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組詩）

王夫剛

樹上人間

1

萬木浩蕩，不包括人間榮耀

我們在史冊中尋找史前的樹木——

那么徒勞，以至于哲學必須有用

才被我們引用：有人在城里

建造人工鳥巢；有人推薦

困在比喻中的詩篇（讀，還是不讀

戲劇語法引發的問答題

尚未摘下舶來主義的小黃帽）

成長：一種浪費時間的行為藝術

但在成長面前

時間是允許浪費的

2

高高的山岡上我揮斥方遒

然而樹木們腰桿比我直

教養比我好

一個讀外國詩篇的中國青年

一首緣木求魚的

詩歌：在高高的山岡上

我是二氧化碳和負氧離子可有可無的

籌碼，被樹尖上的風

吹來吹去，吹來吹去

3

富含木漿的紙張：一棵樹的

前身和命運，互聯網漠視的草木年華

需要有斑紋的木樁證明

它們的青春

曾經多么漫長。而在木樁以下

根系屬于土地的記憶

喚醒土地。在富含木漿的紙張上面

高談闊論——仿佛棟梁之材

用錯了地方，我們

啊，多么可愛的我們

頑強地繼承著古代沒有的失誤

4

我的腦袋裝滿了杞人憂天的青春期

我與那些常綠喬木

并無共同語言

我的腰間掛著莊子未曾用過的

帶彩鈴的摩托羅拉牌手機

我不會跟一棵樹說：子非魚

也不會聽一棵樹辯解

植物們的愛情與欲望無關

我的腦袋裝滿了杞人憂天的青春期

我的青春因此而葳蕤

現在，我用一串11位數字

和世界發生關系：

我是13906413357的主人

和它取長補短的隱形奴隸

5

生活需要煙火，需要木制的家具

房屋需要梁和檁條

鐵路需要枕木

孩子們需要在斫伐的橫截面上

認識年輪并把它寫進

渴望表揚的作文里

濃蔭蔽日的歲月晝迢夜遙

樹木傾倒的時刻我們振振有詞——

大地是動物之家

樹上的人間并非人間

6

地圖上的旅行者在地圖上的祠堂里假寐

樹皮記載的歷史值得再信賴一次

河流對岸的萬頃松濤

值得在比賽中恢復帶碑銘的

尊嚴。城市掙脫森林覆蓋

目睹最后一列小火車駛遠

甩下尾煙、汽笛、生銹的鐵軌

向綠色示好，并把斧柄上的指紋

作為證據呈現給生活——

唉，沒有比嗤笑詩人更不擔風險的傲慢了

沒有比后悔更有效的后悔藥了

當濃蔭蔽日的歲月

晝迢夜遙，塵埃允許甚囂塵上

島上來客

1

島上來客人了，一共十三位

如果加上手機，一共

二十六位。此時的島嶼并不介意

沙洲的出身——島上的風

保持了島嶼的調頻

以及不遜高塔和長橋的

局部理想：十三位或者二十六位

造訪的客人，不會增加本地負擔

不會改變當地新聞的

秩序，不會影響大江

入大海的心情和節奏

2

島如蠶狀，又似船形，漲坍

生生不息（時隱，時現）

高出水面而又平疇可望的江尾陸地

有自己的名字，江河的道理

在上游，也在下游

在岸上，也在岸上的人間

一千年的沖積是綏靖

也是戀愛——

島上的表述是沙洲蠶食流水

沒有歷史，也不需要青春的懺悔

3

濕地屬于保護對象

在島上，蘆葦蕩孕育棧道

螃蟹擁有專用的博物館

訓練大雁的地方，恍如微型的

高爾夫球場：綠色茂盛

以至于綠色優先成為

被忽略的美；環島公路

似曾相識，以至于返回構成了旅游的最高境界

4

我的家鄉，來自山東半島

帶著孔子的問候；我們的

家鄉，來自詩歌之藍，帶著同人的味道

和別來無恙的喜悅——

失眠者依舊失眠，淺酌的人

似有醉意——從陸水湖

到天鵝苑，手機里的游戲

不再新鮮（打折的歌聲

恰與潮汐吻合），嗨，青蛙如此可愛

帶浴缸的客房為什么不肯收留？

5

數碼相機刪除膠卷的籍貫

來年的聚會下落不明

江湖作證，藍，卻不是原告

大家并不擔心什么——在前一個路口

江山如畫，一時枇杷枝頭

云朵在人間活得不錯

（湖水草坪，可以照鏡子

可以打滾，可以假裝回到童年）

6

植物學家在就好了，他能回答

植物的提問——植物學家不在

做植物的肄業生也很好

跟云朵交換防曬霜也很好

和小螃蟹賽跑也很好

一瓤棉花做到頭也很好

沙船自言自語也很好

愛戀著每一天又告別每一天也很好

月光曾有難言之隱，也很好

7

樹木聳立的海拔是個偽命題

昆蟲，死于海選的好聲音

江楓漁火發行了電子版，星空

淪為不設密碼的毛坯房

跟蚯蚓對話，并且

拒絕使用快遞公司新業務的人

戴著沙洲的面具孤芳自賞

任性，已經不能適應

美顏的缺失功能，島上也不例外

8

好吧，湖畔的午夜會議決定

向看不見的浩瀚投誠

我們老去之前，我們的愛先行老去

夏日的落葉上鐫刻著

贈詩，異鄉的喉嚨里埋著羅盤

9

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開始的

約等于藍，深藍，都是詩歌的財產

如果不出意料——未來

叫作最藍，還是醉藍

叫作完整的藍還是十三分之一藍

穿藍色背帶褲的詩人

藍和詩歌的黏合劑

使用了笑聲、淚水和寬廣的

擁抱：美好的事物允許

慢慢開始，更美好的事物允許突然消失

10

有人說，虹橋站的等候大廳

比島嶼大，我表示贊成

反之，如果虹橋站的等候大廳只是島嶼的

附屬物（可有，可無）

我也不作辯駁。屈原的老鄉

寫過“借農歷之一日，醉生夢死”

島上的主人斷言，這

便是我們樂此不疲的

原因——在虹橋站的等候大廳

誰邂逅島上來客，誰將是

第十四位島上來客享有虛構的第三夜

微信缺席的歷險，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