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畫中，養父是一只怪獸

方菲 宋利平

在江民星畫的水彩畫中，養父江磊是一只蛇頭人身的怪獸，蛇身纏住她的脖頸，雙手還要捂住她的口鼻。（來源：資料圖片）

14歲女孩江民星盡管已經脫離“魔掌”，和親生母親生活在一起，辦案檢察官對她也是關愛有加、一直跟蹤她的生活情況，但是過去10多年被控制、被凌虐的生活給江民星留下的傷痕太深了

今年1月以來，孟婕經常在夜里11點多接到劉亞欣打來的電話，還曾在凌晨三四點收到她發來的微信信息，大部分內容都是在講述她和女兒江民星交流困難、發生摩擦的事情。每當這時，孟婕也很犯愁。

孟婕是北京市門頭溝區檢察院第一檢察部的檢察官，江民星是她去年辦理的一起案件中的未成年被害人。

14歲女孩江民星盡管已經脫離“魔掌”，和親生母親生活在一起，辦案檢察官對她也是關愛有加，一直跟蹤她的生活情況，但是過去10多年被控制、被凌虐的生活給江民星留下的傷痕太深了。那些后遺癥也許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慢慢減輕，也許一生都無法痊愈……

一想到這里，孟婕就忍不住一陣傷心。她想，無論什么時候，只要這個孩子還需要幫助，自己就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幫她。

同學透露13歲女孩的秘密

2021年12月2日，江民星的同學告訴了班主任張老師一個秘密：“張老師，江民星是被她爸爸領養的，她爸爸是戀童癖！”短短幾句話讓張老師極為震驚。

就在說這句話的3天之前，江民星的父親江磊通過微信幫江民星向張老師請假：“孩子不舒服，請假一天。”

請假的次日，也即12月1日，江民星回到學校上課，張老師發現她的狀態還是不好，于是問江民星，是不是需要家長接她回家休息？江民星同意了。下午2點多，江磊來到學校接走江民星。

當天下午4點，張老師看到和江民星關系比較好的3位同學站在樓道里，于是向她們詢問江民星近況，3位學生立即圍著張老師說：“老師，您讓江民星回家是錯誤的，不能讓她回家！”接著便語出驚人地說出了“她爸爸是戀童癖”這樣的話。

她們還告訴張老師，這話是江民星告訴她們的。

張老師趕緊讓3位學生回去上課，并叮囑她們不要跟其他人再說這話，然后立即去找學校政教處宋主任反映此事。宋主任也意識到事態嚴重，立即找來江民星談話，核實情況。江民星的說法和她的3位同學一致。

12月2日一大早，宋主任找到學校羅校長匯報此事。羅校長聽完匯報，馬上找到學校所在地司法所工作人員反映此事。司法所工作人員判斷，可能有侵害未成年人的案件發生。

當日下午6點，學校老師及司法所工作人員一起到北京市公安局門頭溝分局報案，履行侵害未成年人強制報告制度。

3歲女孩被生父送養

江民星的確不是江磊親生的孩子，江民星這個名字是江磊收養她之后給她改的名字。

江民星生父劉炎冬和生母劉亞欣相識時，劉亞欣已經結婚。劉亞欣與前夫離婚后，與劉炎冬共同生活了幾年，生下一兒一女，女兒江民星是2009年出生的。2011年，劉炎冬和劉亞欣因為金錢和養家等問題產生矛盾而分開，劉亞欣獨自出走，再沒回來。

劉炎冬一人撫養兩個孩子實在困難，就想把女兒送給別人養。2012年年初，劉炎冬在貼吧上發帖，表示想要送養女兒，這個帖子被江磊看到了。

時年47歲的江磊身體不好，很早便與妻子離了婚。2007年后，他因工作來到北京，離婚后他也曾有過女友，但他在男女關系上一直有自卑心理。

“只有在與小孩子發生關系的時候，我才不會自卑，同時可以滿足生理需求，因為小孩子還不懂事?！苯诎赴l后交代說。

江磊把目光放在網上，想通過收養女童滿足自己的淫欲。就這樣，才3歲多的江民星便“羊入虎口”。

看到劉炎冬的發帖，自稱是在外省某市電站工作的江磊和劉炎冬搭上了話。兩人加上QQ，聊了兩三個月，劉炎冬感覺江磊條件還可以。劉炎冬把女兒的照片發給對方，江磊很是喜歡，兩人就相約見面了。

2012年4月，劉炎冬帶著女兒和江磊見面。兩人在劉炎冬當時的女友的見證下，簽署了送養孩子協議，劉炎冬將女兒交給江磊。江磊給了劉炎冬2萬多元錢，說是給他貼補家用。

假遺棄、真收養

此后，江民星隨江磊在北京生活了一年多。2013年，江磊把江民星送回了老家上幼兒園，由其哥嫂照顧。2014年，江民星回北京上學前班，江磊也一直在想辦法給她上戶口。

劉炎冬沒有江民星的出生證明，一直上不了戶口，江磊在網上查了一些資料，也進行了一番打聽，終于找到了一個辦法。

江磊從一個偶然認識的大姐處受到指點，決定按照大姐說的辦法，把孩子送進福利院，再通過合法手續領養出來，孩子就能上戶口了。

2014年11月，江磊將江民星“遺棄”在某市兒童福利院“安全島”。這家福利院的安全島是2014年1月建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被遺棄兒童安全和健康。

根據福利院的檔案記載，2014年11月15日夜里11點，福利院工作人員發現一個女孩被遺棄在門外安全島內。當日，工作人員便為孩子辦理了入院手續，醫務人員給孩子做了體檢。當時，江民星口齒不清楚，表達有問題，工作人員難以獲得有用信息，只能根據經驗，將她的年齡估算為4歲，并對相關信息進行了登報尋親公告。檔案顯示，60天公告期滿后，依然無人領回江民星，之后福利院便按程序給她辦理了戶口，落戶于福利院集體戶口上。

這期間，通過咨詢和網上查詢，江磊了解了領養孩子所需的材料和流程，他從單位開具了撫養能力證明，從醫院開具了無遺傳病證明，從民政局開具了婚姻關系證明，攜帶著戶口本和身份證去了福利院。江磊是1965年出生的，當時已經快50歲了，福利院對于江民星的年齡認定為4歲。按照相關規定，無配偶者收養異性子女的，收養人與被收養人的年齡應當相差40周歲以上。江磊的條件符合這項規定。

按照規定，對于有領養權、有領養意向的人，民政局給其提供孩子信息，由領養人作出選擇，選中某個孩子后，民政局通知福利院把孩子送過去，雙方在民政局辦理領養手續。

通過向福利院申請領養，江磊在2015年4月與兒童福利院簽署協議書，于2015年5月在民政局辦理了收養登記證，正式確立了與江民星的收養關系。

案發后，江民星對辦案人員回憶說，她對四五歲時的事多數已記不得了，她知道自己是被江磊領養的，但不知道老家在哪兒、父母是誰，不知道江磊是怎么將她帶到他家的，只記得是坐火車來的。江磊跟她說過，她的親生父親在網上發布領養信息，江磊領養了她。她還記得后媽（江磊的某前女友）不喜歡她，總打她。她和江磊住的是兩室一廳，江民星住大臥室，江磊睡小臥室。

她剛到這個家的時候，跟他們一起生活的還有兩個姐姐，兩個姐姐都比江民星大十幾歲。

2021年9月，江民星上初一時，兩個姐姐就搬走了。后來每到寒暑假，江民星會去找兩個姐姐玩。兩個姐姐向江民星透露，他們長大之后受不了江磊的欺負就走了。

而江民星跟江磊一起生活的日子也不好過。江磊會用手、皮帶、拖鞋、衣服架等打她，有時是因為她不聽話或者做錯事，有時是因為她跟江磊的朋友說了她跟江磊有兩性關系的話題。

事實上，早在江磊從劉炎冬手里帶走江民星回京不久，就開始了對江民星實施長期的性侵害。

“江磊跟我發生過很多次關系?！苯裥怯浀玫谝淮问窃诎滋?，兩個姐姐都不在家，“可能是上學去了”。

當時，江民星應該只有4歲，但對“第一次”這件事她印象很深，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久之前的事，她會記得那么清楚。等上了小學二、三年級，江民星對江磊的行為越來越反感。

多年來，江民星也求助過周圍的人。2020年6月，江民星曾向小學同學賈玲玲的媽媽劉寧求助過。那天，江民星照例跟江磊說去找同學玩，但這次她的主意很明確，她來到同學家直接找到劉寧求助：“阿姨，您幫我報警吧，我實在沒法忍受，我特別惡心，忍不住了，我想報警，才找您的?！钡珓帉λf，這事不好處理。劉寧擔心惹事，就沒報案。

后來，江民星也曾病急亂投醫，向同學、江磊的朋友求助過，但誰都沒有報警，最后都不了了之，直到張老師無意中從她的3位同學口中聽到那句令人震驚的話。

不適合撫養孩子的親生父親

2021年12月10日，公安機關對此事立案偵查，并于當日將江磊抓獲。因涉嫌強奸罪，江磊于12月11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門頭溝分局刑事拘留。民警對江磊家中進行搜查，發現江磊的電腦里存有4份以女性姓名命名的照片文件夾，內容是他與未成年女性發生關系時拍攝的男女身體部位，沒有出現臉部。

2022年1月17日，經北京市門頭溝區檢察院批準，江磊被北京市公安局門頭溝分局逮捕。

公安機關審查認定，從2005年、2006年以來，江磊利用撫養、照顧之機，先后對江民星等5名未成年人實施了性侵害行為。

2021年12月20日，門頭溝區檢察院對江磊強奸案提前介入，提出引導取證意見。負責未檢工作的檢察官提前介入此案，江民星被第一時間保護了起來。

養父被抓，這個14歲的孩子由誰來養育照顧？又該如何安置她？孩子的生母生父在哪里？

當公安機關將江民星的事通知劉炎冬時，劉炎冬一臉的不可置信。自從把女兒送給江磊后，他就再沒和女兒聯系，他也不清楚劉亞欣在哪里。

聽說女兒的遭遇，劉炎冬表示，自己內心很愧疚，想把女兒帶回去撫養。他說：“我現在能讓她上學、住好、吃好了，請你們幫助我女兒回到我身邊吧?！?/p>

但檢察機關發現，2015年11月，劉炎冬曾因販賣毒品罪被廣東省深圳市龍崗區法院判處有期徒刑數月，并不適合繼續養育女兒。不過，經過審查，檢察機關認為，劉炎冬當年送養女兒也沒有販賣兒童的動機，因此沒有追究他的刑事責任。

孩子的親媽還沒有找到，親生父親不適宜繼續撫養孩子，這個孩子面臨無人監護的情況，于是門頭溝區檢察院和區民政局一起，與福利院協商，由福利院對江民星進行臨時監護。

“劉媽媽，以后我還想參加這樣的比賽”

檢察官劉玉霞在2022年年初主動加上了江民星的微信。

“你好，我是檢察官劉媽媽。孩子，你有任何困難，我都會幫助你的。”

從此，江民星就管劉玉霞叫劉媽媽。

由于江民星的戶籍在京外，她的生活費、醫療費都無法通過北京財政來解決。劉玉霞告訴江民星，她可以申請司法救助，并于2022年4月18日對江民星司法救助問題進行立案。4月26日，門頭溝區檢察院作出國家司法救助決定書，向江民星發放了司法救助金人民幣20萬元。

考慮到江民星還不滿14歲，這20萬元一次性匯入了兒童福利院賬戶，專項用于保障江民星的生活、教育及醫療等支出，劉玉霞和同事持續跟蹤著這筆救助金的使用情況。

“本案暴露出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還存在一些薄弱環節，這些問題我們無法忽視。2022年4月24日，我們針對此事，向門頭溝區教委、民政局和案發地政府制發社會治理檢察建議，并收到了整改回函。同時，針對江磊弄虛作假騙取收養登記的問題，我們先后向收養登記證頒發機關及與江磊簽訂收養協議的福利院制發了檢察建議，建議撤銷收養登記證、解除收養協議，加強相關工作的管理?！眲⒂裣几嬖V《方圓》記者。

案發后，發現江民星情緒低落，未檢檢察官帶她去做了檢查，江民星被醫院診斷為抑郁狀態。檢察官及時聯系了與檢察院對口的救助醫院對其開展心理輔導。

為了進一步了解江民星的情況，調動孩子對生活的熱情，劉玉霞和同事經常通過微信與江民星溝通、談心。

“時間久了，真的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劉玉霞說。

在與江民星的日常相處中，劉玉霞發現，江民星其實有著不錯的繪畫功底。

2022年5月，劉玉霞為江民星報名參加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九檢察廳、新聞辦公室、檢察日報社主辦的“未成年人法治手繪畫廊”活動。雖然江民星的作品最終沒能入圍，但是她對生活的希望和熱情慢慢被點燃。

她對劉玉霞說：“劉媽媽，以后我還想參加這樣的比賽。”

2022年疫情期間，福利院實行封閉化管理，幾個月里，江民星不能外出，而孟婕、劉玉霞等檢察官對她的照顧卻從未間斷。

檢察官經常按照江民星列出的購物清單，給她買零食、頭飾等生活用品。每兩周，檢察官就會帶著各種快遞、物品去福利院看她。

2022年6月14日，北京市公安局門頭溝分局將江磊涉嫌強奸、猥褻兒童案移送門頭溝區檢察院審查起訴。2023年1月，門頭溝區法院開庭審理江磊利用撫養、照顧的優勢，對多名未成年被害人實施性侵害案。檢察院指控認為，江磊的行為已經構成強奸罪和猥褻兒童罪。目前，案件尚未判決。

回到親生母親身邊

在幾個月的交往中，江民星每次與檢察官交流、見面，總是帶著甜甜的微笑，但兩位女檢察官也是母親，她們深知，一個孩子最渴望的還是母親的懷抱，檢察院一直通過各種方式聯絡劉亞欣。

2022年8月，在當地公安機關的大力配合下，檢察官終于聯系到劉亞欣。劉亞欣早已再婚生子，經過檢察官的努力，劉亞欣家人終于同意接受和撫養江民星。劉亞欣的家庭經濟條件并不寬裕，但母親的陪伴誰也代替不了。

2022年9月，在劉玉霞等檢察官的陪伴下，江民星來到媽媽家里。她戀戀不舍地向檢察官媽媽告別，懂事地對她們表示感謝。

2023年2月15日，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劉玉霞嘆了口氣說，這是個聰慧、漂亮、嘴甜的小姑娘，真希望這個從小漂泊異鄉、深受傷害的孩子從此能過上好生活。但她的痊愈、她與母親的磨合尚需時間。

劉玉霞給《方圓》記者看了她給江民星發的微信，最近的一條是這樣說的：“孩子，安心、耐心、愛心地過好每一天，把不好的事情忘掉是一種能力，把不好的人放棄是長大成人的本領，愛你、關心你的人在身邊就是最幸福的，慢慢體會劉媽媽的心里話?！保ㄎ闹猩姘溉藛T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