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來信（二）

彭治國

與毛滂一首

軾啟：比日酷暑，不審起居何如？頃承示長箋及詩文一軸，日欲裁謝，因循至今，悚息悚息。今時為文者至多，可喜者亦眾。然求如足下閑暇自得，清美可口者實少也。敬佩厚賜，不敢獨饗，當出之知者。

世間唯名實不可欺。文章如金玉，各有定價。先后進相汲引，因其言以信于世，則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蓋付之眾口，絕非一夫所能抑揚。軾于黃魯直、張文潛輩數子，特先識之耳。始誦其文，蓋疑信者相伴，久乃自定，翕然稱之。軾豈能為之輕重哉？非獨軾如此，雖向之前輩亦不過如此也。而況外物之進退，此在造物者，非軾事。辱見貺之重，不敢不盡。承不久出都，尚得一見否？

有所譯：

近來天氣很熱，不知道你的日常起居情況怎么樣了？最近承蒙你寄來一封長信和一卷詩文，每天都想修書致謝，卻一直拖到現在，深感惶恐慚愧。如今寫文章的人很多，喜歡的也有很多。但像先生這樣，“閑暇自得，清美可口”的卻實在是很少的。感謝你的厚意，我不敢獨自專享，會推薦給懂得它的人。

世間唯有名實是不能欺瞞的。文章就像金子與玉石一樣，各有各的定價。先賢后進相互提攜引薦，根據他們的言論，得以在社會上展現各自的才華，這種情況是有的。至于文章等級高下，就要交給眾人去議論了，絕不是一個人能夠貶低或提高的。我對于黃庭堅、張耒等人，只不過認識得早一點兒罷了，當初誦讀他們的文章，懷疑的、相信的各占一半，過了很久自然有了定評，得到大家一致的稱贊。豈是我蘇軾所能決定輕重呢！不僅我這樣，即使從前文壇前輩，也不過如此。況且身外之物的得失升降，那完全是“造物主”的意思，不是蘇軾我所能夠左右的事。承蒙你看得起我，不敢不盡我所言。聽說你不久要離開汴京，還能見一面嗎？

這是元祐六年蘇軾任翰林學士承旨時所回的一封信，很適合推薦給今天的寫作者。蘇軾很喜歡毛滂的詩文，這毋庸諱言，就像這封信里說的，“閑暇自得，清美可口?！?/p>

據《西湖游覽志》《宋史翼》等記載：元祐中，蘇軾知守錢塘時，毛滂為法曹掾，與歌妓瓊芳相愛。三年秩滿辭官，于富陽途中的僧舍作《惜分飛》詞，贈瓊芳。

一日，蘇軾于席間，聽歌妓唱此詞，大為贊賞，當得知乃幕僚毛滂所作時，即說：“郡寮有詞人不及知，某之罪也?！庇谑桥扇俗坊?，與其留至數日。毛滂因此而得名。后來，蘇軾還為毛滂寫過“薦狀”。可見，對有才之士，蘇軾是不遺余力的。也不僅僅是毛滂一人，蘇軾為國家、為朝廷推薦了很多他認為值得一用的人才。

但是，在這封信里，蘇軾也告訴毛滂，什么是文學的真相。“文章如金石，各有定價?！辈荒芤驗槟忝枵椅?，我就把你夸到天上去，讓你忘乎所以，甚至忘記了文學的真相。

有些東西會被夸大，有些東西會被鼓勵，有些東西會被促成，有些東西會流逝，但唯有精金美玉，永恒常在。

蘇軾明白這個道理，他曾經也被提攜過，他也是這么走過來的，他理解毛滂，所以他更要把至關重要的話說給他聽。而其實，“文章如金石，各有定價”的說法，并不在來自蘇軾，來自他的老師歐陽修。

歐陽修提攜過蘇軾。而蘇軾的文章之所以萬古流芳，不僅是因為老師歐陽修的夸贊，更因為它反映了文學本身的規律。

“鴛鴦繡了不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碧K軾從老師歐陽修那里學到了東西，如今他又欲把金針度與人。

毛滂聽到了，我們這些后世學子聽到了嗎？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