不行,你看他那娘娘腔的樣子。說完他笑了,又擔心地馬上結束了高興,他怕烏蘭聽見。他在小心翼翼地討確羅的歡心,以期得到平常對待。他的那副樣子我不喜歡,所以我不想搭理他。沒想到他反而糾纏不放了。此刻他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我,誓不罷休的樣子,我被逗笑了,說你怎么這樣子?他疑惑地哦一聲,說,我怎么了?真的是一個漂亮女孩。
氈包里烏煙瘴氣,人人手不離煙,我被嗆得咳嗽不止,嗓子眼一陣陣脹痛,眼睛又疼又癢。掀開門簾,讓一股股冷風擠進來,煙霧像潮水一樣往外涌去。但過不了多久又會被煙霧占據,所以幾乎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忙著兌換空氣。
這段對金嘎人物心理的把握和形象的塑造,非常精確,也非常有立體感,其精到的捕捉力和行云流水的表達力直接讓我想起了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之中的卓越表現。而“讓一股股冷風擠進來,煙霧像潮水一樣往外涌去”所形成的對沖畫面,極具質感,也是一種高超想象力的精確呈現。
除了語言的表達力之外,鋪敘能夠“拿人”的第二個條件,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題材了。
異域題材與背景充滿鮮活體驗和獨特氣質
游牧民族現實生活題材在飛速發展的當代社會大背景下,天然帶有別樣的吸引力。這種異域色彩在我們常見的表現時代變遷,表現家族興衰,表現個體掙扎與突圍的命運感等題材上,能突如其來地讓讀者充滿鮮活的體驗,也即閱讀感受上的陌生化。體現在《荒原上》,如背牛糞,燒牛糞:
背牛糞要到三四公里之外的一個牛窩子。那里的牛倌令人詫異地把每天的牛糞都拾出來堆成一個大大的牛圈,這樣連圈牛的鐵絲網都省了。而且牛糞圈還有抗風御寒的作用。他把自己的地窩都用牛糞墻給圈起來了。
牛倌和牛群早已轉到冬牧場去了。
我們驚嘆地觀賞了一會兒壯觀的牛圈,找了一個缺口,張開麻袋開始往里攬牛糞。我們用皮襖的帶子或者繩子把兩袋、三袋的牛糞裝好捆在一起背回營地,一個個排立在氈包外面。有了這么多燒柴,兀斯就更不會節約了。氈包里的溫度簡直跟烤箱似的。
牧場、牛糞圈、氈包,牧民原生態的現實圖景,雪夜遭遇野狼,情書放在磚頭下傳遞,瘟疫時期,用拋石繩將綁著信件的石頭打到另外一個山頭……這些單純、熱烈而又神奇的畫面對當代讀者造成“陌生化”的鮮活體驗,激活了大眾沉睡的探索欲和求知欲。荒原上濃郁多姿的獨特氣質,讓讀者頭腦中產生瑰麗、空曠又遼遠的靈動畫面。而這篇小說最成功的地方,莫過于塑造了六個小人物獨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其中最能夠撼動人心的,則莫過于索南才讓以穩健而強勁的筆力,凸顯了金嘎、南什嘉和我三個人物的性格與命運,以及他們迥異于人的愛與性。
那些在聚合與彌散之間的愛與恨
一部作品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竊以為,它應該具備三個方面的能力:一是經得起多重闡釋;二是具有獨特氣質或新鮮表達(對文學史的貢獻);三是經得起時間的沖洗。個人認為中篇小說《荒原上》實現了前面兩點,至于對文學史的貢獻,或者換言之,是否有潛力在殘酷無情的文學史上留下一段文字,則游蕩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我在每學期第一節《創意寫作》課上,都要向學生們著重強調兩點,一是小說永恒的主題在于探尋人性的無限復雜,二是小說的最大魅力在于它的無限可能性。也就是說,文學史嚴格意義上來講,就是文學的可能史。在我個人的偏見里,鋪敘顯然不能,語言不能,題材作用也不大。那么,什么樣的文本才具備進入可能史的可能呢?我覺得主要看以下幾點:
一、文本是否在技巧或結構上有超越前人的建樹,是否具備先“破”后“立”,先解構后建構的能力。
二、文本是否揭示了人類集體無意識的某種共通性。
三、文本是否塑造了前所未有的獨特人物形象,繼而成為一種標志。比如阿Q、孔乙己。
四、文本是否打通了人類的共同情感,從而讓人類重新審視自我和我們。
五、文本是否能夠代表某個時代一段時期的總體風貌。
《荒原上》從整體成就來看,具備第二、三、四點的能力。它在觸摸到了人性的無限幽微的同時,也在整體結構上實現了閉環。從開頭組建六人組的“滅鼠工作隊”朝荒原進發,到結尾變成了五人組,完成任務后撤回村里。而人群從彌散到聚合再回歸彌散,這期間發生的愛與恨的故事,維護尊嚴與喪失尊嚴的糾葛也變得真切可感,生動鮮活。在新鮮表達方面,主要體現出的是故事性的“不強”與“很強”。就大故事框架而言,通篇圍繞著“滅鼠工作”和抵抗“鼠疫”展開,一路讀下來,這兩個故事反而成了六個人物命運、愛情遭際的“背景”,這是故事性的“不強”,而“很強”則體現在了人物的矛盾沖突來自粗糲的日常生活,在平實中抵達人物性格、命運的“驚心動魄”。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觀照和映襯。我們來看金嘎、南什嘉和我三個人物的性格與命運,以及他們的愛與性。
懦弱又卑微的金嘎單純、善良又有學習漢字的進取之心,夢想有一天去大城市工作。他喜歡少女銀措卻又處處碰壁,只好心有不甘地選擇放棄,性壓抑(愛情)如影隨形般藏匿在這個少年身上,隨著他成為“我”的信使,繼而促成“我”和銀措的愛情而暗自生長,最終成為一顆悶雷,炸裂了金嘎的命運。可以說,蓬勃叢生的荷爾蒙伴隨著人類男性的青春期,某種不雅行為和心思可能是這個群體共同的情感體驗。當這種人人都在做,人人都不說的行為被人公之于眾之時,小人物的尊嚴就被無端踐踏了。遭受確羅欺壓和無視的金嘎,選擇了以極端的方式進行了報復。但是維護尊嚴的過程就是尊嚴逐漸喪失的過程。那么,金嘎維護住自身的尊嚴了嗎?這一點不是我所關注的,我想問的話,就是王小波曾經質問的那句:為什么道德制高點上,總是站滿了蠢人?為什么我們不能主動去維護弱者的尊嚴?可以說,索南才讓為我們貢獻了金嘎這個前所未有的獨特人物形象,使得這部作品成為可能史的某種“可能”。
隊長南什嘉純然的柏拉圖愛情與金嘎截然相反,可以說是荒原上人物群像里最動人的一抹亮光。在世俗之上,總有一種超越性、超越婚姻、超越功利的唯美愛情溫暖我們蒼涼的生命,給我們粗糲的人生積攢一點生存下去的力量。那種超拔的情感體驗和卓然的生命認知,即便是在命運多舛的變遷中,也讓人物形象熠熠生輝。讓“星空凜冽,雪原敞亮”。南什嘉的親生父母私奔到村里,母親死去,父親逃離,將作為孤兒的私生子遺棄給吝嗇至極的養父喬合柱。因此他“恨私奔”,罵自己的父母為“那對狗男女”,至此,我們仿佛看到一個常見的故事:未婚先孕的兩個相愛的人私奔異地,女性可以勇敢地為愛情死去,而男性卻怯懦而茍且地逃避責任。這種生命體驗,或許讓作為出身不光彩的南什嘉更深刻地懂得女性,也充滿了對女性更深層次的憐惜,由此,他和一個生活不幸的有夫之婦產生純粹的柏拉圖愛情便顯得入情入理,邏輯嚴密。間接地,也成為他后來寧愿選擇去玉樹做上門女婿,也沒有選擇和有夫之婦“私奔”的行為動機。在第十章,索南才讓以充滿詩意又卓然有力的筆觸,深化了南什嘉這個人物的藝術形象:
遠處灌木林里一只孤狼在長嘯,那悲戚的聲音把我的心緒攪成一團綿綿的傷愁。我緊跑幾步追上他。走完長長的下山路,他朝四處看看,揮揮手,轉身離去。他遠去的身影悲戚如那匹孤狼。我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轉身走進帳篷。
而在第十二章,通過象征、隱喻和頗具意象的表達力,又將一對苦命鴛鴦的分別場景進行了藝術升華,將深沉的愛情寫得曲折委婉,深情款款,撕心裂肺:
我們身后逶迤的腳印,仿佛愛情的符號,斷斷續續。
我承認,我到現在一直放不下她。南什嘉喃喃自語,我承認我說的都是假的,可我沒有其他的機會。
那天夜里有哭哭啼啼的聲音鍥而不舍地煩惱我,我在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地帶茫然無措,不知該往何處去,只覺得面向何方,都是一條絕望的路。黎明之際,他來叫醒我,我們走出低矮的木頭門,一起遠眺黛青色的山巒。天地肅穆,沒有因為一對戀人的分手而多出一絲變化。悄然出現在門口默默相送的她和大步流星離去的他都承受著難以釋懷的悲傷,我見證了一段五味雜陳的愛情的終結,心里像被割了兩刀。
在愛情上,游離于聚合與彌散之間的,還有作為愛而不得,得而復失的“我”與銀措的故事。與金嘎、南什嘉兩個極端人物形象不同,“我”的愛情在金嘎的攛掇、確羅的刺激下,以“情書”作為連接,將一個讀書人與一位女詩人在荒涼的高原上互相吸引,相互慰藉的清新之情寫得娓娓道來,步步為營。在第七章結尾,索南才讓以直指人類共通情感的筆力,以超然而近乎箴言的表現力,將人類被愛情帶來的灼熱感和無力感,從幽深的認知深處,精微地呈現上來:“我相信切身感受到的才是真實存在的,為此我不斷地去觸及我靈魂里那塊柔軟的地方,不斷地接受我對她的愛所帶給我的折磨和疼”。最終讓倆人實現了精神與肉身的和諧統一。而愛情(包含性)之于“我”的性格與命運也是顯而易見的,在荒原上這個相對封閉的空間里,“我”和銀措的情緣最終不了了之似乎是一種必然。畢竟,“我”完成“滅鼠任務”以后,終究還是要回歸村里,而銀措又不知道要隨著父母“轉場”到哪里,甚至她在最后一封信里,已經明確表示“我很快就會結婚了……”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緣每日都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演繹著各自的聚合與彌散。情出自愿,事過無悔,不負遇見,不談虧欠。
愛情,這世間最難說清的事物,對三個人物的人生走向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在文本內部形成了巨大的張力。從而讓文本生出沉實的力量感和厚重感。除此之外,索南才讓還以超拔的姿態,塑造了一個命運悲慘的人兀斯,他九歲的妹子和阿爸在鼠疫中死去,從而將他間接地催生成一個具有悲天憫人情懷的老者。生物有一個天然的特性就是物傷其類。而兀斯卻以萬物之心體察萬物,以天地自然之心細致入微地尊重生命、照拂萬物,在第四章中,當他看到確羅“用一根樹枝把這些老鼠像肉串一樣串起來,血淋淋的十幾只老鼠在樹枝上排列整齊”之時,作者寫到“你別亂來啊!兀斯終于意識到跟確羅對著干實在行不通,他轉變態度,幾乎是哀嚎地說道,這也是跟我們一樣有氣的東西,是命,死了就還給你了,都算清了……你不能這么干……老天爺看著呢。”當兀斯說起十年前因為一個失誤,成群成群的野生動物吃了死老鼠而中毒死亡,但奇怪的是沒有誰為此事負責之時。索南才讓以近乎敘述者置入人物意識的筆力寫到:“到現在沒人再提這件事,它們就那么可憐,死了就死了,沒啥大不了的。但不是這樣的,我們跟一個狗一個牛一模一樣。兀斯難過地說。”
眾生平等在兀斯這里,甚言之,在作者的認知上,不再是一句佛語,不再是一個我們偶然閃現出來的念頭,而是一個卑微小人物意識深處的信念和行為準則。它真實可信,真切可感。
【作者簡介】徐清松,生于1976年。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學院教師。1997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中短篇小說、散文、文學評論見刊于《莽原》 《四川文學》 《朔方》《青海湖》 《雪蓮》 《長江叢刊》 《中華辭賦》 《西湖》《青年作家》《中篇小說選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