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尋烏調查始末

周鴻

江西省尋烏縣，地處武夷山脈與九連山余脈相接地帶，贛粵閩三省交界處，素有“雞鳴三省”之稱。

歷史垂青于這片土地。1930年4月30日，毛澤東、朱德率領紅四軍由會昌進入尋烏。在此后的一個多月里，毛澤東利用紅軍部隊在安遠、尋烏、平遠分兵做發動群眾工作的時機，在中共尋烏縣委書記古柏的協助下，考察了尋烏縣的政治、經濟、地理、交通運輸等情況。這是他人生中做的最大規模的社會調查，史稱“尋烏調查”。

一

馬蹄崗，尋烏縣城西南門外的一個普通山崗，因形狀似馬蹄而得名，更因毛澤東在那里做過尋烏調查而蜚聲中外。經過歲月的沖刷洗禮，馬蹄形的地貌已難以辨認，高聳大門上，由張震上將親筆題寫的“毛澤東尋烏調查紀念館”十個金黃色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左右兩邊則分別鑲著“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在實踐中創造新局面”兩列遒勁毛體字。

紀念館始建于1968年，占地面積8000平方米，從大門進去是一個綠草如茵的院子，栽種了樟樹、鐵樹、天竺桂、羅漢果等常綠樹木，“毛澤東同志舊居”“尋烏調查陳列館”和“紅軍醫院舊址”，三棟兩層樓的土木結構建筑分列在院子的周邊，紅檐灰瓦，顯得莊嚴而肅穆。

走進“毛澤東同志舊居”，93年前的烽火硝煙早已散去，筆者卻仿佛還能聞到一股濃重的香煙焦味。在難得的戰爭間隙里，在這寬敞卻有些昏暗的二層樓房里，作為紅四軍前敵委員會書記兼黨代表的毛澤東并沒有閑著，他一邊抽煙一邊來回踱步，落日余暉染紅了尋烏河，毛澤東站在窗前眉頭緊鎖、神情凝重。

土地革命初期，面對中央一些領導人過分迷信共產國際、完全照搬照抄蘇聯經驗致使革命受挫的局面，他在思考著黨和紅軍的前途命運，怎樣分析農村階級？怎么解決富農的問題？如何制定出符合實際的土地革命路線？如何幫助同志們從“左”傾教條主義錯誤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這些問題不解決，中國革命將寸步難行。而要解決這些問題，當時又沒有現成的答案，唯一的辦法就是調查研究。想到這些，毛澤東連夜把尋烏縣委書記古柏請來商量開展尋烏調查事宜。

在毛澤東同志的住處，擺放著一張桌子、幾張太師椅和兩張長凳、桌子上方懸吊著一盞馬燈，再現了當時召開調查會時的場景。毛澤東當年坐的位置是下席，他以滿腔的熱忱甘當小學生，把參加調查的對象稱為“是我可敬愛的先生”，按照事先列好的調查提綱，虛心問、仔細聽、認真記。碰到聽不懂的客家方言，毛澤東轉而請古柏現場翻譯，記完后還要念一遍，大家確認無誤后才開始下一個問題。

古柏是毛澤東開展尋烏調查的有力助手。他是本地客家人，又懂一點官話、普通話，除了做翻譯，還承擔了大量聯系組織協調工作。一開始古柏對尋烏調查也不太理解，認為就是問一問，記一記就可以了。毛澤東看了他的記錄以后，說這個不行，還要進行對比，不同時期的不同的價錢不同地區要研究。于是自己動手重新再整理，按照商業問題、土地問題、農民問題、富農問題分類進行分析研究。古柏這才真正領悟到了調查研究的真諦，由很被動的不理解到變成一個主動自覺的人。后來，古柏追隨在毛澤東身邊，擔任紅軍的高級指揮員。

二

尋烏調查的重點是縣城的商業狀況。毛澤東說：“我是下決心要了解城市問題的一個人，總是沒有讓我了解這個問題的機會，就是找不到能充足地供給材料的人”。當時的尋烏是江西贛州和廣東梅縣商貿流通的中轉站，也是手工業商品和資本主義商品交戰榮枯得失的地方，而且尋烏地處三省交界，明了這個縣的情況，三省交界各縣的情況大概相差不遠，這也是毛澤東選擇在尋烏做調查的重要原因。

在古柏的聯系安排下，郭友梅（59歲，雜貨店主、曾任縣商會會長）、范大明（51歲，貧民，縣蘇職員）、趙鏡清（30歲，中農，做過小商販）、劉亮凡（27歲，縣署錢糧兼征柜辦事員，鄉蘇維埃主席）、陳倬云（39歲，做過小生意，當過小學教師）等11人經常參加調查會，并提供了充分的材料，用毛澤東自己的話說：“他們給了我很多聞所未聞的知識”，“使我像小學生發蒙一樣開始懂得一點城市商業情況，真是不勝歡喜”。

開調查會是尋烏調查的主要方法，包括專題調查、綜合調查、總結調查這三種形式。劉淑士，尋烏縣的一名鄉村醫生、教師，不在11名主要調查對象名單中，但他參加了總結調查會。1970年，80歲的他在回憶錄中講述當年在馬蹄崗開總結調查會的情景。

“五月初七，我們在開會的樓上吃了一個中午飯，菜是白菜、豆角、莆子、豬肉炒其他東西，共有六碗菜，一個湯......當毛澤東同志問到教育方面時，是我和郭清如回答，問了教員的工薪多少？高的多少？少的多少？全縣有幾個小學？一個學校多的有多少學生？少的有多少學生？學生讀什么書？有無打罵方面的問題？學校師生是否參加社會？有沒有私塾等?！?/p>

在做尋烏調查的20余天日子里，毛澤東還深入到商會、木工店等地實地調查，與農民一起參加勞動進行訪問式調查。

“有一次，從我們住的地方往城里走，不要過小石橋，在小石橋東邊，看到有群眾在田里拔草，主席就把鞋一脫，到田里同群眾一起勞動。一邊拔草，一邊跟群眾談開了?！睋芜^江西省委書記的陳昌奉當年是毛澤東的警衛員，他在1969年回憶說，“問群眾有沒有進行土地革命，分了多少土地，全村多少人，姓什么，有多少人參加紅軍，多少人參加革命等?！?/p>

三

尋烏調查是毛澤東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調查時間最長、規模最大、內容最為全面翔實的一次活動。從尋烏縣城地理位置、人口成分到政治地位，從交通運輸、商業狀況到土地關系、階級狀況等，既有豐富的材料，又有精辟的分析，可以稱得上是尋烏縣的一部地方志書，甚至可以說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農村社會的一個縮影。比如，他在介紹尋烏城的理發時，詳細列舉了各種時興發型，“東洋裝”“平頭裝”“陸軍裝”“博士裝”“文裝”“花旗裝”“圓頭裝”等，折射出民國時期的觀念轉變和社會變遷。文章語言簡練生動，有的像美術工筆一樣細致入微，有的又似水墨素描，寥寥幾筆，神形兼備，是一部可讀性強的紀實文學作品。

《尋烏調查》不僅有史料文獻價值，在當時更有重要現實意義。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提出了土地革命的主張，但對農村階級和城市中小商業者的狀況認識模糊，以致執行過一些“左”的政策和策略。有事例為證，1930年4月，紅四軍攻占信豐縣城后，把城內十多家日用百貨和雜貨店作為豪紳地主和官僚資本家的財產悉數沒收，其他商鋪店主聞訊紛紛關門閉市，縣城一片蕭條，群眾買不到油鹽柴米，生活受到嚴重影響。作為紅四軍領導者和政治家的毛澤東看到了這件事背后的重大政策失誤，正如他在《尋烏調查》中說的：“這不是由于不了解城市是什么東西才弄成這種現象嗎？對于商業的內幕始終是門外漢的人，要決定對待商業資產階級和爭取城市貧民群眾的策略，是非錯不可的?！?/p>

毛澤東詳細調查了當時尋烏的階級、土地狀況，通過分析舊有土地關系，了解到了各階級和階層的政治態度和力量對比，搞清楚了中國革命到底要依靠誰、團結誰、打倒誰這一根本問題。1941年，毛澤東在《關于農村調查》一文中說：“我作了尋烏調查，才弄清了富農與地主問題，提出了解決富農的辦法不僅要抽多補少，而且要抽肥補瘦，這樣才能使富農、中農、貧農、雇農都過活下去”。

毛澤東是帶著問題來調查的，并通過深入細致的調查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正是通過尋烏調查，毛澤東對農村階級和城市的商業問題有了基本的了解，及時糾正了一些過“左”的傾向，從而保證了土地革命的深入開展，也為他后來提出新民主主義的經濟綱領，制定城市工商業政策奠定了扎實的實踐基礎。

四

通過尋烏調查，毛澤東不僅獲得了真知，而且在思想上產生了新的飛躍。1930年5月，他總結包括尋烏調查在內的一系列農村調查實踐經驗，寫下了3000多字的《調查工作》，即《反對本本主義》一文，從哲學的高度第一次提出“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調查就是解決問題”的著名論斷，提出了必須把馬克思主義理論同中國實際情況相結合，“中國革命斗爭的勝利要靠中國同志了解中國情況”的重要思想，開創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先風。著名黨史專家石仲泉深刻地指出：“《反對本本主義》是尋烏調查的直接產物和理論碩果?！睂跻惨虼吮环Q為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發祥地之一。

世上沒有先知先覺，任何偉大的思想都誕生于實踐的豐厚土壤。毛澤東思想的火花在尋烏這個山旮旯里錘煉摩擦而生，其放射出的光芒從此指明了中國革命的道路，照亮了世界的東方。

如果把開展調查研究比作“十月懷胎”，發表調研文章比作“一朝分娩”，那么《尋烏調查》的出版面世則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難產”，個中的曲折至今仍像謎一樣地吸引人們去探究。

毛澤東1930年做完調查后，1931年2月在寧都縣小布整理出《尋烏調查》全文，5章39節，共計8萬多字。由于立場觀點不同，他提出的正確主張不僅沒被采納執行，反而被王明“左”傾錯誤思想所壓制而步入人生的低谷，《尋烏調查》也因此“養在深閨人未識”。但毛澤東一貫注重調查研究，十分珍惜調查研究成果，對大革命時代和井岡山時期損失的調查文章尚且念念不忘，對拼了大量力氣、花了最長時間的《尋烏調查》更是視若珍寶。漫漫長征的前夜，在收拾行李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把《尋烏調查》裝入行囊。1937年10月在為《農村調查》一書寫的序言中，他很肯定地提到《尋烏調查》和《反對本本主義》這對“孿生姐妹”。而此時，毛澤東接到古柏二哥古梅的來信，始知留守中央蘇區堅持游擊戰爭的古柏早在兩年前就壯烈犧牲了，年僅29歲。這不禁讓他想起這位老部下、老戰友協助自己開展尋烏調查的情景，往事歷歷在目，而今書在人遠去，怎不令他感慨萬千，悲從中來，遂揮筆題詞：“吾友古柏，英俊奮發，為國捐軀，殊堪悲悼。愿古氏同胞，繼其遺志，共達自由解放之目的?！?/p>

1941年，毛澤東在延安親自主持編寫《農村調查》一書，卻發現《尋烏調查》不見了。1950年《尋烏調查》原抄件卻又奇跡般地現身中央檔案館。毛澤東如獲至寶，并對其中第五章“尋烏的土地斗爭”的內容進行了修改，準備收入《毛澤東選集》里，但不知為何，后來又未編入。

時光荏苒，風云變幻，不變的是對真理的探究和執著追求。

毛澤東逝世后，面對一時難以散盡的“文化大革命”陰霾，以及黨內存在的“兩個凡是”的僵化思想，復出后的鄧小平同志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恢復了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客觀正確地評價毛澤東的功過是非，力挽狂瀾地開啟改革開放的大幕。《尋烏調查》也由此獲得了“新生”，并于1982年9月與《反對本本主義》一起收入《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而面世，1993年又編入《毛澤東文集》（第一卷）。

五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

最早發現的《尋烏調查》是一個手抄本。據說抄寫的人文化水平不高，對一些內容不理解，字里行間有不少錯別字。時任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的龔育之，在主持編寫《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時很是棘手。他在《編輯記事》中寫道：“我們現在辨認這個抄件中的一些文字就相當困難。有的不可理解，顯然是有什么字錯了。盡管我們從字形和其他方面作了一些推測，但是還弄不很清楚?！彼e例說，毛澤東在介紹尋烏縣南八區的中地主（相對于大地主和小地主而言）時，講到一個叫“鐘大面六”的，頗令人費解。“鐘大”不是一個復姓，他的名字為什么又是四個字呢？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你對那個問題不能解決么？那么，你就去調查那個問題的現狀和它的歷史吧！你完完全全調查明白了，你對那個問題就有解決的辦法了?！泵珴蓶|的話語在耳畔回響。

踏著當年尋烏調查的足跡，1982年4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編輯人員不遠千里，來到尋烏縣進行實地調查。他們根據可靠材料，對正文中與事實有出入的地方，一一作了核對校正。

尋烏調查紀念館原館長溫日華，接待了從北京來的編輯人員，并參與協助?？辈閷ぷ鳌Ｋ榻B說，《尋烏調查》中提到的人名、地名、物名、詞語、數字都很多，僅尋烏城的“洋貨”，毛澤東就列舉了131種，其中有些是今天人們比較陌生的，還有極少數的名稱匪夷所思。比如，洋貨中的“圓”和“扇火帶”這兩種物品，經多方調查，最終弄清“圓”是“圓火帶”之誤，“扇火帶”是“扁火帶”之誤，這兩種火帶是舊時點燈用的燈芯，一種是圓的，一種是扁的。

另外，編者經過調查核對，還把“洋青定”訂正為“洋靛”，“橙火鉗”訂正為“凳火鉗”，“正經菜”訂正為“金針菜”，“胍子”訂正為“脈子”（蔬菜名），“欖鼓”訂正為“欖豉”，等等。又比如，前面提到的中地主“鐘大面六”，經實地調查后才弄清楚：鐘大面六原本姓鐘，在家排行第六，由于他的面龐寬大，人稱“大面六”，后來人們不稱呼他的本名，知道他本名的人也越來越少，所以才有“鐘大面六”的稱謂。

核對校正的工作量很大，這些編輯人員不是走訪調查，就是整理資料，晚上干到十一二點，工作非常嚴謹細致，以實際行動踐行毛澤東同志深入唯實的調查研究之風。

六

《尋烏調查》公開發表時間較晚，有待研究的空間大，面世以來引起了中外專家學者的持續關注。

2003年11月，來自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央黨校，以及其他科研院所、高等院校的40多名專家學者云集尋烏，參加《尋烏調查》與毛澤東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探索——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10周年全國學術研討會。與會專家認為，《尋烏調查》是調查研究文獻的“富礦”，蘊藏著多種稀有貴重“礦石”，閃耀著燦爛的光芒，每拾撿到一顆都令人欣喜若狂。

在此次研討會上，一位碧眼藍發的外國學者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美國西華盛頓大學教授湯若杰。在網上獲悉消息后，他遠涉重洋來到這個偏遠小縣，足見對《尋烏調查》的關注和推崇。1990年，湯若杰將《尋烏調查》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發行，并在“導言”中說，“《尋烏調查》不僅僅告訴我們有關尋烏的情況，還告訴我們從實踐中得出的，毛澤東認為對革命至關重要的調查方法?！薄秾跽{查》由此步出中國，走向世界。

社會紛繁復雜，時代瞬息萬變，調查研究工作的重要性日益凸顯。2011年11月16日，習近平同志在中央黨校秋季學期第二批學員開學典禮上作了題為《談談調查研究》的重要講話，其中特別提到了毛澤東的尋烏調查：“直接與各界群眾開調查會，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諸如該縣各類物產的產量、價格，縣城各業人員數量、比例，各商鋪經營品種、收入，各地農民分了多少土地，收入怎樣，各類人群的政治態度，等等，都弄得一清二楚。這種深入、唯實的作風值得我們學習”。此后，他在不同場合反復強調調查研究的重要性，指出“調查研究不僅是一種工作方法，而且是關系黨和人民事業成敗得失的大問題。”并在全黨身體力行倡導大興調查研究之風。

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毛澤東曾經關注和調查的尋烏縣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喜人變化，但他開展調查研究的思想作風和工作方法依然閃爍出耀眼光芒，指引我們前行的道路。

2023年3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關于在全黨大興調查研究的工作方案》，要求廣大黨員干部用好這一“傳家寶”，撲下身子邁開步子，在基層一線沾泥土、聽民意、增才干、破難題，努力開創新時代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新局面。

（作者系贛州市紅色資源保護發展中心副主任）

責任編輯/危春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