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友林繪畫的氣質與格調

2023-05-21 09:37:42水天中

美術界 2023年4期

文／水天中

高友林

簡歷

1940 年出生于浙江海縣硤石鎮。1955 年考入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附中；1965 年畢業于浙江美術學院油畫系，作品《紅旗》《溫暖如家》（合作）入選1964 年全國美展。畢業后在甘肅工作十年，曾工作于玉門電影院、玉門建筑隊、甘肅文藝工作室。1978 年在海寧文宣隊工作兩年后，調入浙江美術學院油畫系任教，直至2000 年退休。1988—1990 年到北非和歐洲藝術考察，1989 年油畫《橋》獲阿爾及爾第二屆國際造型藝術展最高獎——國際獎；2019 年《學者嚴摩罕》榮獲浙江省第十二屆美展銀獎。

經過一百多年的觀察、學習和研究，中國人對來自歐洲的油畫從感受驚奇到手摹心追，風雨兼程，終于成為中國藝術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驀然回首，我們從幾代畫家的作品中感受到他們的不同際遇、不同命運和不同的藝術追求。從中可以體味時代、環境與他們的性格、氣質之間相輔相成的互動關系。

高友林是成長于20世紀60年代的油畫家，有幸于“史無前例”的災難到來之前，在浙江美術學院油畫系完成了學業。但接踵而至的政治浪潮把他推向西北邊陲，在那里承擔與藝術創造無甚關系的勞作幾十年。即使在這樣的環境里，高友林仍然以藝術家的心性感受祁連凝雪、大漠風沙，并且往往在威權下獨持己見，流露出越人特有的堅挺風骨——這不僅呈現為生活態度，也外在流露為一種藝術格調。

我結識高友林已三十多年，在他身上，既流露著蘊藉的氣質，又不時表現出毫不含糊的堅挺。我曾想過這種不同精神表現的來源，并由此聯想到他在繪畫創作中所表現的特殊格調。作為受過嚴格學院繪畫訓練的油畫家，他不以寫實技巧追隨主流“宏大敘事”，而對氣格高邁的歷史人物敬仰有加。作為常年居住在西子湖濱的藝術家，寄情山水林苑自是本色，但他的風景、靜物作品絕少柔媚之氣，簡潔、率性而結構嚴謹。我曾觀察他構思“秋瑾就義”的進程，除了歷史情境的真實之外，他企圖達到的效果是黎明前黑暗中透露的曙色，是愚昧橫暴中依然故我的英烈之氣。這是一件停留在草圖階段的構思，它使我從旁看到他從不率爾操觚的創作習慣。在創作李叔同（弘一法師）肖像之前，他追尋其足跡，遍歷閩南寺院，在寂靜的山林間回味法師對人生及佛學的思考。從法師的性格外貌、生活習慣、環境，到他的佛學修養與境界，全面而且深入的了解，使這幅肖像畫在空靈虛靜中蘊含無盡的想象空間。

他對生長在浙江并對浙江精神文化做出不朽貢獻的李叔同、黃賓虹抱有很深的感情。畫出李叔同、黃賓虹的形貌動態對他來說不成問題，但他追求他們的文化氣韻和精神格調，想象依附于他們的人格光暈。畫家對環境、光照與人物形象同樣重視，將人物置身于微茫而深邃的空間，引發觀眾的遐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特別看重那些具有高尚人格和深湛學養的歷史人物，人們以如臨春風、如沐時雨來比喻那些一代師表的人格光暈。但這種精神感應更適宜通過詩歌、音樂來表現，因為它是一種因時因人而異的流動的感情。高友林正是為自己擬設了這樣一種如詩如歌的目標，兩幅弘一法師，一畫再畫。歲月如薄紗般退去，畫上的人物像是從歷史深處隱現，以微妙的神情與觀者交流，他似乎要說什么，但這種“欲說還休”的靜止狀態被定格在畫布上。作品中的人物永遠帶著神秘的光暈，照亮已經逝去和正在進行的環境，讓一百年后的觀眾看到這位尊者的容貌，也會在心靈層面相會，并得到啟示與鼓舞。畫家要通過自己的想象來逐步接近既是藝術家又是思想家的人物內心。那是“悲欣交集”的生命境界，也是人生最后回到原點的大徹大悟。

高友林的近作多取材于他最熟悉的兩方面——越中湖山與西陲草原。草木蒙籠云興霞蔚的湖山，天蒼蒼野茫茫的草原，相去千里的自然與人在畫家心里朝暮相聚。于是我們在迥然不同的時空環境里，感受到相異又相仿的親切與質樸，感受到他觀察熟悉景物時之別具只眼。他畫西湖，在人們習以為常的秀麗明媚之外常取其蒼茫沉厚；他畫甘南牧民，在美術界熟悉的粗獷原始之外獨取其溫暖親情。實際上這也是“知之深而愛之切”的個性化感情表達。與前期作品的嚴謹周密不同，高友林近年小幅油畫不拘泥于形色關系與空間結構，筆簡而意周，其間蘊含許多可以轉化為大幅作品的可貴元素。

高友林喜歡畫桃子。我覺得他是把桃子當作人來研究——觀察桃子的不同神色，表現桃子的不同氣象。他的桃子十分耐看，因為那里包含著簡潔與精深，傳遞著瞬間與永恒的想象。他筆下的荷花也有相似的韻味，它們不只是“香遠益清，亭亭凈植”，而是一些突破了“花之君子”藩籬的自在生命。

寄情山水，抒寫性靈，是自古以來越人詩文圖繪的傳統。性靈與山水相得益彰，是故越人文藝自然而從容，這是高友林與其浙江師友共有的格調。近百年來八方風雨匯聚神州，文人情懷不斷超越一時一地的限囿，而浙江畫家的藝術面目已經超越他們前輩的規模，在繼承前輩精神與學養的基礎上，形成不斷發生的豐厚格局。從這種角度來看高友林的油畫，在越人的俊拔清靈之外，更有邊塞高原的蒼茫沉厚。他在油畫作品中體現了自由和自然的中國風骨，同時也在現代風格形式中展示了他個人的藝術激情與歷史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