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干
2023年3月以來,歐美銀行業風險事件頻發,其中瑞士信貸是此輪風波中倒下的首家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第一共和銀行則成為美國歷史上倒閉的第二大銀行。銀行機構的突然倒閉,固然有利率急速上升這一外部宏觀因素的沖擊,但本質是對其經營管理能力的再考核,也是對宏觀金融監管效率的再檢視。
美國中小銀行接連倒閉暴露監管放松的潛在弊端
2018年美國修改《多德—弗蘭克法案》,上調銀行存在系統性風險的認定標準,只有資產規模超過2500億美元(之前的監管標準為500億美元)的銀行才需要接受更嚴格的監管。美聯儲隨之對金融機構監管標準進行了修訂,將銀行分為五檔,對第四、第五檔銀行的資本、流動性監管要求均有所放松。按照2022年底的年報數據,銀門銀行的總資產僅有113億美元,屬于典型的小銀行;第一共和銀行、硅谷銀行和簽名銀行的總資產分別為2126億、2090億和1162億美元,按資產規模排名分居美國銀行業第14位、第16位和第29位,均屬于1000億—2500億美元規模的第四檔銀行,擁有某些被豁免的“監管紅利”,而這些所謂的紅利正是其累積風險至失控的重要誘因。
資本監管放松削弱了銀行的風險緩沖能力。在放松的監管體系中,美國允許中小銀行將累計其他綜合收益(AOCI)項目從資本中扣除,AOCI包括某些資產和負債在變現前未實現的收益或虧損(“浮虧”),不考慮“浮虧”的資本充足率“虛高”。伴隨著美聯儲快節奏的加息,中小銀行記入可供出售金融資產項下的債券投資(AFS證券)“浮虧”持續擴大、但不影響資本充足率水平,沒有及時止損
壓力,導致風險不斷累積。
流動性監管缺位降低了銀行的及時止損壓力。巴塞爾委員會于2010年12月出臺的《流動性風險計量標準和監測的國際框架》,將流動性覆蓋率(LCR)和凈穩定資金比率(NSFR)納入全球監管的統一體系。在美國對第四檔銀行的監管中,當加權短期批發性融資額(指金融機構與通過特定對手方、特殊存款等途徑獲得的存續期小于1年的存款)大于等于500億美元時,LCR和NSFR需要大于等于70%。而硅谷銀行加權短期批發性融資額恰恰小于500億美元,沒有監管調整壓力,潛藏風險。
忽視壓力測試損害了銀行的前瞻風險預警能力。巴塞爾委員會發布的《穩健的流動性風險管理和監管原則》中強制要求銀行定期進行壓力測試,特別是評估流動性風險和利率風險。但根據美國的監管要求,硅谷銀行等第四類監管銀行僅需要兩年一次自行開展資本壓力測試,無須進行監管資本壓力測試。聽證會信息顯示,早在2021年底,美聯儲監管人員就發現硅谷銀行的壓力測試、應急資金和流動性風險控制等六項指標存在不足。2022年夏天,監管機構將硅谷銀行的管理評級下調至“一般”,并將該行的全企業治理和控制評為“不良-1”,明確提示硅谷銀行的“管理不善”問題。但由于強制監管要求缺位,并沒有得到重視。
4月28日,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和美聯儲委員會(FRB)分別發布報告,稱此輪風波除銀行自身管理不善外,深層次原因也包括立法放松對中小銀行的監管,監管機構發現問題后未能及時推動解決。
業務均衡發展能力決定商業銀行抗周期的經營韌性
均衡穩健的業務模式是銀行持續經營的基礎,監管合規、風險可控、持續盈利是相互影響的核心原則。盡管迄今為止,此輪歐美銀行業風波的范圍及影響有限,但危機銀行事件再次暴露了銀行業務模式選擇中對上述幾個核心原則的忽視問題。
堅實的零售業務基礎是熨平周期波動的穩定器。銀行零售業務客戶數量大且分散、單戶平均金額較小,且不同客戶間的信用風險特征存在差異,基于大數定律,零售客群整體受經濟周期波動的影響較小,相應地,零售銀行業務營收表現較為穩定。比較而言,銀行對公業務單戶業務規模往往較大、風險更為集中,業績表現更容易受到經濟周期和行業輪動的直接影響。
硅谷銀行出現經營困境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業務明顯失衡。2022年年報顯示,在硅谷銀行736億美元的貸款中,對公貸款有631億美元、占比接近86%。對公存款占比超過87%,零售及私人銀行存款占比僅為2%。相比之下,2022年末美國銀行的零售存款占比達到21%,摩根大通的零售存款占比超過22%,匯豐銀行的零售存款占比達到50%。
發展輕資本業務可有效提升銀行持續經營的韌性。硅谷銀行2022年末債券資產較2019年末增長313%,推動總資產大幅增加207%,正是這部分資產市值的大幅快速縮水,拖累硅谷銀行陷入了危機。相對而言,對表內資產沒有或很低依存度的輕資本業務,比如匯兌結算、資產管理等,盡管盈利表現也同時受到宏觀經濟影響,但基本不會對資本、流動性等核心監管指標產生拖累。也正因如此,資本集約型業務得到普遍重視,近十年,美國銀行業非息收入占比大多保持在35%以上,而硅谷銀行2022年這一指標降至23%、第一共和銀行僅為9%、簽名銀行僅不足4%。
銀行業務創新需與自身的風險管理能力相適應。正如高風險、復雜的衍生品業務創新是導致2008年雷曼、貝爾斯登等華爾街投行爆發危機的導火索,衍生品業務巨額虧損也是瑞士信貸發生危機的重要原因。危機之前,瑞士信貸在戰略上重視資本投行業務,但事后看業務發展明顯超出風險管控能力,其與對沖基金Archegos作為對手方開展總收益互換(TRS)等業務,但當標的股價大幅下跌、交易對手無法補足保證金而爆倉時,瑞士信貸作為股票實際持有人承擔了50億美元以上的巨額虧損。但同樣開展此業務的摩根大通、高盛能夠及時降低倉位和風險敞口“全身而退”,瑞士信貸CEO坦言,他甚至不知道Archegos這個交易對手和對其的200億美元敞口,內部對于Archegos保證金和杠桿率的風險管控也嚴重失效。
簽名銀行、銀門銀行近年來積極開展數字資產質押的高風險借貸活動。當前,加密行業尚缺乏系統的監管體系,加密資產價格大起大落,風險之高超越了銀行傳統風控經驗和能力,在FTX爆倉事件和監管部門加強監管的背景下,兩家銀行被擠兌并結束業務。
穩慎的集中度管理是銀行資產負債管理的核心原則
由于不同行業、不同規模客戶和資產的周期性特征、風險偏好屬性不同,分散化的資產負債配置是銀行減少資產負債表風險同頻共振的基礎。在硅谷銀行、第一共和銀行倒閉等風險事件中,資產負債高度集中是業務風險根源。
多元均衡的資產結構是穩健經營的基石。從資產大類來看,2022年末,硅谷銀行債券投資為1201億美元,總資產占比高達56%,遠高于摩根大通、富國銀行債券投資總資產占比20%—30%的水平。從資產細分看,在1201億美元的債券投資中,住房抵押債券有915億美元,美國政府機構債有167億美元,合計占比達到90%。債券投資標的收益率曲線單一性走陡,令硅谷銀行債券投資估值單向變動、大幅縮水,潛藏虧損額巨大。
同樣,在第一共和銀行的2061億美元總資產中,貸款規模為1623億美元,占比為79%,其中地產類貸款為1340億美元,占貸款的比例為83%,接近一半的資產為固定利息的地產相關貸款,2023年一季度貸款組合平均收益率只有3.73%,明顯低于同業也大幅低于基準利率,拖累當季凈息差逆勢大幅走窄68個基點,凈利息收入和凈利潤分別下降19.4%和32.9%。
存款來源的穩定性和多樣性是負債管理的基礎。硅谷銀行、簽名銀行、銀門銀行、第一共和銀行均存在負債集中度高、穩定性不足的弊端,導致其易發生流動性風險。2020—2022年間,硅谷銀行客戶存款由549億美元大幅提高至1860億美元,科技企業和生命健康產業客戶存款占比高達63%,僅初創期的科技和生物健康企業存款規模占比就達到39%。且活期占比高達94%,約88%的存款不受保險保護。第一共和銀行的存款高度集中于私人銀行客戶,且與硅谷銀行負債人群高度重合,單一客戶資金規模大、存款保險比例低,活期存款占比較高。同樣,簽名銀行、銀門銀行負債過度集中于數字資產行業,且存款“壘大戶”現象更為嚴重,未受保險存款占比近90%。硅谷銀行、簽名銀行倒閉后,同業恐慌情緒繼續傳染,2023年一季度,第一共和銀行存款下降了35.5%、超1000億美元。
商業銀行的風險管理邊界要與整體資本實力相適應
資本是銀行風險經營的最后緩沖墊,超過資本實力的潛在風險承擔在極端情景下將產生失控風險。
利率快速上升周期,加大了銀行久期管理和資產價值波動壓力,沖擊了資本基礎。“借短貸長”帶來的利差收益是銀行的重要盈利來源,也是流動性風險管控的核心內容。加息周期內,久期管理難度明顯增大,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銀行與客戶期望值明顯不對稱,銀行有強烈的意愿調整資產負債期限結構,但客戶希望融資成本保持低廉、沉淀資金獲得較高收益,在客戶主導的市場中,同質化競爭壓力較大的銀行經營主動性往往偏低。
極端的期限錯配是快速加息周期沖擊美國中小銀行的共性原因。負債端,疫情期間美聯儲極度寬松的貨幣政策情形下,上述銀行存款規模大幅增長,但不計息或低息的活期存款占比高、存款保險制度不能覆蓋的存款占比高,負債端久期短且不穩定。但在資產端,上述銀行投放了大量固息按揭貸款和固息債券,資產久期長,如硅谷銀行2022年末所有債券中接近80%剩余期限在10年以上。在利率快速上升后,長久期固息資產無法及時調整并且產生浮虧,而負債端整體期限較短的負債成本則快速上升,甚至出現付息成本和收益率倒掛,不僅侵蝕了盈利能力,還帶來信心下降,引發流動性緊張,并進一步令浮虧“顯性化”,侵蝕資本基礎,發生流動性踩踏。
相比而言,美國頭部銀行雖然也普遍持有較多固息債券,但其貸款組合更偏向浮息,收益率跟隨加息周期走升,同時堅實的零售客戶基礎也令其負債端存款更為穩定。從2023年一季度報來看,美國頭部銀行保持了較高的凈息差和盈利,其資產負債結構更為合理和具有韌性。
商業銀行壓力測試要充分考慮極端情形和小概率事件對資本的侵蝕風險。根據《多德—弗蘭克法案》修正案,硅谷銀行、簽名銀行、第一共和銀行作為第四類組織,沒有被強制要求進行壓力測試,這也導致這些銀行在大幅擴張過程中,失去了前瞻管控風險的壓力。事實上,在宏觀環境不確定性明顯增大的背景下,常規的單一風險壓力測試設定可能也無法充分前瞻預測風險結果。例如,標準的利率沖擊場景采用200基點的收益率曲線平移來模擬利率重定價風險,但是僅2022年,美聯儲就急速加息425個基點,單一壓力測試的情景設置顯然已經不適合了。第一共和銀行即使獲得11家銀行合計300億美元注資卻依舊倒閉,就是典型的由“市場整體利率上升造成資產估值下降(利率風險),伴隨存款流向更高利率的貨幣市場基金(流動性風險),疊加硅谷銀行、簽名銀行、銀門銀行倒閉造成市場恐慌引發進一步擠兌(聲譽風險)”的綜合性風險壓力情景。
此外,壓力測試情景也需要考慮會計記賬方法等因素在極端情形下可能導致的風險結果。對于以攤余成本計量的金融資產,即便因市場利率大幅上升、市值出現明顯下跌,也不會傳導至賬面價值,不會影響銀行資產負債表和利潤表,實質上“掩蓋”了潛在風險,市值變現帶來的后果可能是“災難性”的。在硅谷銀行風波中,AFS債券的出售令市場快速聯想HTM債券可能發生的150億美元變現損失及其對資本的大幅侵蝕,進而誘發了快速擠兌。瑞士信貸的Archegos事件則反映了極端情形下,高杠桿衍生品業務交易虧損的放大效應。
聲譽風險關乎商業銀行經營與競爭的核心軟實力
2008年金融危機后,巴塞爾委員會明確將聲譽風險管理列入第二支柱。數字經濟時代,信息傳播范圍和速度大大加快,對商業銀行聲譽風險管理提出更高要求。
商業銀行聲譽風險管理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良好聲譽是商業銀行的重要無形資產,需要長期經營。正如經濟危機通常首先在經濟脆弱度較高的國家發生,恐慌情緒發酵之下市場也傾向于尋找“潛在薄弱點”,聲譽不佳的機構往往成為關注對象。
此外,管理層行為及其穩定性也是影響銀行聲譽的重要因素。一方面,管理層不穩定會增加經營方向的不確定性和轉向成本,降低內控管理的有效性。另一方面,動蕩的管理層可能導致成員間磨合時間不足,影響戰略落地成效,進而影響業務活動。瑞士信貸4年之內更換了2位董事長和4位CRO,經營業績表現很不穩定、內部控制也出現重大缺陷,審計機構對其2022年度內部控制有效性出具了否定意見,極大降低了瑞士信貸的聲譽。
數字化時代,商業銀行聲譽風險管理難度加大。相較過往,數字經濟時代更高的信息傳播效率,要求商業銀行更及時、主動開展信息交流和市場溝通,尤其是避免負面輿情發酵。在硅谷銀行風波中,不充分的聲譽風險管理是引致擠兌的直接誘因。硅谷銀行在公布融資計劃時,未對后續資產負債表修復計劃進行充分溝通,社交媒體迅速傳播其債券虧損消息,硅谷銀行的良好聲譽瞬間崩塌,儲戶紛紛在線上申請取款,一天內流失了超過三分之一的存款,迅速將流動性緊張轉化為事實上的擠兌。美國聯邦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主席帕特里克·麥克亨利(Patrick McHenry)將硅谷銀行48小時內迅速倒閉事件稱為“第一次由推特引發的銀行擠兌”。
激勵相容是商業銀行績效考核管理不可忽視的原則
根據信息經濟學理論,通過合理設計激勵機制,實現利益的有效“捆綁”,即激勵相容,是解決委托代理問題的突破口,也是破解商業銀行道德風險的重要手段。實踐中,不當的激勵安排下,歐美銀行管理層利潤訴求和銀行持續經營利益明顯背離,是風險累積爆發的重要動因。
激勵考核中普遍的重短輕長潛藏道德風險。瑞士信貸提供了一個典型的反面案例。根據年報披露,該機構管理層報酬由固定報酬和浮動報酬兩部分組成。浮動報酬的決定因素基本為經營業績表現,承擔更高風險、獲取更好業績的自然理性,助長了激進和松散的管理風格,推動了風險的滋生蔓延。2021年,瑞士信貸因Archegos爆倉事件損失超過50億美元,前任CEO托馬斯·哥特斯坦(Thomas Gottstein)依舊可以獲得380萬瑞士法郎的報酬,且股東大會撤回了針對管理層設定長期激勵的提議。
可持續的激勵機制需要兼顧發展和風控。2009年,金融穩定委員會(FSB)頒布的《穩健薪酬制度實施的指導原則》提出了薪酬治理、利益相關者參與、薪酬與審慎風險承擔掛鉤等三方面內容,明確合理的薪酬制度要考慮風險承擔問題。但據瑞士信貸年報披露,高級管理層擁有保底的高額固定報酬,即便不采取風險管控,也能獲取不菲的收益。2022年度,在全年稅前虧損達到12億瑞士法郎的情況下,CEO Ulrich Koerner仍舊能夠獲得250萬瑞士法郎的高額回報。
本次歐美銀行業危機的直接誘發原因各有不同,但究其根源,風險控制和內控管理薄弱是共性問題之一。除了嚴格的監管制度、系統的風控機制,在績效體系特別是管理層績效體系中加入風控合規指標,是從頂層戰略上內化風控理念,夯實自上而下穩健經營基礎的內在要求。
(作者系中國工商銀行〔亞洲〕有限公司董事長)
責任編輯:孫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