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東西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講述了一個“鄉下人進城”的故事,小說延續百年來現當代文學中城與鄉的對立與糾纏,在塑造“最后的進城者”的同時也終結鄉下人進城的敘事模式。小說中,汪長尺用篡改兒子命運的方式令其獲得城市人的身份,也得到自己所想望的勝利,小說延長“鄉下人進城”的故事鏈條,呈現出一種全新的文學景觀,而在城與鄉的書寫上,東西堅持了雙重批判的立場。
關鍵詞:《篡改的命》;鄉下人進城;惡托邦
“鄉下人進城”是中國現當代文學遷延百年的敘事母題,不同時代的作家其個人生活際遇與作品中的人物交互疊映,書寫了百年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城”與“鄉”的爭斗與糾纏。進入新時代,隨著城市化進程的進一步加快,鄉下人離開賴以生存的土地奔向城市,尋求新的生活的異動,在中國的城市和鄉村都造成了巨大變化,一度成為全社會的核心關切,亦成為文學表現的重要對象。如何表現進城鄉下人的遭際,以及人們出走之后的鄉村圖景,成為當下鄉村敘事亟待加以理性看待的問題。之于前者,那些在“城”與“鄉”的爭斗中掙扎求生,企圖擺脫失敗的宿命而終究又被城市吞沒的“失敗青年”,成為近年文學作品中頻頻出現的形象,構成一個為數不少的“失敗青年”形象的譜系。這些作品沿襲鄉下人進城——掙扎求生——失敗退出(死亡)的敘事模式,不僅凸顯城市對于鄉下人的不可遏止的誘惑力,還表現在鄉村與城市不能彼此妥協的對立中,鄉下人在城市與鄉村倫理價值體系的沖突中走向失敗的靈魂之痛。作家東西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再次講述一個“鄉下人進城”的故事。小說突破固有的敘事模式的局限,讓主人公汪長尺最終以極端的手段將自己的兒子汪大志變為城里人,實現其精神上的勝利。
進城鄉下人的生活遭際,其實是鄉村敘事的延續?!洞鄹牡拿返臄⑹潞诵木褪峭糸L尺對個人命運加以非常規手段的修改。這是無數慘痛的生活磨難與爭斗失敗后所產生的極致追求,汪槐、汪長尺父子在自己進城的努力失敗后,用一種極端方式將希望寄托在第三代汪大志的身上,并最終完成對汪大志命運的修改,汪長尺在虛幻的勝利滿足中做了自我了斷。與傳統的“鄉下人進城”故事相比,小說《篡改的命》的意義在于作家東西無意去給文學史增加一部苦難敘事或底層敘事的作品,也無意再增加一個“失敗青年”的典型,而是著力表現汪長尺應對苦難的方式。東西從更深的層面挖掘汪長尺的心靈畸變史,進而使小說的“城”“鄉”對立有更為深刻的內蘊?,F代化的都市無情消解鄉村田園生活的詩意,侵染鄉下人的靈魂,滋長更深層的人性之惡。東西將鄉村圖景的日常書寫與先鋒寫作的寓言表達相結合,建構了一處鄉村惡托邦,在此基礎上凸顯城與鄉永無止境的斗爭,以及鄉村的徹底失敗,從而讓讀者看到了今日鄉村變化之艱巨。這種巨大變化,除了表現在鄉村的現實生活圖景中,更表現在鄉下人的精神圖景中。
小說將“鄉下人進城”的種種命運聚焦于汪長尺的命運沉浮,透過他再現鄉下人在都市求生的艱難掙扎。東西用寫實的手法,在汪長尺的身上幾乎復刻了現實生活中農民工可能經歷的所有遭遇:欠薪,替有錢人坐牢,討薪被傷,出賣體力,默認妻子賣淫,輸掉與老板的官司等。苦難疊加讓汪長尺被侮辱、被損害的都市人生具有了極強的典型性,而他的不幸又全拜有錢人林家柏所賜。雖然敘事上過度飽和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作品的信服力,卻也為汪長尺的最終選擇,作出了合理化的解釋,因為東西的目的不是展現汪長尺如何在現代都市生活中敗下陣來,成為退守田園的失意者,而是要表現他從這個時候如何開始其心靈畸變的歷程。
在小說中,東西讓汪長尺這個“失敗青年”做了父親,汪大志的出生,讓汪槐、汪長尺父子看到了城市拯救鄉村的新希望,那就是使汪大志變成真正的城里人。在父親汪槐的威逼下,新婚之后的汪長尺再次走入城市,而后種種不堪的失敗,讓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在現實面前的無力與無奈,感受到面對鋼筋水泥的叢林時一個鄉下人的渺小。他不僅沒有能力憑借自身的努力改變命運,更沒有辦法改變汪大志的命運。他喪失了意志,丟掉了尊嚴,亦拋棄了道德底線,都市生活經驗讓他越過其父汪槐的執念向更偏的方向滑行。他想到通過給兒子找個有錢人做父親,進而達到改命的目的。于是汪大志變成了林方生,戲劇性地成為仇人林家柏的兒子。汪長尺內心深處的執念,通過這種人倫的悖逆得以實現,并且在十多年后的一次交通事故中,他檢驗了自己的成果,確認汪大志完全沒有了鄉下人的“基因”,他才最終認定了自己的成功:“他變成了他們?!盵1]“他的心腸越硬,我就越高興?!盵2]他終于用這樣的方式在城里“種下了一棵大樹”[3]。汪長尺從一個失敗青年變成一個“成功”的父親,在自身的不可能中尋找到另外的可能。而完成使命的汪長尺也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死亡成為他的必然歸宿。但是與其他都市失敗者的死亡不同,汪長尺的死亡中帶著他自己的希望,他是在自我的“自得圓滿”中主動赴死,而不是像其他失敗青年被動地被死亡選擇。他帶著勝利的滿足感自我行刑,在林家柏的監視下跳江而亡。
東西延展失敗者的掙扎歷程,讓汪長尺這個鄉下人在與城市斗智斗勇的過程中,用畸形的方式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完成了進城的執念。在東西筆下,城市依然是鄉下人無法放下的憧憬,城里人的生活依然對鄉下人有著致命的誘惑,他們帶著原始的生命激情投身到城市,用肉身對抗鋼筋水泥的冷酷,以實現城市對鄉村的拯救,只是他們不能勘破這個過程的魔幻與疼痛。小說結尾,林方生(汪大志)將自己的照片與汪長尺的卷宗一起投入江中,從現實層面徹底切斷他與汪家的最后一點關聯,這似乎是汪長尺最終的勝利。最具諷刺性的是,汪長尺的命運同樣是被別人反向篡改的結果,他至死也不知道有人偷走了他原本該有的人生,汪氏父子終究以自己的方式造就一個與他們切斷了血脈的城里人。這種改命的方式讓汪長尺成為“最后”的進城者,他在苦難中形成的一套鄉下人與都市抗爭的方式,從某種意義上是對“鄉下人進城”的固有敘事模式的終結,這讓東西的小說呈現了一種全新的文學景觀。
《篡改的命》中汪長尺往來于城市與鄉村,他那被侮辱、被損害的生存處境以及他作為個體心靈畸變的過程,彰顯了東西對城市的批判力度,然而作者并沒有停留在這一層面。除了心靈圖景外,鄉村現實圖景也是小說的重要敘事層面。新世紀之后的中國鄉村,物質的極大豐富使鄉村的生活得以改善,在鄉村綿延百年的現代化進程也從未停息,隨著現代化進程越來越快,鄉下人出走的欲望越來越強,他們離開土地,進入城市,在冷雨冰霜后回望故鄉……東西的獨特之處在于他發現了鄉村問題,在舊有的倫理價值體系被城市的市場經濟大潮侵染后,鄉村人的現實生活與精神狀態是他在作品中重點探究的問題。就總體而言,《篡改的命》中東西的鄉村書寫仍然沿襲他一以貫之的鄉村惡托邦的敘事模式。“惡托邦”源于英國經濟學家密爾1868年的演講,后慢慢被大眾接受,美國學者薩特金對惡托邦的定義為:“一個與讀者處于平行時空的虛構社會,作者意在通過細致的描寫,展現一個比現實社會更加險惡的世界。”[4]惡托邦是與烏托邦相對的另一個空間。在現當代作家的筆下,城與鄉始終處于二元對立的格局中,有著鄉村生活經驗的作家離開鄉村,在都市生活的沉浮中,他們更多體驗到的是現代化城市中人與人關系的異化,進而他們很容易在城市罪惡的體驗中懷想鄉村,進而將曾經的鄉村生活理想化。他們要么去寫城市惡托邦,要么去建構鄉村烏托邦。而就東西個人而言,他與其他作家不同之處,就在于其筆下的城與鄉都是其“惡托邦”的載體,進而完成他對城與鄉的雙重批判。
小說對山村谷里的著墨不多,卻在寫實與平和的文字中折射鄉村的人性之惡,鄉村景致依舊,卻難以復現鄉土中國的脈脈溫情。東西建構的惡托邦首先呈現的是人與人關系的異化。當汪槐雙腿殘疾返回谷里,錯失了稻子的最佳收割期,他花二十塊錢雇用同村的兩個閑漢抬他出來,看妻兒將沒有霉爛的稻子擼下來,一向好吃懶做的閑漢劉白條和王東此時有了時間觀念,他們要求加時加錢,想盡辦法從汪槐身上擠出更多錢財。當汪家債臺高筑時,債主們紛紛前來,在汪家拿走他們認為值錢的東西,而張鮮花更是以兩百元的欠款,要了汪家的宅基地。烏托邦式的鄰里鄉情早已蕩然無存。
小說寫出了鄉村日常的生活情形以及人的精神狀態,汪長尺母親對久未歸家的兒子嘮叨的大事無非是發生在鄉村的賭博、賣淫、盜竊以及道德淪喪。鄉村變得與都市一樣,能滋生出惡之花的所在,再不是沈從文、賈平凹等作家想象的烏托邦式的世外桃源,都市的罪惡在這里一樣不少,且變本加厲。東西同時還寫出了鄉村人的精神狀態和人際關系。當汪長尺被懷疑謀殺黃葵而招來警察的時候,谷里村民眾與警察有了一次激烈的對抗,但是對公權的冒犯很快讓人們陷入不安,他們甚至要汪長尺去自首,這并不是他們認定汪長尺確實觸犯法律,而是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問題和短處,害怕因為警察的到來惹禍上身。鄉民性格中的自私、奸猾、狹隘消解了鄉村的詩意,將蕭紅等現代作家勾勒出的鄉村荒野中人的愚昧與無知的精神狀態沿襲下來,盡管已經是新的時代,現代化的生活,人們固有的觀念卻沒發生絲毫的改變。他們沒有公理與正義的判斷,而僅僅是擔心自身的利益是否受到威脅。在東西的筆下,鄉村被城市現代化進程中負面的罪惡浸染,人際關系被金錢異化,人的物欲無限度地膨脹,鄉村的人性之惡絲毫不亞于城市,且這惡的源頭不是物質的匱乏,而是人性本身的欲望之惡。丑陋和貪欲擠壓了良善的空間。
東西表現了鄉村之惡的多側面,展現一種別樣的鄉村圖景。而那些進城的返鄉者,已經無法構筑起鄉愁,處于無鄉可返的困境中。汪長尺婚后就再無返鄉之念,而當他被迫最后一次返鄉時,不敢在白天回家,這個從都市潰敗下來的失敗者,早已經失去他可以退守卻并不愿意退守的田園。他在林中躲著,景致依舊,鄉村卻早已經物是人非。失敗的不僅僅是汪長尺,每一個鄉下人的命運在時代大潮的涌動中似乎早已經注定,那些留下的人們,與汪長尺殊途同歸,也正經歷著同樣慘痛的失敗。汪長尺在最后一次離家時,帶上那張具有象征意義的椅子,意味著他的決絕,他明白再也無鄉可返。他如同鐘擺一樣,在城市與鄉村中搖擺,不知最終去向何方。
東西在建構惡托邦圖景時,卻又不時閃現烏托邦的沖動。在《篡改的命》中,當母親問汪長尺想不想回家看看,汪長尺雖然搖頭,但他其實“很想回去看一眼日思暮想的家鄉,看看老屋、菜地、豬圈和二叔,看看楓樹、山影和稻田,甚至想吃一頓家鄉的飯菜”[5]。這個真實想法中透著點點鄉愁,詩意在對家鄉的描述中閃現,烏托邦想象呼之欲出,但是東西卻并不由此生發,汪長尺還是決絕地拒絕了這份鄉愁。瞬間的美好僅僅是心里的絲絲渴望,卻被壓抑在他那作為失意者不能衣錦還鄉的羞恥中。這旋生旋滅的烏托邦沖動,傳遞著東西的寫作姿態——拒絕鄉愁的生成。
從某種意義上說,東西以自己的創作回應了當代作家如何講好中國城鄉故事的問題,他理性地書寫鄉村生活現狀,特別是大多數人背井離鄉,接受城市的叢林法則導致鄉村倫理價值體系陷落后鄉村凋敝荒蕪的圖景。他果斷拒絕烏托邦想象,堅持雙重批判的立場,體現他對鄉村變革的反思,也為講好中國山鄉巨變提供另一種思路。正如筆者另文論及,值得反思的是,進入新時代,如何講述鄉下人的都市遭際和其背后的鄉村圖景,更加令人深長思之。城市固然不是罪惡的淵藪,但鄉村亦絕非理想的天堂[6]。近年來,隨著像《篡改的命》這樣的對鄉村批判性觀照的虛構性和非虛構性文學作品大量出現,鄉村在另一個向度上的“巨變”呈現在讀者面前。然而,無論是對于城市還是對于鄉村,寫作者都應該理性地看取,而不是一廂情愿地臆造與想象。
《篡改的命》是東西城鄉惡托邦敘事的極致:城不可入,鄉不可返。東西用這種方式叩問:現代人的家園何在?他結合自己的鄉村生活經驗,拒絕了鄉村烏托邦的想象,以自己的方式勾勒著另類的鄉村圖景,將批判的鋒芒直指人性的晦暗。其中包含著林家柏之流的惡,也有汪長尺在困境中漸漸褪去的道德感,以及汪槐身上的“弱者之惡”。對鄉村與都市的冷靜諦視,使東西區別于許多同時代的作家,彰顯了他的言說勇氣。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中國鄉土文學與農村建設運動關系研究”(編號:21&ZD262)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2][3][5]東西.篡改的命[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177,177,177,328.
[4]Sargent,L.T.(1994).The three face of utopianism revisited[J]. Utopian Studies,5(1):9.
[6]葉君.如何講好中國城鄉故事[N].文藝報,2021-12-22.
作者單位: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