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所欲不逾矩

袁志堅

和女兒談要不要守“規(guī)矩”的話題，對一個父親而言，有一點兒糾結(jié)。尤其是這個父親曾經(jīng)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讀死書，認死理，經(jīng)常因冒犯規(guī)矩而碰壁。當他看明白一些規(guī)矩里的奧妙，并且試著按照規(guī)矩來事兒之后，又覺得自己簡直無比墮落，成為一個自己原本反對的人。

我既不愿意女兒四處碰壁，因為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又不愿意她迷失自我，因為迎合規(guī)矩投機取巧者，往往聰明反被聰明誤。在人生之旅中，保持人格獨立而沒有違和感，實在不容易做到，需要一些智慧。

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有一個人把自己做人的境界描述為“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個人是孔夫子。可是，孔子曾被視作“喪家之狗”，他不為外在現(xiàn)實所接受。《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很多人都認同“相由心生”，就是說，一個人的精神狀況是寫在臉上的。孔子當然有些氣質(zhì)，前額像堯，脖子像皋陶，肩像子產(chǎn)，具有異乎常人的體貌特征，必非俗人。但是，他的樣子最終被認定為“累累若喪家之狗”，這不僅是因為“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

孔子為什么是一副喪家之犬的樣子呢？在今人看來，他所在的年代社會秩序潰散了，禮崩樂壞，是個亂世。孔子堅持自己的理想，希望恢復(fù)周禮，實施仁政，可是這樣的想法在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有些可笑。亂世之中強人政治爭來爭去，孔子的主張無人理會，所以他周游列國而不受待見，不正是若喪家之狗嗎？晚年的孔子倒不怕走投無路，他對弟子們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這時他有了出世之心，而他年輕時是非常入世的，甚至能夠“然哉！然哉！”地欣然接受一幅若喪家之狗的畫像。

由于有了出世之心，孔子才得以不假外求。不假外求，其實是放棄了社會認同，“我的世界我做主”。孔子年輕時也表達過一些浪漫的想法。孔子表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孔子還做過自我鑒定：“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那時，他對物質(zhì)上無所求，可是精神上還是想改變天下的，他不是從簡樸生活中獲得精神愉悅，而是從高尚道義上獲得精神愉悅。另外，孔子也曾贊同曾點的生活理想：“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回歸自然、遠離世俗的狀態(tài)美好而單純，似乎已經(jīng)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他對保持自覺的自我認同，是一種活出自我的內(nèi)在超越。

我講孔子的故事，是為了說明一點，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堅持理想，堅持道義，而且不染塵俗，保持人格的獨立與尊嚴，是極不容易的。孔子被譽為圣人，他四處碰壁而不改其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以“若喪家之狗”為恥，如果沒有堅定的理想信念，早就內(nèi)心崩潰了，或者患上抑郁癥，或者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常人難以企及，只有將內(nèi)在的價值觀與外在的社會規(guī)范融通，才能既從心所欲又不逾矩。

“規(guī)矩”稱不上是制度層面的社會規(guī)范，更多是文化層面的。中國文化里關(guān)于社會規(guī)范的認識有模糊性特點，“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何謂方？何謂圓？有模糊性。按照一般的理解，“方”是指內(nèi)在準則要不改本心；“圓”是指對外交往要委曲求全。雖然孔子的想法是重建社會秩序，而不是屈從強權(quán)惡政，默認世俗流弊，但是孔子還是能夠委曲求全的。我這么說，不是叫人圓滑、妥協(xié)，而是強調(diào)韌性、大局。

我們比孔子幸運一點，生活在一個安定、發(fā)展的時代，但是，我們這個時代正處于急劇轉(zhuǎn)型之中，價值觀沖突與利益紛爭此起彼伏，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壞的現(xiàn)象，譬如，“叢林法則”和“成功哲學(xué)”對人心多有蠱惑。對此，必須建立內(nèi)心的價值秩序，這樣才能不迷惘、不搖擺、不誤入歧途。

建立內(nèi)心的價值秩序是一個艱難過程，屈原的詩寫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既不要簡單地否定什么，又不要輕率地認同什么，所謂“上下而求索”，就是要從多個視角、多個層面看問題，如果片面、孤立、靜止地看問題則失之偏頗，擴大內(nèi)心與外在的沖突。“求索”是一個長期的、艱苦的過程。所以，我建議女兒學(xué)會長期觀察，學(xué)會深入思考，不局限于一時之見，逐步確立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這樣就會分析哪些社會規(guī)范具有合理性，哪些社會規(guī)范可以改進，就會用寬闊的胸襟和長遠的眼光去認識和應(yīng)對種種不同的“規(guī)矩”，就會明辨是非，區(qū)分正邪，取舍利害。

還有一點要補充的是，孟子說：“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對于有些實在無法改變的事物，一個人是可以放棄的——我可能推翻不了某些潛規(guī)則性質(zhì)的“規(guī)矩”，但是我可以做到不隨波逐流，更不同流合污。不做什么是從心所欲，不做什么也是不逾矩。在這個意義上理解孟子的這句話，也許可以多一點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