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力 劉呂科


從西方歷史上的銀行破產危機事件來看,硅谷銀行事件并不鮮見,在一定程度上和遭遇擠兌的紐約美國銀行、北巖銀行、哈里法克斯銀行等如出一轍。用一句話可以總結類似銀行陷入危機的過程:將儲戶的短期存款配置于長期資產(如硅谷銀行投資的MBS和美國國債),隨著政策利率上調,債券價格下跌,所配置的長期資產出現高額未實現虧損,大量儲戶捕捉到虧損的危險信號,在恐慌中形成擠兌,并引發流動性危機。
從表面上看,硅谷銀行事件是由流動性危機造成的,是傳統銀行擠兌導致的,但如果從風險管理視角審視,更深層次的原因是這類銀行風險治理失位、風險偏好失當、風險策略失效。一定程度上,硅谷銀行事件為審視全面風險管理的有效性提供了機會。因此,本文將從風險治理、風險偏好、風險策略及《巴塞爾協議Ⅲ》的實施等維度,剖析硅谷銀行危機爆發的原因,并探討商業銀行如何完善風險管理體系,避免發生類似銀行危機事件。
硅谷銀行風險管理的主要問題
我們能看到的表象是硅谷銀行將吸收短期存款的負債大量配置在期限結構較長的資產上,并且沒有因時、因勢及時調整資產配置策略,最終導致銀行擠兌的發生,更深層次反映的還是硅谷銀行的風險經營能力出了問題,突出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風險治理失位
據公開消息,硅谷銀行2023年股東委托書披露,首席風險官Laura Izurieta實際上自2022年4月份就已停止履職,于2022年10月正式離職,直到2023年1月硅谷銀行才任命新的首席風險官,而這8個月恰恰是金融市場發生巨大變動的時期。在市場環境發生劇變的情況下,該行首席風險官長期空缺,一定程度上導致風險策略沒有因時、因勢及時調整,也反映出該行沒有足夠重視風險治理,風險治理的不健全為其后續的諸多事件“埋下了伏筆”。早在2021年底,監管機構就已經發現硅谷銀行在流動性管理方面存在缺陷,涉及流動性壓力測試、應急資金和流動性風險控制等六項指標。同年10月,監管機構向硅谷銀行高級管理層表達對其利率風險狀況的擔憂,并出具關于利率風險管理的評估結果。硅谷銀行風險管理部和風險戰略委員會應該對其資產和負債的結構、期限、主體類別、周期風險有清晰的認識,但實際卻將風險提示束之高閣,并沒有針對上述風險做相應的分析、預警和預案。2022年5月,監管機構將硅谷銀行的管理評級下調至“一般”,因硅谷銀行存在董事會監督不力、風險管理薄弱和內部審計職能不足等問題,這充分說明硅谷銀行風控履職不到位。2023年3月13日,以錢德拉·瓦尼彭塔(Chandra Vanipenta)為首的股東對硅谷銀行前首席執行官格雷格·貝克爾(Greg Becker) 和首席財務官丹尼爾·貝克(Daniel Beck)提起訴訟稱,該行的季度和年度財務報告沒有考慮美聯儲就加息發出的警告,要求提供損害賠償,這一舉動也彰顯了股東對管理層風險監控履職的不認可。
同時,硅谷銀行年報顯示,其風險管理體系對定量和定性風險模型十分依賴,缺乏對模型的動態調整,以及模型分析結果的專家校準環節。風險模型對風險管理具有積極的參考作用,但其根據歷史預測未來的原理,會使分析結果對時刻發生變化的現實存在“天生”的有偏性,若僵化地套用風險模型進行風險管理,將導致內部管理的諸多環節失去科學性和可靠性,使風險管理流于表面,偏離風險治理的本質目的。
風險偏好失當
銀行是經營風險的高杠桿企業,具有天然的“脆弱性”,其風險偏好決定了其風險策略的有效性。風險偏好應結合宏觀經濟狀況和銀行風險承擔能力進行設定,并持續監測和傳導,及時根據宏觀經濟變化前瞻性地調整風險偏好,為銀行經營設定“主基調”。但在利率下行周期,為獲得更高的收益,2020—2021年,硅谷銀行將新增超過1100美元存款的70%配置于長久期的住房抵押類證券(增持800億美元MBS),致使資產負債結構嚴重失衡,這種激進的風險偏好,使其面臨巨大的流動性風險。2022年3月,美聯儲加息周期啟動,面臨債券價格可能下跌的宏觀外部環境,在此后將近一年的時間里,硅谷銀行沒有因時、因勢及時調整風險偏好和風險策略,最終導致了巨額的浮虧,將危險拖成危機。
風險策略失效
在激進的風險偏好下,該行的經營策略直接導致了風險集中度較高。這種較高的集中度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客戶集中度較高,資產端和負債端客戶高度“重疊”。硅谷銀行專注于服務PE/VC機構和初創企業的融資需求,其經營狀況與高科技企業以及風險投資領域息息相關。如圖1和圖2所示,截至2022年末,PE/VC機構和初創企業約占硅谷銀行存款客戶的43%,占貸款客戶結構的73%。在硅谷銀行被美國監管機構接管之前的18至24個月里,英國央行就硅谷銀行的“集中度風險”,以及其貸款和存款賬目之間的“客戶重疊”所蘊含的潛在風險向美國監管機構發出警告。當宏觀經濟疲軟,科創企業經營整體下滑時,這些公司大量提取存款以維持“逆風”生存;同時初創企業估值下降,進而對貸款償還能力產生不利影響。硅谷銀行負債端穩定性下降,疊加資產端貸款回收壓力增大,其經營穩定性直接受到較大沖擊。
另一方面是較高的資產集中度,主要表現為資產種類和期限結構的高度集中。截至2022年末,硅谷銀行貸款凈額資產占比約為33%,固定收益類證券占比約為55%,其中美國國債和MBS在固定收益類證券中的比重分別為14%和55%(見圖3),而流動性較高的1年期內資產占比僅為23%,資產期限結構多集中于5年以上(見圖4)。在貨幣政策寬松、流動性充裕、市場利率走低的背景下,硅谷銀行大量買進風險相對較低的抵押證券,但并未重點關注資產結構嚴重失衡的問題。債券價格對利率高度敏感,硅谷銀行沒有開發有效的利率風險衡量工具、模型和指標,未能有效管理證券的利率風險。因而,在美聯儲開啟本輪加息周期后,債券價格下跌,造成較大額度的浮虧。因流動性短缺而不得不折價出售債券資產時,大額浮虧計入當期損益,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市場恐慌迅速傳播,儲戶信心下降,存款擠兌加劇,流動性瞬間蒸發,最終倒閉。
合規經營失策
2022年年報數據顯示,硅谷銀行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為15.44%,高于行業中位數水平11.05%。從表面上看,其資本充足率是滿足監管要求的,但從更深層次觀察,硅谷銀行在合規經營方面,尤其是在推進《巴塞爾協議Ⅲ》實施方面是“失策”的。這種失策一方面是銀行自身經營導致的,但也與美國在執行《巴塞爾協議Ⅲ》時有多大的自由裁量權有關。
2018年,美聯儲基于《經濟增長、監管放松和消費者保護法案》(Economic Growth, Regulatory Relief, and Consumer Protection Act),對金融機構監管標準進行了修訂,將觸發更嚴格的強化審慎監管標準的門檻由500億美元提升至2500億美元,大幅放松了對總資產低于2500億美元的銀行的監管。該法案基于銀行資產總規模、跨境業務規模、非銀資產、表外風險暴露等指標將美國銀行分為五檔,并制定了相應的監管要求,對第四、第五檔銀行的資本要求、流動性監管要求均有所放松。全美排名第16名的硅谷銀行被劃歸為第四檔銀行,成為2018年監管放松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監管分類下限閾值提升、資本金和流動性要求放松導致對硅谷銀行的監管逐漸薄弱,為硅谷銀行的危機事件埋下了種子。據監管要求,處于第四檔的硅谷銀行不需要設置逆周期資本緩沖,累計其他綜合收益(AOCI)項目不再計入一級監管資本。AOCI包括某些資產和負債在變現前未實現的收益或虧損,該項目從資本中扣除后,即便銀行出現浮虧,資本充足率仍保持“虛高”;直至浮虧(盈)出售或轉讓后被實現,將一次性沖擊一級監管資本。AOCI監管政策對第四檔銀行的放松,使其已經淪為中小商業銀行掩蓋資產負債表脆弱性的工具,2022年底硅谷銀行未實現損失超過資本權益,已技術性破產。同時,硅谷銀行所在的第四檔銀行每兩年進行一次監管資本壓力測試、無須自行開展資本壓力測試,但由于過渡期和雙年度壓力測試的安排,硅谷銀行到2024年才需要接受壓力測試。在流動性監管方面,美聯儲對流動性監管規則進行了“細化”及“弱化”。屬于第四檔且短期批發資金低于500億美元的硅谷銀行,其流動性要求也被降低,流動性覆蓋率(LCR)和凈穩定資金比例(NSFR)均無監管要求。在解決方案規劃方面,屬于第四檔機構的硅谷銀行也無須向美聯儲和FDIC提交關于在發生重大財務困境或倒閉時如何迅速有序地解決問題的方案。
同時,從硅谷銀行的經營表現來看,其也沒有很好地推進落實《巴塞爾協議Ⅲ》第二支柱和第三支柱,如在第二支柱方面要求商業銀行要合理設定風險偏好,定期開展壓力測試,做好集中度風險管理,科學規劃和配置資本。但從硅谷銀行的實踐來看,無論是第二支柱要求的合理的風險偏好,還是集中度管理及資本管理,都與監管要求存在一定差距。第三支柱體系建設方面要求商業銀行披露與風險管理相關的信息,使市場更加了解銀行的風險管理和財務狀況,并增強銀行的透明度和穩定性。而硅谷銀行在三支柱實施方面,信息披露顆粒度較粗,及時性、完整性、有效性不高,實際經營情況與風險水平未進行全面客觀披露,市場透明度低,這也是導致投資者喪失信心,發生銀行擠兌的直接原因之一。
啟示及建議
歷史不會簡單地重復,但總是壓著相同的韻腳。過往的經驗和歷史告訴我們,商業銀行風險經營要嚴格遵守風險管理的基本邏輯和方法,一旦違背風險管理的基本邏輯,往往會面臨巨大風險,甚至會面臨銀行危機。當前正值我國《商業銀行資本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公開征求意見之時,需要商業銀行以硅谷銀行為鑒,主動擁抱監管新趨勢并將其有機融入日常管理中。具體來看,有以下啟示和建議。
構建完善的風險治理體系。風險治理是有效開展風險管理工作的前提,應按照激勵相容、體系完備、分工明確的原則構建風險治理體系,明確董事會、高管層對風險管理的有效性承擔最終和直接責任,確保其深入、廣泛地參與到風險經營中,確保風險偏好設定科學,風險策略合理有效。
堅持風險管理基本原則。銀行在經營管理中應始終堅持安全性、流動性、盈利性三大原則,在確保安全性和流動性的前提下,追求最大限度的盈利。硅谷銀行過度重視盈利性,忽視安全性和流動性管理,最終引致危機的爆發。鑒于此,在風險管理全流程中,商業銀行應將安全性和流動性放在首要位置,在確保經營安全和流動性充足的前提下,追求盈利性,確保收益和風險相匹配。
設定穩健審慎的風險偏好。銀行的存貸款業務存在天然的約束錯配和期限錯配風險,過激的風險偏好會在經營環境不好時凸顯銀行的脆弱性,因此設定穩健審慎的風險偏好尤為重要。合理的風險偏好在滿足資本約束的前提下,應理性預期經營環境,根據資產負債組合管理的需要,設定合理的風險結構和最優邊界,在風險與收益、短期利潤與長期價值之間取得平衡。硅谷銀行在貨幣寬松的環境中選擇了激進的風險偏好,起初期限錯配和集中度高的問題并不明顯;而隨著美聯儲加息收緊貨幣政策,由于未能及時調整風險偏好,最終導致問題暴露,引發流動性危機。商業銀行應在穩健審慎的風險偏好下,不斷優化風險管理組織架構,制定合理的風險策略。同時,理順風險偏好、資本配置、風險策略、業務經營的關系,堅持“有所為”和“有所不為”,要在合理的風險偏好統領下,確保資本、風險、業務的協調一致。
合理采用風險策略。其一,要增強跨周期經營意識,銀行應該對資產負債的宏觀風險、結構風險、期限風險、幣種風險等加強管理,發揮風險管理戰略委員會、風險管理部門的作用,對銀行資產負債的宏觀風險、政策風險有清晰的認識和了解,提高辨別宏觀風險、經濟周期的能力以及在不同宏觀環境、經濟周期中的行業、客戶選擇能力,實現跨周期穩健經營。其二,要加強流動性管理。硅谷銀行近年來對流動性風險壓力測試有所輕視,且在應急處置方面略顯草率,也是導致本次危機的原因之一。商業銀行要充分重視壓力測試等風險管理工具的常態化使用,并在使用時充分考慮宏觀和微觀經濟要素的情景設定,對客戶償付貸款能力、提取存款意愿進行充分評估。同時,做好應對短期流動性短缺的應急方案,以及在應急時的信息披露管理。其三,要做好集中度管理。硅谷銀行在資產端和負債端的客戶集中度高,極大降低了自身的風險抵御能力。商業銀行可以在充分利用自身比較優勢的基礎上,在行業、區域、客戶層面適當分散資產和負債端的集中度,并密切關注行業和區域內部的風險集中度,以及重要客戶之間的關聯度,確保集中度風險在合理范圍內。
扎實推進《巴塞爾協議Ⅲ》實施。應以新資本規制實施為契機,主動擁抱監管變革,變“要我合規”為“我要合規”,以《巴塞爾協議Ⅲ》實施為抓手,提升商業銀行精細化經營能力。尤其是要扎實做好第二支柱所要求的全面風險管理框架,包括合理設定風險偏好,定期開展壓力測試,做好集中度風險管理,科學規劃和配置資本;同時,做好第三支柱體系建設,細化信息披露顆粒度,增加經營透明度,提振市場投資者信心。
(作者單位:中國民生銀行博士后科研工作站,中國民生銀行風險管理部)
責任編輯:孫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