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嘯
麥子種好以后,天氣一天比一天涼。農閑了,老人愛蹲在墻角曬太陽。我父親也常蹲在堂屋門前曬太陽。
他袖著手,瞇起眼,任陽光撫摸著自己,撫摸著母親親手縫做的三面新的棉襖;讓陽光為他梳理斑白的頭發,為他數一數滿臉的溝壑似的皺紋,為他捋一捋花白的胡須。父親感到舒服,感到愜意,感到無比的幸福。
我每每看到父親這怡然自得的樣子,就想起父親的膽小來。
那一年,我九歲。霜降過后,地里的麥苗剛好能望見壟。早飯后,鄰居燕叔在村西地里犁地。我跟在后面撿刨剩的紅薯。我一邊撿一邊唱著:“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撿著,撿著,只聽“咯吱”一聲。犁子過后,我順著墑溝一找,里面是個鐵玩意兒。它足有冬晨七八點鐘的太陽那么大,那么圓,卻扁扁的,銹跡斑斑,旁邊還有螺母似的東西。
我讓父親一看,他的臉唰地白了,慌忙小心地從我手中奪過,然后大聲斥責:“去、去、去、去,一邊玩去!”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知父親生哪門子氣。心想:虧你還當過兵呢,膽小如鼠,還不如我勇敢呢。
只見父親進屋后,翻箱倒柜,找了鉗子、羊角錘、縫紉機油什么的,放在一個袋子里提著,抱著那個鐵家伙,好像摟著祖傳寶貝似的,急急忙忙往村西河:“好好在家待著,出門檻,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我出于好奇,偷偷地約了兩個小伙伴,趴在離父親很遠的河岸上,做賊似的,遠遠地觀察著父親的一舉一動。只見父親已脫去外衣,有時用鉗子,有時用羊角錘,有時用左臂擦拭額頭……
我擔心“膽小的父親”回家找不到我,或發現我跟蹤他,罵我打我,我拉著同伴便悄悄地回家了。午飯早都涼了。
就在這時,父親回來了。他雙手托著那個“鐵寶貝”,春風滿面,笑容可掬,像一位凱旋的將軍。
“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地雷!日本鬼子的地雷!威力大得很!我把它拆卸了。”
父親小心翼翼地將那寶貝放下,忙從胳臂彎里取掉工具袋,又把我喊到跟前:“小子!你知道它有多厲害嗎?它能把咱這六間堂屋和三間配房炸飛了!你看這是火藥,這是引火帽。不許你碰它!聽見沒有?!一定要記住!”
我不知是聽到地雷的威力嚇的,還是父親的嚴厲訓斥震的,愣在那里,木雕泥塑一般,只是一個勁地傻乎乎地點頭。
父親小心地將藥倒出來,倒在報紙上。我看到那藥像家鄉小米一樣的顏色——黃燦燦的,但是粉末狀。父親一會兒放在這兒,一會兒放在那兒,總是放心不下。后來,父親拎著那包藥,還有那引火帽,又去西河了。
“我把它燃了,真厲害!”父親回來后,一臉的輕松,笑瞇瞇地說。
看到父親得意的神色,我急忙為他端洗臉水,為他燒鍋溫飯。心想,我的父親并非膽小鬼,相反,他很勇敢,很偉大,很了不起!他真是我的好父親!
再后來,父親將那鐵疙瘩獎給了我,讓我永遠記住:這是日本侵略中國的最有力的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