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延國
與拜倫、雪萊齊名的英國詩人濟慈,1821年話別人間,到今年已經二百余年,不由得想起了錢鍾書在《管錐編》中對他的六次關注。
第一次,卷二《老子王弼注》第十四條。
錢先生首先對老子“大音希聲”予以闡發:“聆樂時每有聽于無聲之境。樂中音聲之作與止,交織輔佐,相宣互襯?!薄凹胖谝?,或為先聲,或為遺響,當聲之無,有聲之用。是以有絕響或闃響之靜(empty silences)……靜故曰‘希聲’,雖‘希聲’而蘊響醞響,是謂‘大音’。”文中引馬融、陸機、白居易以及李斗《揚州畫舫錄》等詩文中的相關詩句或文句加以印證,并稱:“濟慈名什《希臘古盎歌》(Ode on a Grecian Urn)云:‘可聞曲自佳,無聞曲逾妙’(Heard melodies are sweet,but those unheard/Are sweeter),卻未許混為一談。渠自睹盎上繪牧人弄笛(Ye soft pipes,play on;/Pipe to the spirit dittoes of no tone),乃想象笛上之吹,以耳識幻感補益眼識實覺?!卞X先生認為濟慈詩句“無聞曲可妙”與《揚州畫舫錄》中說書人吳天緒“以張口努目之態,激發雷吼霆嗔之想,空外之音,本于眼中之狀”堪稱“心行道同”,如出一轍。
第二次,卷二《太平廣記》第一百六十六條。
錢先生引《潘章》篇所記:潘章夫婦去世后,合葬一處,冢上生樹,樹木交枝,人稱“并枕樹”。又引《搜神記》所記:韓憑夫婦去世后,宋王不許其合葬,只好就近分葬。一夜之間,兩冢各生出一棵大樹,十日之后,二樹交相擁抱,根交于下,枝錯于上。且有鴛鴦,雌雄各一,棲于樹上,交頸悲鳴。宋人不勝哀嘆,遂稱此二樹為“相思樹”。隨后,以王建的“庭中并種相思樹,夜夜還棲雙鳳凰”、張籍的“唯愛門前雙柳樹,枝枝葉葉不相離”、張先的“何時宰木連雙冢,結作人間并蒂花”加以補充,繼而稱:“濟慈有詩詠蛇妖化女身,欲與美少年為夫婦,吉期幻出屋宇輪奐,兩行樹夾道枝當葉對(Two palms and then two plantans,and so on,/From either side their stems branch’d one to one /All down the aisled place);正象‘共枕’‘連理’?!鼻抑赋鰸鹊南胂笈c中國古人的描述遙相呼應,實在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第三次,卷三《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十四條。
錢先生列出漢代人桓譚《桓子新論》中“畫水鏤冰,與時消釋”的說法,指出其后多有此說,如“畫脂鏤冰,費日損功”(桓寬),“畫水速滅,勢不久住”(《梵行品》),“水中書字無字痕”(元?。?,“浮榮水畫字”(白居易)等。隨后又道:“濟慈心傷命薄,自撰墓銘曰:‘下有長眠人,姓名書水上’(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含思凄婉,流播人口?!睗取靶彰麜稀钡恼f法分明就是對“畫水鏤冰,與時消釋”的一種印證。
第四次,卷三《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十七條。
錢先生稱馬融《長笛賦》“擬狀繁音殊調,蔚為大觀”,“爾乃聽聲類形,狀似流水,又象飛鴻”。復以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凝絕不通聲暫歇”“鐵騎突出刀槍鳴”和蘇軾《赤壁賦》中的言洞簫聲之“如怨如慕”加以佐證,進而補充道:“濟慈名篇(The Eve of St Agnes)所謂音樂如訴有慕不遂、欲求難即之恨(The music, yearning like a god in pain)。蓋聆樂時常覺忽忽若失。”濟慈的這種思維與蘇軾最為接近。
第五次,卷三《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百三十八條。
錢先生引《謝氏家錄》語“靈運自稱其‘池塘生春草’之句”乃“有神助,非吾語也”。又引蘇軾語“余嘗對歐陽文忠公誦文與可詩云:‘美人卻扇坐,羞落庭下花’,公云‘此非與可詩,世間原有此句,與可拾得耳’”。復引陸游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再引《儒林外史》中周進夸王舉人試卷“后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回答:“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人作的?!卞X先生由是稱“或贊或諷,有諧有莊,謝客兒夸‘非吾語’,王舉人夸兩股‘不是俺作’,正陸機言‘非余力之作戮’爾”。最后轉稱:“濟慈亦嘗語友,每有新意新詞,輒自詫其似出于他人而非得諸己者?!睗鹊恼f法無疑與陸游的“非余力之所戮”、謝靈運的“非吾語”、王舉人的“不是俺作的”不謀而合。
第六次,卷四《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二百五十九條。
錢先生引庾信《謝趙王賚白羅袍袴啟》中語“懸機巧紲,變攝奇文,鳳不去而恒飛,花雖寒而不落”,稱“天然事物與時俱逝,而人工畫成、繡出、塑就之事態物象經久恒?!薄S址Q“后世題詠中命意遂有兩大宗:雕繪之事物,作流動態者長流而能不逝,見新好狀者長新而能不故”,且列出宋之問《詠省壁畫鶴》中的“鶱飛竟不去,當是戀恩波”、李白《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圖》中的“浮云不知歸,日見白鷗在”、岑參《劉相公中書江山畫障》中的“晝日恒見月,孤帆如有風,巖花不飛落,澗草無春冬”、洪亮吉《張憶娘簪花圖》中的“花紅無百日,顏紅無百年,只有茲圖中,花與人俱妍”等。繼而稱:“濟慈詠古器上繪男女欲就而未即之狀,謂‘彼其之子愛將永不弛,彼姝者子色復終不衰’(For ever wilt thou love,and she be fair.),蓋涵兩意?!睗染涑鲎浴癘de on a Grecian Urn”。錢先生于所引例中對濟慈評價最高,稱其詠古器上男女欲就而未即之狀“蓋涵兩意”,即“長流而能不逝,長新而能不故”。
錢先生運用引證的方法對濟慈所作的議論充分表明這位詩人在對聲音的會意、對愛情的想象、對名利的徹悟、對音樂的體驗、對創作的感受、對藝術的認知等六個方面,與早于他數百年甚至千余年的中國文人的觀點,不僅相似乃爾,而且心心相印;同時也證明了錢先生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十六字箴言在中西跨文化交際研究中的科學性與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