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受傷，誰就有理？

盧金增 朱紅

經反復考量，檢察官還是提出了疑問：杜華偉酒后先惹事，對案件中沖突的發生負有責任，姜宇鵬面對這樣突來的傷害就只能挨打嗎

曾經的省拳擊冠軍，因為瑣事與人起了一點沖突，一拳打了過去，對方受了傷。這到底是誰的錯呢？誰會打，就是誰的錯？誰受傷，誰就有理嗎？

一拳打中對方的臉

2021年10月9日，山東省德州市德城區檢察院刑事辦案區內，姜宇鵬坐在辦案檢察官面前。他看上去文質彬彬、稍顯靦腆，眼神里摻雜了些許迷茫與失落。

剛年滿20歲的姜宇鵬自幼練習拳擊，短短幾年就脫穎而出，在不少比賽中表現出色，曾多次在山東省拳擊比賽中獲得冠軍，在全國拳擊比賽中獲得過第二名的成績，被國家體育總局授予“一級運動員”證書。

2021年，按照相關政策，姜宇鵬即將在德城區某拳擊館擔任拳擊教練。然而就在這個當口，發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6月25日晚9時，任勇、趙軍等3位同事約姜宇鵬到某冷飲店一起去取寄存的個人物品。但冷飲店店員表示不知情，4人于是準備離開，打算改日再來。

正當4人騎上電動車準備離開時，店主與男友杜華偉正好回到店里。杜華偉剛喝了酒，看到他們，于是詢問任勇等人的來意。雙方在交流中產生摩擦，杜華偉搶奪任勇的手機并揪扯其衣領。揪扯中，杜華偉擊打任勇頭部、面部兩拳，姜宇鵬、趙軍見狀隨即上前拉架。杜華偉一邊揪扯著任勇，一邊用腳踹姜宇鵬，姜宇鵬后跳閃躲開，并再次上前摁住杜華偉正打算出拳的右手腕。

此時，杜華偉突然用右胳膊肘擊姜宇鵬臉部，姜宇鵬迅速出拳擊中杜勇嘴部一下，隨后躲閃開。被打的杜華偉松開任勇去追打姜宇鵬，未果后回來繼續揪扯任勇，并拳擊任勇頭部、面部數下。然后他松開任勇，再去追趕姜宇鵬，未果后又揪扯任勇擊打。任勇在數次被打期間始終保持冷靜，攤開雙手，跟同伴說：“誰都別動手，都別動手，趕快錄像。”姜宇鵬也始終躲閃開，不再與杜華偉有正面沖突。

趙軍報警。經鑒定，杜華偉牙齒被打掉三顆，為輕傷二級。姜宇鵬、任勇也均受傷。

2021年10月，德州市德城區公安分局以姜宇鵬涉嫌故意傷害罪移送德城區檢察院審查起訴。

“當時我感覺自己攤上大事了，不僅面臨犯罪入獄，對方還索要大額賠償金，我的家庭根本負擔不起。”當得知自己涉嫌故意傷害罪時，姜宇鵬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

姜宇鵬的父親也很是揪心，他向檢察官反復強調：“兒子從小聽話，性格內向，不愛說話，練拳擊時能吃苦，這個孩子真不是壞人。”

而被害人杜華偉則揚言“要補國外最好的牙”，不賠償30萬元不出具諒解書。

面對突然的傷害就只能挨打嗎

辦案檢察官經審查發現，這是一起簡單的故意傷害案，供述、陳述和證言均一致，案件過程也基本上清晰明了，傷情鑒定客觀公正，姜宇鵬系致傷者明確。但是經反復考量，檢察官還是提出了疑問：杜華偉酒后先惹事，對案件中沖突的發生負有責任，姜宇鵬面對這樣突來的傷害就只能挨打嗎？

檢察官對該案進行自行補充偵查，采用書面審查與現場調查相結合的辦案模式，對核心證據和關鍵性證據進行親歷性審查，就有關細節詳細詢問了兩名現場證人，了解姜宇鵬出拳時的心理活動，再次核實案發起因和經過，完善證據體系，力求還原現場真相。

檢察官通過走訪姜宇鵬的工作單位、社區、鄰居及其教練，了解到姜宇鵬無違法犯罪前科，與人友善，與周圍的人關系很好，也從不在外面惹是生非。

杜華偉則劣跡斑斑，案發時他處于無業狀態，曾因搶劫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因尋釁滋事、運輸毒品兩次被刑事拘留，因吸毒兩次被行政拘留。

在辦理此案時，檢察官甚至一度聯系不上杜華偉，經了解才知道，杜華偉又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刑事拘留了。

經過對周邊商鋪多次走訪，辦案檢察官尋找到最佳位置監控攝像頭，成功獲取了案發當晚清晰的監控視頻，為查明案件真相打下了關鍵性的基礎。

德城區檢察院經過依法審查認為，杜華偉無故對任勇進行人身傷害，應當認定為“不法侵害”。隨后，姜宇鵬上前勸架制止，又被杜華偉腳踹、肘擊，“不法侵害”進一步升級，此時已經具備防衛的前提條件，姜宇鵬依法具有防衛權，可以進行正當防衛。在不法侵害正在進行尚未結束時，姜宇鵬為防止本人和任勇再次遭受侵害，還擊一拳，符合防衛的時間條件。姜宇鵬僅針對不法侵害人杜華偉本人進行了反擊，符合防衛對象條件。而現場多名證人以及杜華偉女友均證實，姜宇鵬上前的目的是“為了拉架”，是為了防止任勇被繼續毆打。

檢察官堅持主客觀相統一原則，通過綜合考量案發起因、對沖突升級是否有過錯、是否使用或者準備使用兇器、是否采用明顯不當的暴力、是否糾集他人參與打斗等客觀情節，依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相關規定，準確判斷姜宇鵬具有防衛意圖而非斗毆意圖。

檢察官分析認為，姜宇鵬和任勇作為專業拳擊教練，完全有能力與對方互毆并憑借武力制服對方，不讓自己吃虧。但兩人在遇到對方酒后無故滋事的情況下，無論是言語上還是行為上，都保持了足夠的容忍和克制，努力避免沖突的發生和升級，沒有造成雙方廝打的場面。

“在辦理涉正當防衛案件中，全面查明案件事實的基礎，準確適用法律條款是關鍵。這就要求檢察官要查清案件的前因后果，注重防衛情節證據的收集、固定和審查判斷，在準確認定案件事實的基礎上，正確判斷案件是否符合防衛的前提條件、時間條件、防衛對象和防衛意圖等要素。”辦案檢察官朱虹說。

并不是“誰受傷誰就有理”

2022年12月，德城區檢察院組織召開公開聽證會，邀請人大代表、法學專家、知名律師等作為聽證員出席，德城區檢察院檢察長、德城區公安分局副局長旁聽。

聽證員一致認為，杜華偉酒后無故尋釁在先，姜宇鵬為避免自己和他人的人身安全受到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被迫實施正當防衛，而且防衛沒有超過必要限度。姜宇鵬的行為構成正當防衛，不負刑事責任，同意德城區檢察院擬作出的不起訴決定。

2023年2月，德城區檢察院依法對姜宇鵬作出了不起訴決定。

“謝謝檢察院還我公道。”得知自己被認定為正當防衛時，姜宇鵬握著檢察官的手喜極而泣。

“拳擊是一項充滿正能量的運動，它讓我們擁有積極向上的精神，這種職業更注重人品。”談起學習拳擊運動的初衷，姜宇鵬說，“真正的較量應該是在賽場和擂臺上，而不是在生活中兵戈相向、倚強凌弱。”

“人民群眾對于公平正義、安全感的呼聲越來越高，對‘法不能向不法讓步這個理念的認同和正當防衛的支持力度也越來越大。檢察機關鼓勵群眾及時制止不法侵害，敢于同違法犯罪作斗爭，法律保護正當防衛者、見義勇為者，切實反對‘誰能鬧誰有理，誰死傷誰有理的錯誤做法，指引規范引人向善的社會價值導向，弘揚社會正氣，減少社會戾氣。這不只是對犯罪分子的威懾、對公民合法權益的維護，更重要的是，運用法律手段，讓正義‘挺直脊梁，讓司法的公平正義浸潤人心。”德城區檢察院檢察長智廣說。（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