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芬

小雪節氣次日,我正在溪邊看長腳鷺鷥,接到書憲的電話,說他父親、我的志遠兄走了。我一時愕然,淚水盈眶。
1977年,高考恢復前夕,我17歲,從湖嶺區中學高中畢業,賦閑在家。父親為我謀了差使,到上草岱小學當代課教師。上草岱是草岱村的自然村,我家到上草岱,要先走七八公里平路,再翻過兩座山,涉過一條溪。學校條件簡陋得不知怎么形容,沒有地方住,我就住在大隊副書記廖寶珍的家里。
廖寶珍就是志遠兄的父親,與我母親同姓同輩分,我叫他舅父。志遠兄是家中長子,比我大九歲,山村的孩子成婚早,當時他已有三個孩子。家境算是殷實,嫂子圣花賢惠又勤勞,志遠兄除了白天參加生產隊勞動,其他事情基本不管。一有空就與我黏在一起。
初上講臺,就逢湖嶺全區教學大比考,統一考題,全部調換監考。分數出來,草岱小學有一個級段位列全區第六名。我知道這個沒有可比性,這個級段只有三名學生,但村干部知道了還是很高興,給山村長臉了,決定獎勵我兩株毛竹。志遠兄也很是高興,他去山上砍了毛竹,還捆綁一塊,扛到村外的嶺上。我使了吃奶的力,把它扛到六科村,后來叫我媽過去幫忙,拖回家的。
初到草岱,我一個人燒飯,鍋灶是上任老師留下的,搭在志遠家房子中堂。絕大多數是番薯絲,偶爾摻一點米。我家窮,代課教師工資極低,每周帶點米或咸魚、咸菜之類。有一個星期,我帶了一罐豆腐乳,每餐一粒。挨到周六,豆腐乳吃完了,剩下半罐湯汁,我舍不得倒掉,一口喝了下去,那天下午胃里泛酸難受極了,回家路上,不停地喝山水。這一切都被舅父看在眼里,過了幾日,舅父就叫我到他家吃飯,我當然高興。他家十來口人,吃的絕大部分是番薯絲,間或摻一點米。我那時候不懂事,舅母叫我打米飯,我真的也打米飯了。要知道那米飯是給小孩子吃的呀!我有時候用飯勺碾番薯絲,志遠兄總叫我多摻些米飯再碾。
就這樣我在他家蹭了一年多的飯。
沒有電視,沒有娛樂活動,一到晩上,志遠兄總是第一個到我房間,君學、觀憲、阿料、阿豹也會相繼過來。他們有時會扎馬步打拳比力氣,把樓板震得很響。有時候我們會唱歌,唱得最多的是《洪湖赤衛隊》里的歌,“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呀么是家鄉”,有時唱《南泥灣》,“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唱得很有激情。幾張不知從哪里來的歌紙被摸得稀爛。觀憲會唱幾句溫州鼓詞,“金山寺浪奔波,雷峰塔鎮壓白妖魔”,《白蛇傳》的故事就是那個時候聽過來的。至于花鼓調的“正月里來是新春”,每月四句,一直唱到十二月,也是有歌詞抄下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會唱。“十月里來雪花飛,孟姜女出門送寒衣,可恨秦王心腸毒,害死我夫命歸西”,這是最悲情的四句,覺得秦始皇很壞,同書上寫的不一樣。
處于青春期的我們,肚子總是空的,說得最多的是吃。我最向往的是“做節”。清明有清明節,早稻熟了有“嘗新節”,快過年了有冬節。九層糕、巧食、粽子、麻糍等都是“做節”的美食科目。有孩子讀書的或好客的人家,“做節”都會把我請過去,會有酒有肉有其他好吃的東西。幾十年過去了,讀到蘇東坡在海南寫的“明日東家知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做節的美好,如同草岱山野中的星光,會隱約閃現。吃了回來,志遠兄總是問我有什么好吃的,肉大塊嗎?記得有一次,大約是清明前后,不知是誰講起來白茅筍煮糯米飯好吃,大家提議每人出二角份子錢,煮糯米筍吃。那餐飯真的很好吃。
在草岱代課一年多,我就出去讀書工作了,其間與志遠兄偶有來往,也是匆匆而過。
2003年前后,志遠兄當了村里的書記,我們來往又多了起來。他當村書記不是為官,更不是為財,他決心要實現世代草岱人的夢想,造一條公路,通往山外。先是確定線路,第一個方案是從六科直接上去,但六科人不同意。沒辦法,啟動第二個方案,經過南岙村再到草岱。全長12 公里,以每公里二十萬元計算,需要二百多萬元,這在當時是一個天文數字。志遠兄義無反顧,踏上了造路的路。他四處化緣,到處求人。我見到他時,如果造路順利,他會一臉高興;如果一臉沮喪,我就知道他遇到了困難。其間遇到多少人猜疑、挖苦,阻攔謾罵,多少艱辛坎坷,他都默默承受下來。志遠兄活脫脫就是央視熱播的《那山那海》里的雷銓水。
冬雨中,我對著萬物生長的山巒悄聲說道:“志遠兄,有故鄉青山為伴,有草岱盤山公路的豐碑,愿你一路走好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