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琪琪
筆者幼時曾購得一部插圖版童話故事《金河王》(The King of the Golden River),現在依然存放在家中書柜的一角,雖然當時頗受故事情節和所附素描插圖的吸引,但對作者的名字羅斯金并沒有什么概念。機緣巧合,博士論文的選題讓我再次關注到羅斯金,并認識到他在文學、藝術和政治經濟學等領域的重要地位。從當代視角來看,羅斯金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其三十九卷著述涵蓋詩歌、建筑、繪畫,甚至對考古學、地質學、政治學、經濟學等領域也頗有研究,并被譽為“維多利亞時期的圣人”“美的使者”等。普魯斯特、托爾斯泰、甘地等人都曾是羅斯金思想的譯介者,李大釗、李叔同、豐子愷、魯迅等人也曾在二十世紀初期將其介紹到中國。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有一部廣為流傳的社科讀物《芝麻與百合》(Sesame and Lilies)即是羅斯金的作品,這本書在當時曾被視為中產階級居家必備書籍,現在依然為英國青少年課業的必讀書目。這部作品所談論的內容對我們當下大行其道的“讀書無用論”仍頗有警示意義。
一、何謂好書?
1864年12月6日,羅斯金在英格蘭曼徹斯特的索姆市政廳進行了一次公開演講,題為《芝麻:國王的寶庫》,八天后又以《百合:王后的花園》為題進行了第二場演講,這兩次的演講稿于次年以《芝麻與百合》為題結集出版。乍一看,“芝麻”“百合”“國王”“王后”“寶庫”“花園”這幾個名詞,的確會令很多讀者對講座的具體主題產生困惑,更不會與“讀書”問題關聯起來。如果要解讀羅斯金的此類謎題,我們需要對英國文學中的“隱喻”現象有一定了解。比如此處的“花園”,在英國文學傳統中,莎士比亞曾在《理查二世》中將英國稱為“英格蘭花園”,拜厄特也曾在《花園里的少女》中將英格蘭比喻為一個大花園,艾略特在《米德爾馬契》中同樣將英格蘭中部的平原稱為草甸花園,再如華茲華斯、丁尼生、莫里斯等人有關“花園”的隱喻就更加不勝枚舉了。
羅斯金在這兩篇演講稿中,其實是將“芝麻”“百合”隱喻為花園中的真正財富,即高貴的品行,類似于他在《金河王》中認為金子并不是金河當中的真正財富,仁愛之心才是獲得財富的源泉。羅斯金的這一議題主要回應了英國當時普遍流行的功利教育和以獲得財富為目的的讀書行為。借助討論“讀書”,實則是批判社會現實,以及批判工業革命帶來的資本繁榮將英國帶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即羅斯金認為資本主義的興起惡化了英國的公共道德,傳統農業社會的解體不僅使田園牧歌式社會環境受到污染,更促使傳統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友愛、信仰被追求“資本”所取代。
綜合這兩次的演講,羅斯金強調了“讀書”的重要意義,并向當時的社會開出了良藥,即我們應該“讀什么書”“如何讀書”以及“讀書為何”。在這本書的初版總序中,羅斯金談到:《芝麻:國王的寶庫》試圖說明的是,我們不能把時間浪費到讀那些毫無價值的書當中,而應該把精力放在那些具有深刻思想的書籍上面;《百合:王后的花園》則主要討論了“讀書”的意義,尤其談到了讀書之于女性地位、權利和教育等方面的諸多價值。至于為什么以“芝麻”和“百合”作為隱喻之題,筆者以為,正如阿拉伯童話故事中通過“芝麻開門”打開盜賊們的藏寶庫,他認為“讀書”如同撿“芝麻”,可為我們打開真理、智慧的寶庫;而“百合”則象征女性的純潔,是一種理想中的藝術形象,接受了正確的教育則可成為美德花園中的王后。
對于讀什么書的問題,羅斯金將書分為兩類:一時之書和永久之書,為我們明確了學習對象。不過我們需要注意,羅斯金的這種劃分標準其實與我們當下對該問題的一般認識有所不同,他認為一本書的好壞并不意味著它是否能為更多人所接受。好書、壞書都會有相應的讀者和受眾,都有可能流傳后世或者曇花一現。但如果按照常規觀點來看的話,應該只有那些被稱為好書的著作才會受到大家的追捧。為什么羅斯金會提出壞書同樣可能受到熱捧呢?一方面受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化差異影響,好壞的標準常常是不同的;另一方面還要考慮不同讀者的主觀需求,甚至書籍內容的好壞也是因人而異的。羅斯金進一步細化了好、壞書之間的區別,他談到了兩對概念:一時之好書和一時之壞書,永久之好書與永久之壞書。他的細分標準依舊與傳統觀念不同。他將一時之好書視為那種可以為人的日常生活、實踐提供幫助的書籍,諸如一些旅行游記、小說故事、回憶錄等。一時之好書雖然可以為日常提供一些便利,但絕不應被視為真正意義上的“書籍”。羅斯金的這種區分與他在藝術批評領域的相關闡述是一脈相承的,比如羅斯金在討論藝術的功能時,將藝術分為實用藝術、宗教藝術與道德藝術,實用藝術也就是一時之好書,而后兩種則可視為提供精神指引、具有真正價值的書籍,它們的存在使思想雋永,或者警醒世人。
作為一位柏拉圖主義者,羅斯金認為偉大的藝術在于提升人的審美,感染人的性情。一部真正的好書就如同一幅偉大的繪畫,對其“觀看”將會使更多人“聽到”作者/藝術家的聲音。或許有人依然會問,歷史上流傳下來的書籍各有不同,從“好書”的角度來看,它們又有什么區別?我們同樣可以類比于羅斯金在藝術批評領域的基本觀念,即每個時代的偉大作品都是對該階段國家、民族、地域的精神反映,“書籍”同樣如此,不同歷史階段的著作所表現的,一方面是作者本人的個體感受,另一方面又是時代精神在個體身上的印記。而且每一歷史階段都曾有流傳后世的偉大作品,往往還有另一個因素,那就是它所表達的思想在歷史當中是獨特的,同時也是有價值的。
二、如何讀書?
每個時代都會有一些偉大的思想家、藝術家來撰寫這類真正的書籍,他們不斷地積累著“國王的寶庫”,豐富著人類思想的財富之鄉。但這些書籍中蘊含的真知,在羅斯金看來并不能輕易地獲得。它們的智性與社會大眾的接受能力并不相同,也就意味著要對讀者本身的學力提出一些要求。這就涉及第二個問題,也就是我們應該如何“讀書”。
羅斯金對讀者提出了兩點要求:首先,要以虔誠的心向先賢求教,通過他們的書走進他們的思想,而且不能以挪用他們的思想來闡釋自己的觀念為目的。或許一些讀者會以為所謂“虔誠的心”是一句空話,甚至是廢話,對于這一點我們需要回到該講座的歷史語境進行思考。進入十九世紀,英國工業革命的完成對社會的所有方面都產生了極大影響,尤其表現在價值觀念的沖擊方面,整個英國社會彌漫著極為嚴重的信仰危機,傳統社會中根深蒂固的上帝福音、《圣經》箴言不再是指導公眾行為的準則,狂熱的逐利、瘋狂的破壞、盲目的擴張等行為嚴重惡化了英國社會現實的道德。該世紀上半葉出現的“牛津運動”就是一次來自宗教信仰層面的反抗。所以,羅斯金強調要以中世紀間對宗教精神的“虔誠”來解決社會困境。這也就是他為什么在講座中重點強調“虔誠”一詞,而不是簡單認為“讀書”只需認真地閱讀、仔細地觀看等言辭。這一敘述類似于他在討論繪畫的“觀看”問題時,尤其強調對藝術“感知”的理解,而不能僅留滯于對藝術作品的表層視覺審美當中,這一問題對本雅明等人關于藝術品的光韻、靈性,甚至是“藝術的終結”這一重大問題都曾產生影響。
其次,在進行具體的閱讀行為時,羅斯金尤其重視逐字逐句的閱讀能力。這一觀點對處在新媒體時代的我們具有重要參考價值。周憲先生在討論當代中國國民閱讀生態的困境時,認為我們正在經歷從“沉浸式”到“瀏覽式”的閱讀轉向。也就是說,在媒介的影響下,傳統的紙質閱讀越來越受到“媒介”的干預,同時伴隨著“深度”閱讀能力的缺失,尤其表現在我們當下的閱讀趨向,偏重“快”“泛”“短”“淺”“碎”的內容,很難進入沉浸式的深度思考當中。羅斯金對此提出了他的解決方式,他認為語言文字作為書籍表達思想的主要工具,必須要養成逐字逐句的閱讀習慣,才可以讓我們深刻理解字詞的深刻意蘊。甚至對一些特定學術領域的書籍,要能夠做到深刻地理解一些詞句的術語內涵。這一觀點在我們日常閱讀過程中無疑是極易被忽略的,甚至在專業閱讀中也存在這種現象,最典型的就是一些研究者還未意識到我們閱讀的外文譯著能在多大程度上表達出著者的原意呢?
只有達到上述兩種閱讀能力,讀者才有可能進入那些偉大書籍的深刻思想當中,才有可能像它們的作者一樣認識世界。通過閱讀那些真正的書籍,我們不僅要向它們學習什么是“真實”的,更要像它們的作者那樣感受什么是“正義”的。而一個真正偉大的國家所具有的民族品格,正是建立在無數這類人的基礎之上,而不是那些正在被資本“綁架”的人們當中。
三、讀書為何?
羅斯金在討論“讀書為何”時,主要指的是“讀書的意義”,而不是“讀書的目的”。如果將“讀書”視為一種通達某種目的(獲得某種利益)的途徑,我們基本可以將這種觀點視為“讀書有用論”。羅斯金認為這種以“有用”為導向的行為完全違反了讀書的真正意義。反觀我們當前大行其道的“讀書無用論”,是否可以認為,我們當下對“讀書”的態度距離真正的“讀書”要更遠呢?
羅斯金之所以反對“讀書有用論”,是因為在他看來,當時的英國公眾越來越沉溺于一種瘋狂的貪婪當中,甚至喪失了獨立的思考能力,已經無法理解任何偉大作者的語言,根本無法進行正確的“讀書”行為。羅斯金明確提出,一個國家和民族不能以一群只會賺錢的暴徒般的形式存在,他的這種比喻直接指涉英國當時正在進行的世界范圍的侵略行為。在羅斯金看來,在這種國家生活的人輕視文學、藝術、科學,一心只知道追逐名利,“讀書”對于他們而言已經不再能產生重要意義。
相對于《芝麻:國王的寶庫》中討論了“讀什么和如何讀”的問題,《百合:王后的花園》則從教育的角度回應了所提出的這一問題。羅斯金認為,好的“讀書”方式和由此帶來的道德影響能夠使人獲得一種力量,它使人不再受到誤導,不再無知,這種力量是真正意義上授予人們純粹的“國王”精神,也是“讀書”的真正價值所在。除此之外的其他目的,只不過是在追求影子而已,得到的也只是一種“王冠的表象”(語出彌爾頓的《失樂園》)。所以他提出,真正的讀書并不在于你讀了多少書,而是你讀了真正有意義的書,并且這些書對你又能產生影響。他更加強調的是一種通過讀書對個體精神帶來的蘊養,反對將人的本質視為對外在物質財富和名聲榮譽的追求,能夠實現“心靈的強有力,思想的強有力”才是最為高尚的“讀書”效果。只有達到了這種效果,才是真正的“國王”,他們最終擁有的,才是真正的“國王的寶藏”。
通過進一步分析貴族教育,羅斯金闡述了女性通過“讀書”所擁有的“王后的權力”。他將教育的第一要義視為從書中獲得一種指引,也就是我們在面對重要難題時,能夠得到最睿智、最偉大先哲們的指示。每當我們在困境中感到迷茫、失去判斷力時,通過正確的“讀書”就是在向他們求助,并在他們的教誨下進入更為廣闊的世界,使思想上獲得更純粹的升華,從而克服自身的狹隘。由此,我們可以注意到,羅斯金所批判的“讀書有用論”,實則強調的是工業時代的到來異化了作為主體的“人”,而動蕩的時代尤其需要對人性的守護。“讀書”作為重要方式,可以為社會提供“秩序”“同情”與“甜美”;“讀書”的目的不應助長躁動的風氣,而應該讓我們更加堅守對善的追求,更加尊重生命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