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我的村莊叫做麥菜嶺。有很多年,我對這個地名百思不得其解:我們村莊種有各色各樣的菜,被高高低低的山嶺層層包裹,可是麥子呢,麥子在哪里?
父親在一張新置的竹椅上刻字。他表情嚴肅,嘴唇緊抿,像是正在進行一個莊重的儀式。對于我的疑問,父親聽而不聞,他只是捏著刻刀,一刀,又一刀。我看到他手背上青筋暴凸,刻刀下模糊的筆畫逐漸成形——“潁川郡鐘氏”。字是隸書體,有蠶頭燕尾,那高高翹起的一筆,謎題般指向某一個遙遠的地方。
“不能忘了我們的根在哪里。”父親轉過身來,輕輕地說。
我忽然間理解了父親。那些刻在桌椅板凳上的字,那些刻在鋤頭鐮刀上的字,甚至是刻在禾杠畚箕上的字,其實是刻在我們兄妹幼小心靈上的字。它們早已鍥進了我們的生命里。
關于潁川,關于鐘氏,我又懂得多少?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我們的祖先在北方,那里生長著許許多多的麥子。而麥菜嶺當中那個與村莊地理完全不符的“麥”字,是否和久遠的族群記憶有關?沒有人告訴過我。
我坐進了村小的課堂,跟隨十幾個年紀大于我的孩子,用拖長的鄉音朗誦《瑞雪》。那一天,我將“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背得滾瓜爛熟。
晚上,麥子來到了我的夢里:當厚厚的白雪融化,麥苗在廣袤的田野里一根根地探出頭來,針尖一般齊刷刷向著天空刺去。綠,一望無際的綠,鋪天蓋地的綠,一齊朝我奔涌過來。似乎是玉米苗的形狀,又似乎是禾苗的樣子,麥子始終用綠作為遮蓋它的面紗,不肯讓我確切地分辨出它的長相來。我越是急切地想要跑過去看清,越是做不到。夢醒,我發現自己在冬天的棉被里大汗淋漓。
那時候,我與饅頭之間亦隔著深遠的鴻溝。我單知道它長得白白胖胖,只出現在鎮上極其稀有的幾家早點鋪子里。它躺在大蒸籠里,冒著熱氣,身上披著一層薄薄的白網紗。可是它屬于有工作有閑錢的人,于我,是不能逾越的奢侈,只可遠觀而不可饕餮焉。我認命、隱忍,從不為口腹之欲而哭鬧耍賴。我只是想,不停地想,麥子是怎樣被遺落在北方的呢?
事實上,我們的祖先在從北往南的艱難跋涉中,何止是丟失了麥子這一樣東西?祖圖?族譜?一個貼身的玉飾?一件寬袍大袖的長衫?一些共同踏上征程的親人?沒有人能夠還原當年的紛亂倉皇,為著一些不能不走的緣由,為著一個活下去、將血脈延續下去的信念,他們走啊,走啊,就這樣從一馬平川的北方走到了重巒疊嶂的南方。其中必有一個,是我親親的祖宗!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匹馬,馱起他疲憊不堪的身軀?是否有一個包袱,裹住他所剩不多的什物?是否有一條路,記得他深深淺淺的履痕?但是我知道,最后必有一塊土地,收容了他生存的渴望;必有一個女人,與他共同繁衍生息。那是屬于我們的一支,歷百年,歷千年,將一股滾燙流動的血脈伸向了麥菜嶺。然后,才有了我。
我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如果他成了戰役中亂刀之下的冤魂,如果他成了遷徙途中倒斃的餓殍……真的,我們是物競天擇、大浪淘沙中幸運的那一粒發光體。那么,即使沒有麥子又如何呢?
我們的胃早已習慣了南方的大米、番薯,我們的腿腳早已諳熟了南方的溝溝坎坎、山岡陡坡,我們的骨骼變得嬌小,性格變得柔潤溫和,還有口音完全喪失了卷舌音,這些都為我們的生命打上了永遠不可復原的烙印。夢里不知身是客啊,我們回不去了。那些一望無垠的青紗帳,那些屬于北方的高大威猛和烈性,只留在血液里,留在口耳相傳的記憶里。
至鎮上念中學的時候,我第一次吃到了饅頭。那一天,我用來裝飯的搪瓷缸被人偷去,別無他法,我只得戰戰兢兢掏出少得可憐的那點零用錢,去買饅頭。一直以為它會很貴,其實并不,兩毛錢一個,我買了兩個。我不忍大口吞咽,像品嘗一個天上的蟠桃那般細致。吃完一個的時候,我想起了最要好的朋友水秀。我猜想她一定也沒吃過,必須留一個給她。我深信那是我13歲之前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它綿軟、香甜,有著令我回味無窮的甘美。那一天,存在于生命里的味蕾記憶開始復活,我又一次為麥子而感到莫大的遺憾。
我們的根在潁川,這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同一條根上生出來的許多條枝丫呢?隱約聽父親談起過福建,然而那些多年以前的離散早已是無跡可尋了。人類的遷徙和流向如此難以捉摸,天災、人禍、戰亂、排擠,任何一個理由,都有可能導致一群人拖兒帶女、跋山涉水,尋找新的立錐之地。畢竟,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于是那些在同一條藤上結出來的瓜果,咕嚕嚕地向著可以避亂世的地方四散開去。其實這樣的遷徙,無非是從一座山向另一座山的奔赴而已。他們躲在閩粵贛浙的深山老林里,不問世事,不論功名,只求偏安茍存。這是一段多么辛酸的歷史,刀耕火種、織麻種桑,幾乎與世隔絕,成為落后的代名詞。我常常想,畬族的祖先為什么要把自己稱為山哈?山哈意為居住在山里的客人,多少年了,大家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一片可以縱馬疾馳的廣闊平地?
有一年我來到景寧畬族自治縣,在一個原始純粹的畬族村落里游走。那是一座長滿了樹木的小山包,在斜面朝陽的地方,我忽然看到一堆用片石壘就的簡陋墳墓,一塊石碑上,鐫刻著一個離世之人的全部密碼——潁川郡鐘氏。我的眼前晃動著父親刻下的那些字,它們在陽光下舞動、跳躍著,漸漸與石碑上的這幾個字疊合。我忽然遏制不住淚流滿面,那一刻,我感到隔阻多年的血脈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瞬間接通。總有一天,我父親的墓碑上也會刻上這幾個字,還有我父親的兒子、孫子,還有散落在天南海北的鐘氏一脈。這一條被深深扎進土壤里的根,是任何世事變遷也拿不走的。
暑假里,我帶女兒往北走,去旅游。在一個餐館里,服務員送上來一壺大麥茶。女兒第一次嘗到,驚呼好喝。我從未和她提起過麥子,但是她天生喜歡面食。現在,她對一壺大麥茶同樣一見鐘情,那是血脈里的回音嗎?我不知道這樣的想法算不算一種矯情。那個服務員體貼地抓了一把大麥,用袋子裝好,送給女兒。“你是地道的北方人嗎?”我問。他點點頭。呵,可是我與北方之間隔了幾個世紀。
我至今沒有見過真實的生長在地里的麥子。我想,我們的祖先把它遺落在北方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