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忠義說濟南

施永慶

1

一座城市，往往在它面臨生死存亡之際，才能見其底蘊之深厚。在濟南2600多年的建城史上，每于風雨飄搖之時，便會有仁人志士挺身而出，譜寫一曲壯烈激越的忠義之歌。

其時，我正徘徊在蔡公時紀念館里。蔡公時紀念館位于濟南市經(jīng)四路370號，主體建筑是一棟十九世紀末由德國人設計建造的小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中國近代史上十分壯烈的一幕：蔡公時怒斥日酋，氣節(jié)如山，用自己的鮮血喚醒了尚在懵懂中的民眾，其“心堅如鐵、以身祭國”的忠義之舉至今仍震撼著每一個中國人。

1928年5月3日，濟南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五三慘案”。海內(nèi)外的中國人，無論是政治精英還是普通民眾，自甲午以來遭受的一系列恥辱記憶由此被再次喚醒，日本成為中國人民心中最為可憎的頭號敵人。蔣介石在1928年5月3日的日記中曾寫道：“身受之恥，以‘五三為第一，倭寇與中華民族結不解之仇，亦由此而始也！”

1928年，國民革命軍北伐戰(zhàn)爭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中國的統(tǒng)一，是日本人所不希望看到的，當國民革命軍于5月1日克復濟南后，日本軍隊悍然出兵山東。蔡公時臨危受命，改任山東特派交涉員，于5月3日上午9時許進駐山東交涉使署。接著，蔡公時所在的“交署”小樓被日軍包圍。晚11時，日軍置國際公法于不顧，持槍破門而入，撕毀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及孫中山畫像，捆縛公署工作人員。蔡公時以日語據(jù)理力爭，結果頭部和臉部被“或敲擊，或刺削”。17名公署人員犧牲，僅有1人逃脫。蔡公時耳鼻均被割去，血流滿面，仍在怒斥日軍獸行，高呼“日人決意槍殺我等矣，唯此國恥，何時可雪！”臨終前，他說：“不料吾輩不死于槍林彈雨之中，而竟死于強暴倭奴之手！”蔡公時為了捍衛(wèi)民族氣節(jié)和尊嚴，痛斥敵酋，寧死不屈，以耳鼻生命為祭，把一腔熱血浸染的忠誠寫在了濟南。

由此上溯290年，宋學朱、韓承宣二人用“迎難而上、轟烈犧牲”八個字復刻了濟南城忠貞愛國的內(nèi)涵。崇禎十一年（1638年）冬，清兵入關擄掠北直隸和山東，十萬大軍圍逼濟南城下時，正值臘月二十三小年夜。此時，巡撫顏繼祖已奉命領兵移防德州，城內(nèi)只剩鄉(xiāng)兵五百和萊州援兵七百。這是一場實力對比極為懸殊的戰(zhàn)斗。以山東巡按御史宋學朱、山東左布政使張秉文、濟南知府茍好善和歷城知縣韓承宣等駐城文官為首的城內(nèi)守將，一面派人向明政府求援，一面帶領軍民奮起抵抗。時楊嗣昌為樞輔，收到求援七疏，留中不報；擁有重兵的太監(jiān)高起潛駐守臨清，坐視不救——堅固的明城墻最終沒有能擋住滿清的八旗鐵騎，持續(xù)九個晝夜的“濟南保衛(wèi)戰(zhàn)”在無外援的情況下失敗了。

明人計六奇《明季北略》卷14記載了“宋學朱濟南被圍”一事。宋公“不解帶、不交睫、頭發(fā)盡白”，日夜堅守在城墻上。城破之日，“學朱率卒躍馬循城而西，沖鋒救援，刃中于面，被執(zhí)不屈，乃懸城樓之竿殺之”。有人勸歷城知縣韓承宣換成老百姓的服裝逃跑，其回答說：“我為天子守土吏，誓當與城共存亡，豈復易衣偷活耶！”后來，“身中數(shù)箭，手猶仗利刃，不屈膝，不失印，不離巡地，首被重傷而死”。城破后，清兵舉起屠刀，“焚殺官兵紳弁數(shù)十萬人，踞城十有四日乃去。家余焦壁，室有深坑，湖井充塞，衢巷枕藉。蓋千百年來未有之慘也”。宋學朱、韓承宣等人視逃跑為恥辱，以文官之職，行武衛(wèi)之事，明知不可為亦迎難而上，試圖拯救城內(nèi)蒼生，最終以身殉國，雖死猶生。

由此上溯238年，鐵鉉以“胸有韜略、使命擔當”八字詮釋了一座城忠貞愛國的大義。明建文二年（1400年），燕王朱棣以“靖難”為由，自北平起兵造反南下，于六月初八兵臨濟南城下。山東參政鐵鉉與都指揮盛庸，兩人歃血為盟，在“北湖水面亭”舉行誓師大會，矢志固守。燕兵圍城三月，久攻不下，屢屢受挫。鐵鉉還設下詐降之計，在濼源門上置千斤鐵閘，差點砸死朱棣。在“鐵氏”牢固防線面前，朱棣無奈退兵。兩年后，朱棣兵行險著，繞過濟南，攻下南京，奪取帝位后再次率兵攻打濟南，鐵鉉終因寡不敵眾，城破被俘。朱棣以帝王之尊，行野獸之刑，割其鼻，烹其肉，并將肉塞入其口中，問其“甘否？”鐵鉉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至死，罵不絕口。朱棣羞惱之下，最后凌遲了鐵鉉。據(jù)載，朱棣攻克南京后，殺建文帝大臣120人，僅方孝孺一案，便株連873人，殉難者眾，情形極為慘烈，史稱“壬午殉難”。由此可知，鐵鉉誓死衛(wèi)護濟南百姓的意義所在。

鐵鉉的勝利為朝廷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如果不是建文帝連出昏著，江山定鼎誰手都還很難說。《明史》評曰：“鐵鉉竭力抗御于齊、魯之間，屢挫燕眾。設與耿、李易地而處，天下事固未可知矣。”耿炳文與李景隆均為朱允炆所倚仗的統(tǒng)兵大將，卻一敗再敗，相比之下，鐵鉉一書生誓死抗御朱棣，胸有甲兵，三月圍城，反敗為勝，胸懷大略，不輸武人。其臨危無懼，忠于職守，衛(wèi)護百姓，至死不曾放棄信仰屈膝投降，氣節(jié)不失，堪稱千秋忠義的典范。

其實，由此上溯1989年，早在春秋時期，逄丑父便用“甘冒奇險，道德楷模”八字繪就了這座城市的忠義底色。周定王十八年（公元前589年），齊晉“鞍之戰(zhàn)”中，齊頃公輕敵大敗，被晉師追殺，而“三周華不注”。齊國大將韓厥追趕齊頃公的戰(zhàn)車，逄丑父臨危機，出巧計，與齊頃公互換衣甲，成功冒充齊頃公，并假意讓他取水，讓齊頃公借機逃離。

2

濟南這座城市從沒有忘記這些高貴的名字。

如今，華不注山下的千年道觀華陽宮中，忠祠里便供奉著逄丑父的神像。

除了經(jīng)四路的蔡公時紀念館，濟南人還在趵突泉邊護城河畔設立了“五三慘案”紀念園。河東岸，臺歷狀的白色大理石紀念碑永遠定格在1928年5月3日；河西岸，“五三慘案”紀念堂中，從新加坡迎回的蔡公時戎裝銅像傲然佇立，“五三亭”旁勿忘國恥的國難鐘振聾發(fā)聵：國侮侵凌，而公慘死，此耳此鼻，此仇此恥。嗚呼，泰山之下血未止。

清初老濟南城里的雙忠祠，就是為紀念宋學朱和韓承宣而建的。祠內(nèi)原來有石碑四座，碑文均由名家撰寫，可惜后來均下落不明了。祠傾圮后，鄉(xiāng)人整修時有清泉從地下涌出，故名為雙忠泉。解放前祠毀泉埋，泉址上建了民居。2000年，政府為激濁揚清，在原址上重新挖掘修復泉池，并立碑紀念。游人來到雙忠祠街與啟明街交界的丁字路口東北角，便可以看到兩個四方形相疊的泉池，石砌池岸，水質(zhì)清澈，長年不涸。

大明湖北岸小滄浪亭邊的鐵公祠內(nèi)，鐵鉉銅像坐北朝南，雙手捧笏，神情莊重，令人肅然起敬。祠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清人嚴正瑯撰楹聯(lián)曰：“湖尚稱明，問燕子龍孫不堪回首；公真是鐵，惟景忠方烈差許同心。”“景”乃是欲為建文帝朱允炆報仇、刺殺朱棣的御史大夫景清，“方”為拒絕為朱棣草擬即位詔書、被誅十族的方孝孺。“景忠方烈”四字，可見后人對鐵公的高度評價。

濟南府的古城墻，成型于宋代，最初是夯筑的土城，自明洪武年間始改造為磚城，經(jīng)五次大修，漸為高廣雄偉的堅城。自此600年間，歷經(jīng)燕王攻城、清軍陷城、“五三慘案”、濟南戰(zhàn)役等重大變故，其上閃耀著忠義之士的英雄光輝。

“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文天祥筆下的這些英雄，在危難時刻，都用自己的生命護衛(wèi)著心中的信仰。其中，嚴顏寧愿斷頭也不肯投降，嵇紹身軀染血仍以命衛(wèi)護晉惠帝，張巡牙齒盡碎依然固守睢陽抗擊叛亂，顏杲卿仗義罵賊被鉤斷舌頭……而在濟南這座古城，蔡公時、宋學朱、韓承宣、鐵鉉們以“鼎鑊甘如飴”的決絕慷慨赴死，他們?yōu)閲M忠時的剛烈，絲毫不遜色于這些在《正氣歌》中永生的英雄。

我懷著無比敬仰的心情翻閱著這些英雄的生平過往，我注意到，《鞍之戰(zhàn)》中記載了逄丑父被俘前后的三件事。其一，戰(zhàn)場上，為齊侯駕車的邴夏認出晉國大將韓厥是個君子，要讓人射殺他。但是齊頃公認為，認出他是君子還射殺他不“禮”，因此只射殺了韓厥的左右。其二，齊頃公回到軍中帶兵回來尋找逄丑父，三入三出。其三，晉軍統(tǒng)帥郤獻子發(fā)覺丑父不是齊頃公，惱怒之下要殺他，逄丑父大喊道：“你要是殺了我，以后就再沒有替君主承擔禍患的人了！”郤獻子說：“一個人不畏懼用死來使他的國君免于禍患，我殺了他不吉利。赦免他吧，這是事奉國君的典范啊！”

春秋時代的貴族精神，乃是源自人格的高貴和對義節(jié)的永恒追求，所以為國君不惜一死的逄丑父才能夠全身而歸。

3

翻閱歷史典籍，我長久地專注于一個名叫辛銳的舊時女子。她原名辛樹荷，原本是一個出自大明湖畔的富家小姐，后來成了犧牲于沂蒙大青山烈火硝煙中的革命烈士。

1941年12月17日，費縣大青山火紅峪村鵝頭嶺東的一條山路上，八路軍山東縱隊姊妹劇團團長辛銳躺在擔架上，在衛(wèi)生所醫(yī)護人員的護送下，急速行軍，躲避著日軍的搜山和追趕。半個月前，辛銳帶隊反掃蕩時，腹部、雙腿受了重傷，無法行動。躺在擔架上的辛銳聽見身后越來越近的槍聲，不愿連累同志們，大喊道：“放下我，你們快走！”兩名同志不聽，仍然抬著她狂奔。辛銳忍痛滾下?lián)埽瑓柭曊f：“這是命令，快走！”含著淚的同志們走之前留下了三枚手榴彈，辛銳把其中一枚放在胸前，用棉被藏起來，另外兩枚放在手邊，然后安詳?shù)刈谑^上。日軍圍上來，叫囂著要“抓活的”，沒想到回敬他們的是兩枚手榴彈的轟鳴。一陣槍響后，辛銳倒下了。鬼子軍官上前查看，拉開棉被時，隨著又一聲手榴彈的巨響，被炸得血肉橫飛。時年辛銳23歲，一個女子最美的年華永遠定格在了沂蒙大青山下。

我很想知道，當辛銳坐在冰冷的石頭上，面對著即將到來的死亡時，她在想些什么。當時她還不知道，半個月前，她日夜惦念的丈夫陳明已在同一片土地的另一個山頭與敵遭遇，壯烈殉國。

辛銳的爺爺是濟南名士辛鑄九。

辛鑄九，山東省章丘市辛寨鄉(xiāng)辛寨村人，先后任益都師范校長、山東省議會議員、清平縣縣長、濟南商會會長等職。1923年，辛鑄九任嶧縣縣長期間，妥善處理了震驚中外的臨城劫車案，有著很高的社會聲望。此外，他最讓人敬佩的地方，就是始終堅持民族氣節(jié)，他曾冒死為蔡公時烈士收尸，并且，在獄中寧死不肯出任日偽維持會會長。在山東省立圖書館任館長期間，他不但沒有為偽公署服務，而且還借圖書館以及自己的職務掩護了許多同志和革命者。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還從日商手中搶先買下了海源閣藏書，為保存中華文脈立下了大功。

在辛鑄九忠義家風的影響下，其子辛葭舟將家中巨款五萬大洋捐給了八路軍，極大緩解了當時八路軍的困境，此舉被稱為“山東及時雨”。他還參與創(chuàng)辦了中國人民銀行的前身北海銀行，并從民國財政官員一步步成長為紅色經(jīng)濟專家。辛葭舟的次子辛樹銘乃革命烈士，犧牲時年僅19歲，小女兒辛穎在根據(jù)地與辛銳并稱“大小辛”。抗日戰(zhàn)爭期間，辛葭舟連喪一子、一女、一婿，堪稱“一門三英烈，兩代革命人”。

辛銳故居辛公館位于曲水亭街最北端路西。如今的曲水亭街已經(jīng)是著名的風景區(qū)，常有許多穿著時尚的少女倘佯于百花洲畔、大明湖邊，在我看來，她們中間也有一個穿旗袍的少女，手持畫板，從舊時走來，身邊棵棵楊柳的柳枝如同她飄揚的秀發(fā)，在風里且吟且舞。

1992年8月，章丘市辛寨鎮(zhèn)創(chuàng)辦了辛銳中學。辛銳高大的漢白玉雕像矗立在教學樓前，挎包腰槍，目光遙望遠方，自是另一番巾幗不輸須眉的颯爽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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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距老城西門四里路，故名四里山。每到秋天，滿山黃櫨、五角楓染朱成火，景色迷人。1952年金秋，毛主席在許世友將軍的陪同下來到山上，看到青山翠柏中遍是烈士陵墓，深為感慨地說：“青山有幸埋忠骨啊！有這么多人民英雄長眠在這里，乃此山之幸也。四里山就是英雄山啊……”四里山由此改名英雄山。

不止這些長眠于英雄山上的英雄們，濟南歷朝歷代，都可謂英雄輩出、忠義之士輩出。

“戊寅之變”中，除守城殉國的宋學朱等官員外，著名文學家、史學家劉敕（歷城最早縣志《歷乘》編著者）、劉檄兄弟，在此役中寧死不屈，家人皆被殺；無守土之責的德王家族中，寧海王朱常沺、泰安王府奉國大將軍朱常汴、泰安王府奉國四將軍朱常淓、臨朐王府奉國將軍朱常漛，均在此役中戰(zhàn)死。德王女婿陳鳳儀，與子陳正學、陳正己，侄子陳推心奉命守東門，城陷后皆被害。

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鄧恩銘、劉謙初、吳麗實、郭隆真等共產(chǎn)黨人在緯八路刑場取義成仁；大峰山獨立營一部為掩護百姓撤退，與日偽軍展開肉搏，臥牛山十五壯士如“狼牙山五壯士”般彈盡糧絕后毅然選擇跳崖取義……

他們有俠士的肝膽、儒士的溫良、賢士的無私和逸士的情懷，同時集大丈夫的鐵骨、君子的品行、謀士的智慧、巾幗的溫婉和文人的節(jié)操于一身，論道德可比圣賢，講韜略胸有甲兵。他們的共同之處在于都能在危難之時，胸懷“安天下舍我其誰”的豪情，敢于舍生取義、血薦軒轅。

行文至此，我又想起了一樁舊事。1921年，蔡公時瞻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時，曾賦詩明志，其中有句云：“白云山下白云浮，豈有艱難一哭休；氣節(jié)每于窮處見，功名都在死中求。”七年后，蔡公時以其鮮血薦于中華民族復興的祭壇之上，實現(xiàn)了自己的錚錚誓言。其實，這種“氣節(jié)每于窮處見”的忠義之心，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本源，丟不掉，打不破，滅不了，它也深深烙刻在濟南這座城市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