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萬元買來的“換臉”技術

陳星嵐 范躍紅 毛藝超

幾名報案人都想不明白，即使對方知道了自己的賬號和密碼，轉賬也需要人臉識別認證，錢包里的錢為何這么輕而易舉被轉走呢

當周娟看到“自己”的動態視頻時，驚訝到張大了嘴巴。這張“人臉”和自己確有幾分相似，會做出大笑、搖頭、張嘴等各種動作，屏幕上的人臉和背景明顯是合成的，看起來不太協調。民警告訴她，就是這個“人臉視頻”騙過了她的某社交賬號上的人臉識別系統，讓她賬號里的錢不翼而飛……

兒子玩游戲之后，5000元不翼而飛

家住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區的周娟夫婦經營著一家早餐店。餐飲是個辛苦的行業，他們每天都是凌晨來店里，深夜才回家，因店鋪靠近學校，生意一直不錯。雖然店里非常忙，但周娟夫婦堅持讓兒子樂樂待在自己身邊，不讓他單獨一人在家。

3年前，夫妻倆對樂樂的看管并沒有現在這么嚴。那時，11歲的樂樂常一個人在家寫作業、玩游戲。自從發生“賬號”事件后，周娟夫婦意識到，樂樂雖然懂事聽話，但終究還是個孩子，需要父母更用心地監管，他們不能掉以輕心。

那是2020年8月，正值放暑假，上小學的樂樂一般都是獨自在家中寫作業。樂樂成績很好，周娟夫婦對孩子很放心，只要他按時完成作業，孩子玩會兒游戲，夫妻倆也不多干涉。因為覺得兒子懂事，他們有時也讓樂樂自己用手機買東西并付錢轉賬，而且沒有向樂樂隱瞞自己的社交賬號與銀行卡賬號密碼。那個暑假，樂樂突然迷上了一款游戲，他沒有手機，就常用周娟的手機玩游戲。因為他是未成年人，游戲賬號填寫的是周娟的身份信息。這個游戲可以用某社交平臺賬號直接登錄，因此樂樂就用媽媽的該社交賬號登錄。

8月7日，周娟看到樂樂拿著自己的手機打游戲，覺得樂樂的暑假作業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就沒管他。8月8日早晨，周娟打開社交軟件，發現平臺一直提示密碼錯誤，無法登錄。她趕緊凍結賬號，然后進行賬號找回操作，經過一番周折，才重新登錄了賬號。

誰知登錄后，11條轉賬消息立刻彈了出來。周娟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經查發現，當日凌晨1點左右，有人登錄她的賬號進行了11次、每次500元左右的轉賬，一共轉走了5000元。其具體操作方式是，登錄者先用周娟的賬號添加了一個叫“比熊”的人為好友，把周娟賬號中的5000元全轉給了“比熊”，轉賬后又把“比熊”從好友列表給刪除了。

周娟想起前一天，樂樂一直在打游戲，馬上把他叫來詢問，樂樂支支吾吾地回答說：“昨天下午玩游戲時，我為了要免費的游戲‘皮膚，把媽媽社交平臺的賬號密碼告訴了網上認識的朋友。”

原來，樂樂玩的這款游戲需要充值購買角色“皮膚”，“皮膚”等級越高，玩家的游戲體驗越好，但好看的“皮膚”往往需要花錢購買。

為了得到游戲“皮膚”，樂樂加了一個聲稱可以免費提供游戲“皮膚”的群。群里有二三十個人，經常互相交流游戲心得。在群里，一個叫“夢魂”并自稱是客服的人在群里發布了“免費贈送游戲皮膚”的消息。樂樂添加了“夢魂”為好友。樂樂發現“夢魂”的裝備特別多，兩人進行了一些游戲上的交流，越談越投機。

交談中，樂樂得知“夢魂”本名叫劉靖，是個資深游戲愛好者，手上不但有很多“皮膚”，還懂得很多游戲技巧。得知樂樂沒有游戲“皮膚”，劉靖提出可以免費送給他一套游戲“皮膚”，但需要把游戲的登錄賬號和密碼告訴他。而樂樂的游戲登錄賬號和密碼就是媽媽的社交賬號和密碼，信以為真的樂樂就把賬號、密碼告訴了劉靖。

提供賬號、密碼后，樂樂并沒有立即收到游戲“皮膚”，劉靖告訴樂樂：“你先安心去睡覺吧，‘皮膚需要72小時才能到賬。”樂樂沒多想就去睡覺了。11歲的樂樂如何能想到，他退出賬號后沒多久，賬號內錢包里的錢就被盜了。了解了事情的緣由，周娟立即帶著樂樂來到了派出所報案。

同時，警方還接到另外兩名被害人的報案，報案人稱自己的社交賬號登錄不上，凍結賬號后發現賬號內的錢都被轉走，收款人都是一個叫“比熊”的賬號。不僅如此，一名被害人發現不僅賬號內的錢被盜，賬號的好友也全都被刪光。

幾名報案人都想不明白，即使對方知道了自己的賬號和密碼，轉賬也需要人臉識別認證，錢包里的錢為何這么輕而易舉被轉走呢？警方很快便抓獲了犯罪嫌疑人劉靖和她的兩個朋友——陳叔華和王等。

免費送游戲“皮膚”

陳叔華和王等是湖南老鄉也是初中同學，均無固定職業。他們初中畢業后都不想繼續讀書，經常一起泡網吧，網吧泡久了也覺得沒意思，便商量著合伙賺錢。

2020年6月，陳叔華說，他通過游戲群友找到了一個“破人臉”的工作，問兩位朋友要不要一起“清余額”。劉靖和王等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陳叔華說：“現在上家對優質社交賬號的需求量很大，而如果賬號錢包內有錢，登錄難度會比較大，就需要‘破人臉技術，轉走這些賬號的錢款，再把賬號賣掉。”

簡單地說，就是三人合伙盜取他人的某社交軟件的賬號和密碼，破解支付人臉識別系統，盜取賬戶內的錢，再把賬號賣掉。這工作聽起來似乎“很容易且來錢還快”，劉靖和王等爽快答應了。

三人很快進行了分工。劉靖負責在各群里騙取社交軟件的賬號密碼，陳叔華負責用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換臉技術破解支付系統的人臉識別系統，等賬號余額被清空后，再把空賬號轉賣出去；王等則負責接收從各賬號轉走的錢，留下自己應得的，剩下的錢交給陳叔華。

三人商量好“盈利”分配比例，便開始“干活”。劉靖創辦了名為“免費獲得游戲皮膚”的群，開始在各網站拉人進群、做宣傳。其實送游戲“皮膚”就是騙人的幌子，劉靖通過這種方式，誘惑他人交出社交賬號和密碼。

賬號和密碼騙到后，劉靖就登錄賬號，將賬號密碼和綁定手機號進行修改，賬號就盜竊成功了。

除了騙取他人賬號，劉靖還會通過一些灰色產業鏈非法購買社交賬號。對于這些賬號，他們也是把余額清空后，再通過灰色產業鏈把賬號賣出去。這些被賣出的“優質”號很可能繼續被投入一些新的黑灰產業鏈，進行電信網絡詐騙等活動。

為了擴大交易，劉靖加了很多“賬號交易”群。因為買賣社交軟件賬號涉嫌違規，他們一般都會用“火星文”交流，即將買賣信息化稱為簡單的字母或者數字符號。

現在在網上搜索一些特定名稱和字符，還能查到這類出售社交賬號產業鏈的蛛絲馬跡。

“一般人不會搜索這些奇怪的字符，能看懂的都是了解灰色產業鏈交易的人。”協助辦理案件的杭州市上城區檢察院檢察官助理姚騏告訴《方圓》記者。

收購者購買這些賬號“代清余額”，也像開“盲盒”，如果賬號內余額很多，就賺了，如果沒有余額，就只能賣掉這個號賺點小錢。空賬號出售的價格高低取決于賬號年限、征信情況、資金流水、今后可能的用途等因素。

提供身份證號和姓名就能買到身份照片

獲取被害人社交賬號、密碼后，要想轉走賬號里的錢，那就需要“人臉識別”了。

如何實現“人臉識別”？他們首先需要賬號主人的身份證號碼、姓名等個人信息。劉靖登錄被害人的賬號后，通過賬號進入手機中的某貸款軟件，假稱是被害人需要貸款，填寫申請表后，在申請表底端就會出現被害人的真實姓名和身份證號。

拿到真實姓名和身份證號后，劉靖再將被害人的身份證號、賬號提供給另外一販賣個人信息的灰色產業鏈，通過該灰色產業鏈獲取到被害人的身份證照片，再將照片中的一寸免冠照截圖下來。

據了解，這類販賣個人信息的產業鏈有著完整的數據庫，只要提供身份證號和姓名，就能買到對應的身份證照片，而每張價格僅為25元到30元。

在劉靖的電腦桌面上，密密麻麻排列著各種身份證照片。這些身份證照片都是劉靖從灰色產業鏈中購買的個人身份信息。從這些照片數量來看，應該存在大量因為被盜取錢款較少而沒報案的人。

目前，辦案人員還在追查關于販賣個人信息黑灰產業鏈的相關信息。

承辦本案的檢察官姚瑤說：“這些照片涉及出售公民個人信息的相關灰色產業鏈，這類產業鏈與公民個人信息的泄露可能有著直接的關系，但這些類案件涉及的相關灰色產業鏈很多都與電信網絡詐騙有關，源頭大都在國外，追查起來有一定難度。”

有了身份證照片后，劉靖提取到照片上的一寸免冠照，將照片交給陳叔華。由陳叔華制作出AI換臉視頻破解支付系統的人臉識別功能。

首先，他們在網上下載一款圖像清晰化軟件，通過電子技術提高照片的清晰度，隨后又利用另外一款軟件將清晰度翻新的照片變成一段視頻。主要方法是將修復后的照片打上一階運動模型標點，然后陳叔華自己對著攝像頭做出眨眼、張嘴、搖頭等支付系統人臉識別活體檢測動作的視頻，將自己錄的這段視頻也標上相同的點，兩個點完全重合后，靜態的照片就可以按照自己錄的視頻的軌跡“動”起來了，達到“你動，它也動”的效果。

隨后，他再將這段視頻用于支付系統的人臉識別檢測。為了使畫面更加逼真，陳叔華還利用摳圖軟件，把身份證照片中的白底背景改成了生活場景，營造出真實感。

低劣的技術只能騙過部分手機

陳叔華做出的動態視頻，實際上效果十分滑稽，甚至騙不了正常人的肉眼。

他曾經研究過，這些AI換臉視頻只能騙過一些特殊的手機機型——比較低端的機型。

現在常用的手機機型大多都擁有深度高清攝像頭，即通過發射紅外線打到人臉上，通過測量距離，以確定對方是立體人臉才可能檢測予以通過，而平面視頻是無法通過檢測的，所以陳叔華只能使用特殊型號手機登錄，才可以通過人臉識別驗證。

上城區檢察院檢察技術人員邵日強告訴《方圓》記者：“即便是深度高清攝像頭，也可以通過制作硅膠面具或者通過建造人臉模型的方式通過檢測，這在技術上也是可以實現的。”

陳叔華的“破人臉”技術，是他花1.8萬元在網上買的。買到教學視頻后，陳叔華又將視頻掛在網上以同樣的價格賣給了別人。賣AI換臉教學視頻的交易是通過一款手機軟件完成的。該軟件看起來只是一個交友軟件，但里面有一項“閱后即焚”功能。該功能設計的初衷是在網絡交友時增加一些神秘感，令人沒想到的是，這種交流不留下證據的方式，竟然為一些不法分子隱藏身份提供了方便。

用這種方式制作的AI換臉視頻不是每次都能成功通過檢測的，有時候因為“換臉”時“張嘴”和“眨眼”的動作顛倒了，導致無法破解支付系統；有時還會因為圖片清晰度不夠，不符合人臉識別的要求。在這種情況下，陳叔華就會放棄，直接把這個社交賬號轉手賣掉算了。

陳叔華的AI換臉視頻做好后，劉靖就用該視頻破解支付系統，盜竊錢款。在登錄社交賬號前，他們也不知道該賬號里有沒有錢，有些賬號沒有余額，他就會轉手把賬號賣掉。劉靖說，“清余額”不是每次都成功，成功的概率是10%左右。

完成這一系列清賬號余額的流程必須迅速，且一般都在深夜完成。因為被害人通常不會在深夜登錄賬號，此時完成盜竊會比較順利。一旦被害人發現異常，賬號被凍結，將很難成功。盜竊時，劉靖會用被害人的賬號加王等為好友，把錢轉到王等的賬號上，三人分贓。做完這一系列動作，王等就把被害人的賬號刪去，不留痕跡。三人合作了半個月，一共盜竊了3萬余元，直到周娟報警他們被抓。

2021年11月30日，上城區檢察院以涉嫌盜竊罪對三人提起公訴。12月22日，上城區法院對該案作出判決，以盜竊罪判處陳叔華有期徒刑十個月，緩刑一年二個月，并處罰金2000元；以盜竊罪判處王等有期徒刑八個月，緩刑一年，并處罰金1000元；以盜竊罪判處劉靖有期徒刑七個月，緩刑一年，并處罰金1000元。

辦案人員從嫌疑人的電腦中查獲了大量其采用非法手段獲取的公民個人信息。（來源：資料圖片）

深挖背后的“深度偽造”技術?

盜竊案至此也許可以告一段落，但是檢察官認為此事顯然沒那么簡單。辦案過程中，邵日強就從嫌疑人手機中提取到了大量數據、材料，其中包括多個教授他人如何實施犯罪的視頻，大量買賣社交賬號的聊天記錄。

檢察技術人員說，盡管從刑事角度看，該案僅是一起簡單的盜竊案，但從提取到的視頻及聊天記錄來看，本案犯罪核心技術是deepfake（深度偽造）。通過證據分析他們發現，嫌疑人實施的作案手段是一個完整的犯罪鏈條，包括獲取被害人身份信息以及結合軟件偽造人臉識別視頻等多環節。

檢察機關根據分析出來的新證據材料，對嫌疑人進行了再次提審，將訊問角度放在技術層面，又找到了新突破點。2022年2月，上城區檢察院就該案能否挖掘上游犯罪的相關線索召開了復盤會，將數據重新做精細化篩選。上城區檢察院認為，本案不只是小額盜竊案，現已提取到嫌疑人販賣公民個人信息、傳授犯罪方法、幫助信息網絡犯罪等多個犯罪線索，應當繼續追查。于是，上城區檢察院重新出具了《線索移送函》，引導公安機關繼續深挖本案相關的非法產業鏈，目前還在繼續辦理中。

邵日強告訴《方圓》記者：“此案反映出兩個問題。第一，公民個人信息使用需要規范，嫌疑人通過某貸款軟件的身份信息進而獲取到該號照片，互聯網運營者濫用公民個人信息問題需重視。第二，人臉識別的安全性也需要重視和規范，技術安全性與身份認證場景應做分級，尤其是支付領域的應用場景應用應更為謹慎。”（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