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這多情的人間

吳佳駿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死亡，第一次為死亡舉行儀式。當他輕輕地將死去的小鳥放入坑內，竟感覺自己瞬間長大了。

一

奶奶天天坐在墻根下，跟季節說話。她從冬季說到春季，又從夏季說到秋季。季節靜靜地聆聽著，卻從不回話。奶奶也不生季節的氣，依舊自言自語。說的時間長了，她也就把自己從一個老人說成了一個嬰孩。變成嬰孩的奶奶很可愛，她經常把兩片飛舞的樹葉說成是一對恩愛的蝴蝶，把一群搬家的螞蟻說成是爺爺的軍隊，把屋頂的炊煙說成是走散的鴿群，把金黃色的油菜花說成是太陽凝固的血跡，把屋檐上亮著的燈泡說成是黑夜的長明燈……

二

一個小男孩蹲在田園里，為一只小鳥送葬。那只小鳥出生沒幾天就死了，它的媽媽還沒來得及給它取個好聽的名字。小男孩很悲傷，一邊挖坑，一邊流淚。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死亡，第一次為死亡舉行儀式。當他輕輕地將死去的小鳥放入坑內，竟感覺自己瞬間長大了。此后的三天時間里，他都沒有去學堂。他以這樣的方式，來紀念一只鳥的死亡和一個人的成長。

三

河邊的草灘上，有一頭牛在低頭吃草。它吃得很慢，一根一根地吃。那些草也長得很慢，一根一根地長。可牛吃得再慢，也慢不過青草生長的速度。我靠在橋欄桿上，盯著對面的牛和草看，像看一個活著和死去、生長和埋葬的故事。那是頭老牛，吃一會兒草，就要站著歇一會兒氣。牛歇氣的時候，周圍的青草就會集體低下頭，向一頭老牛致哀。

四

下山的途中有許多上山的人，我看過的風景還有許多人要看。但那許多人看到的風景，又不是我看到的風景。我們長著同樣的眼睛，卻有不一樣的取景框。你看到的是白云，我看到的是白云的淚；你看到的是山，我看到的是山的倒影；你看到的是樹和光，我看到的是根和鄉愁；你看到的是落日的余暉，我看到的是旭日的圣潔。這種看見沒有高下，不分彼此，最終無論看到的是什么，都比什么也沒看見要好。你看見你所看見的，我看見我所看見的。你的看見是我的抵達，我的看見是你的歸期。

五

黑馬圈河草原上的野花很小，跟天上的星星一樣小。黑馬圈河草原上的野花很靜，跟天上的星星一樣靜。如果在野花叢中躺下來，我就跟天上的星星在一起了。可我不能躺下來，我深知星星離我很遠，就像月亮離我很遠，太陽離我很遠。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它們的光源。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我不會干。我相信野花懂我，不然它們也不會貼著地面開放。我們都是大地上的微小事物，就是盛開也要謙虛地盛開。太高傲、太張揚、太熱鬧、太艷麗，都會傷到我們自己。那天，我安靜地跟黑馬圈河草原上的野花相處了一個下午。黃昏時分，天空飄起了細雨。我和野花都沒有打傘，我們就那樣仰著頭，純潔而天真地接受雨水的洗禮和祝福。

王世全摘自《小卜辭》（北岳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