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養成的菊花

孫君飛

○

它和它并肩站立在一個藍色的異形塑料盆里，從春天一直到夏天大暑后的第一天。然后，它們死了，仍舊肩并肩站立著。

那個藍色的異形塑料盆原本是我的洗漱盆，后來不小心在底部碰出一道裂縫，我舍不得扔。春天的一天，單位門衛的愛人在收拾花草，問我要不要多出來的兩株菊花苗，我猶豫了一下說要，于是它和它就來到了這個洗漱盆里。

澆水的時候，花盆會漏水，滴滴答答的，模擬著下小雨的情景，滴落到三樓的鐵皮擋雨板上，讓我感到尷尬。菊花苗始終安安靜靜的，它們假裝沒有看到我，卻默默地揣摩著我的心思。它們會感覺到我的敏感多慮嗎？會在矜持一段時間后，偷偷地笑話我嗎？

我從網上購買了腐殖質土，黑油油的，頗潮濕，里面居然有蚯蚓！洗漱盆作為花盆偏大了一些，我只好到縣城郊區另外取了黃土填充進去。這應該可以作兩株菊花苗的家了吧。“以家為食”，我還想到這四個它們不會反駁的字。

很多植物的好在于它們一輩子都會綠著。泥土有營養，水分也充足，這綠就會增加，向四周擴展，向上方升騰，既抽象又具象，可視可觸摸可感覺可欣賞可贊嘆。好奇的時候也可以嗅一嗅，讓綠走進鼻孔，甚至在心里走走逛逛，心里好像有了一門親戚，舍不得綠離開。

綠在人工建造的水泥城里是無比寶貴的，而我一旦選擇了種養這兩株菊花苗，就擁有了它們的忠誠：它們永遠不會變成另外的花草；它們會覺得我親切，我在不需要澆水的時候也時常會順便瞅瞅它和它。

○○

有時候一只麻雀會飛過來拜訪它們，偶爾還會有生活艱辛的蛾子在它們頭上作短暫的停留。它們一動不動，但并不是嫌惡身有粉塵的蛾子，當蛾子飛走后，也并沒有急著拍打自己的頭部和肩膀。我也認為沒有必要，所以從來沒有幫它們拍打過，唯一幫過的事情是替它和它捉蚜蟲。

蚜蟲下嘴很快，吃得肚子鼓鼓的。每次看到蚜蟲們在菊花苗最柔嫩無助、尚沒有完全舒展開的新葉上傲慢且貪婪地抬著屁股，我就來氣，用手指頭判了它們死刑。我可以說是小菊花的監護人了，而不是單純的鑒賞者——后者不必做的事情我必須做。單純的審美者無疑是善良的人，我卻只能在菊花苗面前做些暴虐的事情。它和它為了不讓我過于自責，就在我的手指上留下中草藥般的香味。

圍繞在菊花苗周圍的還有一些蠓蟲，據說雌蠓吸血，雄蠓吸食植物液汁，這就讓我兩難起來，無法將雄蠓單挑出來清理掉，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有一次清洗青菜，在里面發現一只蝸牛，我就帶它到菊花那里，希望它們和諧相處，可惜第二天早上就看不到蝸牛了，大概蝸居在花盆里的蚯蚓不歡迎新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花盆里的蚯蚓活得真有意思，從黃土鉆進黑土里以后，再也不肯露面，大隱隱于土。

假如沒有這兩株菊花，我在逼仄孤獨的房間里可能就見不到麻雀、蛾子、蚜蟲和蠓蟲，也不知道如何安置蚯蚓和蝸牛。它和它改變了我的窗臺，它們將夢幻之城的一個邊角吸引到我的房間里。這樣說也不太準確，因為它和它一直生活在護窗上。我和它們隔窗相望，手可以觸碰到手，卻不能擁抱；它們既不能來到我的房間里，我也不能跳出窗戶，真正跟它們親近一回。

我們是一家子，卻又如同鄰居，彼此之間那種天生的距離跟游戲規則一樣讓我感到神秘復雜。我知道它們不會怪我，更不會提出要求想更深入地了解我，即使對我的廚房、客廳、臥室和書房一無所知，它們也從不遺憾。而這又是種養植物的一個好處，它們不像寵物那樣經常沒頭沒腦地直奔我的世界，要求我給它更多的愛和獎賞。

○○○

它們生長得很快，每周都會向上猛躥一大截，越長越健壯，像一對雙胞胎，齊頭并進。我很高興，也很滿足。我用目光就能夠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它和它的棱角。它們逐漸有了一些氣勢，是草亦是木的那種氣勢，但我知道它們只不過是草本植物，秋季會開花。

我感覺不到它們的快樂，只感覺到它們的剛勁與力道。我驕傲而滿意，想邀請朋友過來看看我個人種養的花卉有多成功，卻又覺得這種想法比較膚淺，就作罷。我把喝過的茶渣陸陸續續鋪在花盆里，沒想到這是很好的綠肥，兩株菊花更快速地向上生長著。起風時，粗實的枝條碰到護窗上，竟然發出低沉有力的聲音——那不是喊疼的聲音，而是習武者的聲音，它們主動錘煉著自己的筋骨。

面對它們，我幾乎沒有想象過它和它開花時的樣子，仿佛它們一直這樣生長著就已經足夠。枝條有力、綠葉繁茂不是已經很完美了嗎？開花或不開花應該是很久以后才需要關注的事情。

有時候隔些日子沒回家，再見到它們，它和它看上去“像換了別的菊花”，變得蔫頭耷腦，猶如剛剛遭遇了沉重的打擊。我急忙澆水。等過一段時間再去看，它和它已經精神抖擻地站立在窗前，肩并肩。我記起一位養花比我有經驗的朋友介紹說，有一種“饑渴種養法”，就是有意讓花卉缺少水分，干渴一段時間，再澆上水，花卉就會拼命喝水，滋生根須，這樣會生長得更健壯，也更有力量抵擋病蟲害。這跟養育孩子的道理差不多，我相信，卻不愿意“有意”這么做。

人生短暫，要做的事情繁多雜亂，顧東就顧不了西，我實際上活得很心虛，因為我最貧乏的不是愛，而是各種各樣的經驗。因此，肩并肩挺立在異形花盆中的它們，能夠生長得這么健壯、繁茂，是一個驚喜、一個意外。這一切絕不是因我的經驗而來，卻極有可能是為我的脆弱而來。

○○○○

不久以后，我果真因為自己的愚蠢害死了這兩株正值青春的菊花。我自作聰明地制造了一些所謂的肥水，澆灌在黃土和黑土疊加的異形花盆里。但直到死亡來臨，我才明白這種肥水等同于污水、毒水，而生性高潔的菊花只肯飲食潔凈的水。它和它也有我始料不及的脆弱。

起初我以為它們又缺水了，但澆透水后它們仍舊蔫頭耷腦。我焦慮地等待了一個夜晚，太陽照常升起，兩株菊花并無起色。我竟然幻想再等待一天一夜，它們也許能夠恢復正常——身軀挺直，枝葉抖擻，麻雀、蛾子會來，蚜蟲、蠓蟲也會來，我再澆水的時候仍會聽到令人尷尬的滴滴答答。然而，覆水難收，悲劇已經落幕，它們的生命終止在大暑后的第一天。

它和它的葉片皺縮起來，殘存的水分一點點地被奪走，剛開始還是干枯的綠色，沒過幾天就變成讓我無比沮喪的黑褐色。它們被死亡制成了標本，卻不是那種栩栩如生，雖然空洞卻貌似鍍著一層美的標本。

如今的花盆內并非生命和希望的留白，只存在著斷裂后的空白。我不愿拔掉它們，重新種養另一種花草。除內心的痛惜和后悔外，我似乎沒有勇氣再在生命的世界里經受一次哪怕再小不過的冒險。花盆里的蚯蚓怎么辦？在黃土和黑土濕潤的時候，我找了又找，哪里也沒有它們的蹤影，也許它們在菊花死亡后就搬了家，也許它們也被無辜地毒死了。

死后的它們越來越像是照片中的物體，鑲嵌在我的窗戶外邊，其實從一開始就陪伴著它們的還有一盆多肉植物、一盆仙人球。這兩盆植物將繼續存活下去，我也會讓被我的愚蠢害死的兩株菊花肩并肩地繼續站立在那里，直到它們朽腐成春泥，需要我再一次種養兩株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