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與少年

莫沽

清晨，一顆露珠懸掛在一片綠蘿葉的尖上，晶瑩剔透。透過這一顆小小的露珠，能看到其背后細細的丫枝被放大成一根粗壯的拄杖。

一陣微風吹過，葉子輕輕搖曳，那一顆晶瑩的露珠拉長了身子，瘦成了一把精致的水錐子。又一陣微風吹過，露珠隨著葉子搖晃了幾下，滴落，落在一旁的一朵盛開的茶花蕊上，許是花蕊柔軟的緣故，這一滴水落得悄無聲息。

少年已經不記得自己哪個年月坐上輪椅，只記得兒時會幫母親打下手，將店里的小盆花卉搬進搬出，也常帶著小伙伴來到店里玩耍。有一次，一位小伙伴失手將一盆貴重的小葉黃楊盆景打翻到地上，母親心疼極了，他小小的屁股為此還挨了她重重的一個巴掌呢！

他還記得，在學校過的最后一個“六一”兒童節。他參與學校組織的吹蠟燭、釣魚、猜謎和夾珠子等游園項目，還參與鴛鴦板、拔河等比賽活動，得到許多心儀的小獎品，過得十分開心快樂。返回時，他感覺有點累，快到店門口時突然摔倒了，母親正在店里張羅忙碌，聽到聲音往外瞧了一眼，問，怎么那么不小心呀？他轉身爬起來，看到前些天由他親手嫁接起來的一支花枝，枝已成活，而枝上的一朵花兒卻枯萎了。

從店里到學校走小路大約八百米，途經一段公路、一截古道、一條小河、一座廊橋、一口古井。路旁有參天老樹，也有五彩鮮花，古道幽深，河水清清，廊橋滄桑，井水甜甜，少年喜歡與小伙伴們一起步行上學，一路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快樂得像一只出籠的小鳥。

自從“六一”節摔倒后，少年又接連摔倒了兩次。母親帶著他上小城醫院做了全面檢查，除了腿部有點壓痛感外，沒發現有什么其他問題，醫生推測是生長痛。

從此后，父親雇用了一位送貨員，自己專門接送他讀書。

二

在省城醫院，醫生也沒能確診少年患的是什么病，父母帶著他去了上海。醫生說，他患的是罕見的肢體起病型肌肉萎縮性側索硬化癥，先是四肢肌肉進行性萎縮、無力，最后產生呼吸衰竭，針對他這種特殊的病例分析，生命很難堅持到成年……他剛步入少年，卻成為一朵尚未開放就即將走向萎謝的花朵，父親已經聽不見醫生后面的話語，他雙眼模糊，心里在滴血。

“是我那一巴掌落下的病根啊！”盡管醫生強調巴掌絕不可能打出肌肉萎縮性側索硬化癥，但母親還是深深地自責著。

少年從父親母親的淚痕里讀出了絕望，感覺偌大的天空正對著他弱小的軀體砸下來，他飲食無味拒絕上學，一到花店就摔花盆，恨不得將全店的花兒都摧毀。

傍晚，金黃色的葵花俯首送走落日，絢麗的紅霞裹著幾束金光撒滿了天際。定居臺灣的小姨剛回來，就帶著一束葵花和一部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來探望他。

輪椅上的少年呆呆地望著她，接過花后狠狠地甩了兩下，擲在地上。小姨將書放在少年的床頭，接著俯身拾起鮮花，看到少年一側的手臂和大腿已經開始萎縮，臉上毫無表情。記得她剛去臺灣的那一天向他告別，他依依不舍哭得十分傷心。如今，他已經沒有了淚水。

小姨一邊唱著《冬季到臺北來看雨》，一邊推著少年來到陽臺上。她在徐徐降臨的夜幕中，給他講了野柳雍容尊貴的女王，日月潭邵人逐鹿的故事，阿里山美如水的姑娘……小城的天色，在小姨靜靜的講述中暗了下來。

“一天的時間很短暫，可對于許多生命卻是奢望的。”小姨望著天空感嘆。

“什么生物活不過一天？”少年冰冷地問道。

“蜉蝣、草履蟲、變形蟲等等。成語朝生暮死就是這些動物的真實寫照。”小姨耐心地解釋。

“哦——真可憐！”少年嘆道。

“花兒的生命更加短暫，例如這一束葵花，插在茶水中可以開放六天，插在清水中僅開放三天，若扔在地上明早就凋謝了，它的生命雖然短暫，卻給人以追求幸福和夢想的希望。”小姨借機引導。

“所以，生命的價值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活著的意義。”少年若有所思，伸手接過小姨手中的葵花抱在胸前。

“人何嘗不是如此？放牛娃王二小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就英勇犧牲了，但人民永遠懷念他，他短暫的生命重于泰山。”小姨說著就唱起《歌唱二小放牛郎》：“敵人把二小挑在槍尖/摔死在大石頭的上面/我們那十三歲的王二小/英勇地犧牲在山間/干部和老鄉得到了安全/他卻睡在冰冷的山間……”

少年輕聲唱和，晶瑩的淚水先是在他的眼眶里打轉，接著溢出，滾滾而落。

三

小城深藏在大山的皺褶里，春天似乎要降臨得晚些，當山外茶花盛開的時候，小店的茶花方才零星點綴。

日近午初，花兒出現了倦意，低下了頭，少年合上手中的書俯身拿起小噴壺搖動輪椅噴水，到了他一個上午都在不時觀察的那一朵山茶花前，停下。他對著那朵山茶花凝視了片刻，又取下掛在輪椅邊上的拄杖站了起來；此時，他與它幾乎沒有距離，看得更加清楚；顯然，那一朵滋潤了一滴露珠的茶花要比其他的精神些。“這或許就是一滴露珠生命的意義吧！”少年這么想著，仿佛聽到茶花窸窣生長的聲音，臉上露出了一絲溫暖的微笑。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輪椅上的少年只要看到一朵花兒的開放或凋謝，就會想起史鐵生的這一句話，每當想不通時就翻開書讀一讀。

離開學校好久了，他突然想起同學和老師，想起校園里的鮮花。

他想要回到學校去，還想去小姨所在的臺灣走走。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