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麗娜

冬日的冷,固執。
這個冬天,奔波于醫院與家之間。早餐前趕到病房,燈火闌珊時再匆匆趕回家。日子被截成了一條簡單的線段。一端是傷者吃喝拉撒的需求和與病痛的抗爭,一端是一只孤獨期待的狗狗和家里瑣事。我像一架天平,適時增減著平衡的砝碼,傾聽兩端相同內心驅動下的呼聲,自然,砝碼會向醫院傾斜。活動的范圍縮短在這兩點之間,緊張且慌亂。隨之,壓力也從這兩端一點點向砝碼包抄,即使太極式的閃轉騰挪也很快讓我招架的姿勢沒了骨性,內心積蓄的堅強即將淪陷。
回家的路上,停車在寂寥的廣場,給被疫情困在高風險地兒的父親打電話,八十多歲的老人正在樓下的公園散步。他的聲音高亢洪亮,能擊散郁積的空氣。他說疫情造成的“圈地運動”只能在原地放逐自己,每天十公里的步行計劃肯定是不能達標了。不過,公園有水流動的脆響,有松柏挺綠,他讓我聽他腳步的聲音,像不像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夜晚,如約而至。燈光,遮蔽了黑色的窘迫和暗夜的遲鈍。彩練纏綿、紅燈高懸,街道在祥和的明黃與斑馬線的白色中交錯向遠,超然于物的安閑和深邃,從容得像取得了合格證書的護衛者。世俗的規則是否讓它有了穿越光亮辨別世界的能力?這無須考察,安然便好!
都說這斑斕是白天的延續,不知道是彼此的結束還是成全,卻覺得是它們達成了某種共識,將鮮明的兩種顏色轉化為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夜色又勇敢地獨立成一種精神元氣,以主題、形式及各種新穎元素的混雜保鮮了生活。在這種保鮮的元氣里,可以讓身心打坐,蓄積氣力,等待與我有關的所有故事的到來。
家中,那只白色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在陽臺站成永恒。我習慣從前一排樓房轉過,搖下車窗玻璃,按響喇叭,在暗色的窗口看那團白影雙耳抖動的興奮,然后,是晃著尾巴撲進懷里的貪婪。這只無意闖進生活的小動物,把最忠實的等待和信任留給多次救助于它的家人。它目光清澈,在每個人的身上游移。它眷戀每一個家人,喜歡跟在身后亦步亦趨。它以一家人聚在一起作為幸福的標尺,以四肢動物靈活的原地旋轉和人類之間的親吻表達它的興奮和親近。它害怕有一個未歸人的冷清,它把瑣碎的記憶整理成武器,除了等待,拒絕食物應該是它對自己無能為力最無奈的懲罰。
無法抗拒的疼惜襲來。懷抱,是最好的止痛藥。
幾盆來自云南的百合花苞,離開家鄉幾千公里,一路顛簸,忍受著水土不服甚至生命的夭折,被委以美學和美化心情的重任,安家于風雪漫天的北方。我曾擔心它們難于承受這背井離鄉的痛,也給了它們放棄與我共享時光的權利。土,帶有它們家鄉的溫度。那是根的產床。水,黃河的、長江的,是我家鄉的能量源,我受惠于它們,難以割舍,理當共惠。不同地域的成員成了一家。我把耳鬢廝磨的情感轉施于這些生命,不過,從沒有過改變它們基因的念頭。體未藏,性未變,只想用異鄉的異香消除季節的落差和心的失衡。被忽視的種子,給了我感動的機會,它們強大的生命力正是來自強大的基因,膚如凝脂的乳白色鱗莖蛻變出成熟的綠,層層向上,不卑不亢。賣家說,為避免被太陽曬壞,鱗片抱合的鱗莖只能在長出一掌高的時候才可與陽光見面。現在,它們已列出陣勢,揮動著綠色的小手向太陽示威。
“雖居榮貴,每在清修。”我深悟它們修煉的虔誠,就像“百年好合”的誓詞,寓意的吉祥絕不是一句無骨的口號。適者生存,生而強大。給我上一場哲思課的,是一株剛剛扎根北方的南方百合。
回到病房,剛住進來的小伙子用纏滿繃帶的斷臂指著窗臺的一盆綠植說,它陽光的投影像菩薩的笑臉。這句話讓我驚愕,之后是抑制不住的淚。一張年輕的臉,殘缺的手臂、閃亮的眼睛。幾天來我從未用心看過窗臺一眼,只知那是一叢流瀉下來的綠,竟忘了它是這個冬日里春天的引領者,它等在那兒,一直在。原來我們一直被菩薩照看。
病房外大門口,身穿白色醫護服的護士不厭其煩地查看核酸報告、查看護腕、開門、關門。病人,藍色護腕;陪床,綠色護腕。特殊時期,只有佩戴這兩種標識的人才可以出入這扇大門,且不可大聲喧嘩,需斂氣息聲。白色醫護服、藍色護腕、綠色護腕。一扇門,用單調和重復抵御著一種恐慌,樹起一道警戒線。打開,是生活的融合;關閉,是人性的光芒。生命是細節的組合,對生命感受的過濾此刻恰到好處地聚焦在這些碎片上。人世的省察歸納往往值得參考的就是這些碎片賦予的意義。它不能覆蓋、更不能替代所有的生活,卻是窺視生活最真實的點,如幽微處的光。
走在公式化的生活中,我們習慣了麻木地迎合公式的流程,卻忽略了組成公式的成分,忘了生活中有個組織嚴密的團伙。這個團伙中有陽光的笑臉,也有霜風的尖刻,它們團結協作,無非是考驗你的嘴角習慣了上揚的喜悅后是否還能接受向下的艱難。能上能下是生活給予它的特權,它同樣接受著生活的監督,不能辜負了使命的信賴。
其實沒有人能躲過尋常世俗的困擾。周邊的疫情還在繼續,市里幾家醫院仍有援助的腳步響起,送別的人群沒有了馳援武漢的悲壯,決策者們井然有序的隔離和救助措施已讓疫情失去了囂張。
窗外,風有些激動,一縷縷擠進來,告知外面的變化。窗口成了放大鏡。道路依然交錯,樓群注視著云層。天上有魚在飛,是風箏。它有了俯瞰人間的機會,有了讓沉默為語言代言的機會。無須多問,這是春天的加冕儀式。我有一種感覺:天地安寧,再不會無端驚恐。等待又何妨?
這個躁動的冬天,等待春天是最縈耳的旋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