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偉



后來,當我看見這兩只緊緊拉在一起的枯枝般的雙手時,我才明白:雖然我們不得不遵從疾病的生死法則,但有一種叫做愛的情感卻可以燒毀這人世間的黑暗
1
這件事過去了很久,就連病人也已經踏上了遠去天國的征途。
而我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卻難以忘記那緊緊握在一起的枯枝般的雙手了,直到今天又一次看見這份可以燒毀人世間黑暗的愛。
朋友圈里有這樣一則消息,配圖是70多歲的老爺爺抱著老奶奶抽血的照片。
一位老奶奶在檢驗科窗口抽血,或許是因為害怕等原因而被老爺爺摟在懷中。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豐富的表情。
只是這么一個簡單的擁抱,只是這么一句簡短的安慰,只是那雙相處了幾十載的雙手。
但,它卻散發著一份普通人偉大的愛情。
在這蒼老的雙手的背后,有著由一個又一個平平凡凡的日子組成的生活。
在這普通的擁抱背后,我甚至似乎看見了那張初戀時的幸福憑證。
而這樣的細節,這樣的感動,在搶救室之中曾無數次讓我不能自己,曾無數次讓我心中涌動一股股不能言表的暖流。
2
清晨六點,陽光透過搶救室巨大的落地窗照射進來。
夜班即將結束,新一天的工作即將開始。
我伸了個懶腰,從板凳上了站了起來,環視了搶救室里醒著的昏迷著的所有病人。
各種搶救設備都在為病人們的康復而努力運轉著,搭班護士也正在有條不紊的照看著各自的病人。
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同事前來接替我的工作,而我也可以暫時脫下這身滿載著疲憊的白大衣,離開這間全是生死的搶救室。
然而,我深知自己只是暫時的離開。
總有一天,我也會像我的病人一樣被困在這里不能走脫。
病情平穩的病人們也開始慢慢的蘇醒起來,那位起初讓我覺得有些啰嗦的老人卻趴在床邊睡了下去。
看著已經睡去的他滿是溝壑的臉頰,看見這兩只枯樹一般緊緊在一起的手,我竟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描述自己心中那股帶著溫度的涓涓細流。
患者是一位75歲的老年女性,36小時前被“120”送進了搶救室。
她的病情很重,一度處于嗜睡狀態,甚至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
因為嚴重的肺纖維化和大量的胸腔積液,每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對患者來說都是一種奢望。
事實上,子女們已經準備好了后事。
“等到不省人事之后,我們就考慮帶回家”子女們的意思是等到患者進入昏迷狀態,沒有了自主意識便要放棄治療。
雖然子女們已經決定了患者的最終命運,但患者的老伴卻顯然還沒有能夠接受現實。
他問我:“什么時候安排住院?”
我不敢告訴他根本沒有什么住院的安排,只是在等待著時間的流逝。
他央求我:“醫生,你一定要盡力給她治!”
我滿口虛偽的答應著,甚至不敢正視他,不敢告訴他子女們已經簽下了放棄積極救治的要求。
他反復追問我:“為什么一點點好轉都沒有?”
我強裝著冷漠無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試圖說服他:“沒有那么快,觀察觀察再說。”
老人不愿離開,他要求陪伴在床邊。
他始終握著患者的手,用焦急的眼神看著護士的每一個操作,用哀求的話語反復向我詢問同一個問題。
起初,我還在想:這樣的老人為什么還沒有看透生死,為什么自己還沒有明白這無言的事實?
后來,當我看見這兩只緊緊拉在一起的枯枝般的雙手時,我才明白:雖然我們不得不遵從疾病的生死法則,但有一種叫做愛的情感卻可以燒毀這人世間的黑暗。
3
有一位七十多歲的男性患者曾經在我的夜班之中反復出現過,他甚至一度成為我揮之不去的“噩夢”。
讓我感到恐懼的并不是患者嚴重的病情,而是復雜的家庭情況。
事實上,對于任何病人來說真正的治療難點都不是技術問題,而是家庭問題和或社會問題。
就如同這位老年男性患者一樣,讓我感到擔憂的是他每一次都獨自前來就診,從不愿意聯系家屬。
對于一位頻頻因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發作的老年人來說,病情絕不只是胸悶氣喘那么簡單,而是有著性命之憂。
最開始,我還在埋怨患者為什么不通知家屬?甚至指責他必須要有家屬陪同。
后來當我了解了真實的情況后,卻再也下不了狠心去“訓斥”眼前這位滿頭白發氣喘吁吁的老人了。
原來老人有一個兒子,卻因為腦血栓后遺癥癱瘓在床十余年。
他曾經驕傲地告訴我:“雖然我兒子癱瘓十幾年了,但是從來沒有過壓瘡!”
他也曾經自豪的告訴我:“我孫子現在在美國,據說搞的都是高科技,反正是我們聽不懂的東西!”
他曾經也無奈的告訴我:“老太婆還要在家里照顧兒子,所以我不能住院,沒有人照顧。”
所以每一次前來看病,都是護士們悉心照顧,跑前跑后。
所以每一次前來看病,都讓人很揪心。
有同事說:“他這是典型的將家庭矛盾轉移成社會矛盾!”
同事說的不錯,而且這種現象也大量的存在。
但,作為局限在搶救室這片狹小空間的醫者來說,除了對每一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病人盡力之外,又能夠做些什么呢?
去年冬季的時候,一個大雪紛飛的夜班,患者再次因慢性阻塞性疾病急性發作而來到醫院。
“他早晚要死在醫院,很有可能會死在你的手中!”同事的話聽起來可能有些危言聳聽,但是我知道從患者的病情來看這種幾率是非常高的。
同樣是拒絕住院,拒絕聯系家屬,甚至拒絕完善胸部CT、血氣分析等檢查。
讓我意外的是,大約半個小時后,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年女性敲開了急診室的大門:“×××,在這里嗎?”。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患者的家屬,也是我第一次從患者的生活中感到了真實的無奈和不易。
凌晨四點鐘,急診室已經陷入了沉寂之中,黑夜甚至已經吞噬掉了這個城市的光明。
搶救室里,患者看見老伴后說了一句話:“我不讓你來,你非要來!”
“沒事,兒子已經睡著了!”老伴站在床邊拉著患者的手接著說道:“我不來,你怎么辦?”
患者則不認輸的抱怨著:“外面雪這么大,你非要來做什么?我在醫院里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知道其實這不是責罵,而是關懷。
患者的病情進展很快,除了呼吸衰竭之外,還有著比較嚴重的感染。
老人摟著不停畏寒寒顫著的患者,安慰道:“幸虧我來了吧,我不來你怎么辦?”
那一刻我沒有按照慣例將家屬請出搶救室,因為我知道患者需要他的愛人。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兩個老人一起對抗著病魔。
在那張已經死去過無數人的病床上,兩位老人一起度過最難熬的時光之一。
“我不讓你來,你非要來!”
“我不來你怎么辦?”
幾個常用的文字,兩句日常的對話,卻要將我湮沒在了凌晨時分搶救室的黑暗之中了。
但我知道,兩只枯樹一般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散發著的光燒毀搶救室中所有的黑暗。
仁和摘自“最后一支多巴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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