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呢?這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問題。不過,我樂意以語文為線,串聯(lián)珍珠般散落的成長記憶,勾勒一幅和語文相關(guān)的心靈圖景。思緒萬千,不妨從幾個兒時的故事說起吧。
第一個故事和放牛有關(guān)。
我曾是大山里的一個放牛娃,放牛時左手牽牛繩,右手拿著一本書。我拿的不是課外書,而是課本——它們陪我度過放牛時光。毫無疑問,陪我最多的還是語文課本。語文課本里那些文章多么有趣呀,朗朗上口的古詩、美妙的童話、機智幽默的小故事,都深深吸引著我。
老牛低頭吃草,我在一邊默默看書,有時也朗讀。小溪是我的聽眾,土坎和野草也是我的聽眾。有時讀著讀著我突然有了奇思妙想,便對著老牛編故事。故事講完,老牛抬起頭看我,“哞哞”叫喚,我突然有種強大的滿足感。
有時,我對著老牛讀語文書上的成語,有時也考它歇后語,例如“外甥打燈籠”。老牛當然不能回答,我只好自問自答:“笨牛哦,這都不曉得,下一句是‘照舅(舊)。”說完,我哈哈大笑,覺得自己比老牛聰明多了,感嘆會讀書識字真好。
第二個故事和離別有關(guān)。
讀小學時我們經(jīng)常換老師,讓我印象很深的是位姓任的代課老師。五年級下學期最后兩個月,任老師來代語文課。雖然才相處短短的兩個月,我卻很喜歡這位年輕溫和的老師,心想六年級她繼續(xù)教我們語文就好了。誰知臨近期末時,她說以后不再教我們了。我感到很失落,甚至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多年過去,我仍清楚地記得那個陰雨綿綿的午后,我走到任老師面前,開始讀《匆匆》這篇課文。想到再過幾天她就要離開我們,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惆悵,覺得和任老師共度的日子太匆匆,仿佛剛認識就要離別。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這么讀著,這么想著,我的眼淚下來了。我覺得課文里那種匆匆的感覺,我體會到了。你瞧,那篇文章就這樣深深印在了我的腦子里,那種感嘆光陰飛逝的傷感被十歲的我化作幾行熱淚。那是我把文中之意和自己之心緊密相融的珍貴體驗。
第三個故事和月亮有關(guān)。

那時村里許多孩子的爸爸媽媽都出門打工了,我的爸爸媽媽也是。十一歲那年中秋節(jié),我和其他孩子照例在月亮下集合。我提議在月亮下許愿,給爸爸媽媽寫信。我的想法是,既然我們可以看到月亮,爸爸媽媽也能看到月亮,那就讓月亮幫我們寄信給爸爸媽媽吧。果然,我的提議得到了支持,大家踴躍行動起來。有的用作業(yè)本寫了幾句話,有的畫了幾個牽著手的小人兒……許愿寫信活動結(jié)束后,我又組織大家背詩。
我們年齡小,知識有限,關(guān)于月亮的詩背完了怎么辦?那就每個人說說自己心中的月亮是啥樣的。有的說“月亮是我的紐扣,圓圓的”,有的說“月亮是黃牛的眼睛,清亮得很”,有的說“月亮是玻璃彈珠,不過比我的珠子大”,也有的說“月亮是白色的蛋黃,我想吃”。說月亮是蛋黃的小伙伴被其他人一通笑話,怎么就曉得吃呢?夜色漸深,我們各自回家睡覺。或許月亮會入夢,照亮我們?nèi)ふ野职謰寢尩穆贰?h3>語文意味著什么
三個故事講完了,該聊聊語文對于我意味著什么了吧。其實,答案已經(jīng)在這三個看似獨立卻又相關(guān)的故事里了。在我看來,語文是一種自我對話,是一種心靈體驗,是一種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
第一個故事中,一個山村里的放牛娃讀語文課本、編故事,真是一件自得其樂的事情。在讀與說的過程中,既溫習了老師所講的字詞句段,又在朗讀、講述中找到了樂趣,更重要的是,體會到了一種自我安慰、自我滿足的快樂。
第二個故事里,對于十歲的我來說,不舍與老師的離別是種微妙的體驗。《匆匆》那篇課文幾乎可以成為我表達離別思緒的代言人,從文中的時間流逝到感嘆和老師相處的時間過得太快,我完成了文本與內(nèi)心的互動交融。
第三個和月亮有關(guān)的故事也是極美妙的。一群留守兒童想請月亮寄信,分享彼此對月亮的感受,這是一種自然感發(fā)狀態(tài)下的大膽想象與童真創(chuàng)作。一群孩子學會了借物抒情,學會了與自然對話。這些朗讀的能力、情緒的波動、表達的樂趣,都和語文有關(guān),歸結(jié)起來可以說,在和語文的接觸中,我獲得了情、理、趣、美的多重體驗。
自上學起,我就覺得語文是一門有趣的課程。從最初學認字“田、土、水、火”,到能背誦《春曉》,再到讀名著《紅樓夢》,輸入的語文知識越來越多;從看圖寫話到寫四百字作文,再到自由創(chuàng)作上千字的文章,語文的輸出能力也逐漸增強。在語文之河里,我如一條小魚自由生長。即使我很喜歡語文,卻不得不承認,因為年齡小領(lǐng)悟力較低、升學壓力大、課外閱讀有限等因素,中小學時期的語文于我更像是一種應試學習。有時,我像一個饑餓的人,把那些文章、詩詞囫圇吞棗般咽下去。有時,我像一個拿著手術(shù)刀的人,對語文進行剖析、觀察。或許我能了解字詞句段構(gòu)成的筋骨血肉,卻不一定能真正體會潛藏在血肉之軀深處的被稱為靈魂的東西。
對語文的認知,是一場場越來越深的挖掘,是一次次或大或小的思維地震。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豐富,我漸漸體會到:語文不僅是一種知識,更是一種能力;不僅是一門課程,更是一種情懷。語文學習于我,是一個讀書識字、體驗生活、創(chuàng)造作品的過程,是和一位工具性與人文性兼有的朋友作深入交流,是一種從簡單到復雜再回歸簡單的體驗。這種認知與讀大學時遇到的挫折分不開。
高考后,陰差陽錯,我沒能進入中文系讀書,而是進了經(jīng)濟系。復雜的專業(yè)課、從中學到大學的心理落差、單親家庭成長的孤獨等,讓我最終陷入了抑郁的深淵,不得不休學半年。休學在家的日子,我百無聊賴,渾渾噩噩。某天,我打開了書柜,看到中學時期的課本和一些課外書,想到自己千辛萬苦考上大學,如今卻只能休學,不禁悲從中來,失聲痛哭。哭完,我坐在地上繼續(xù)翻看課本,語文課本當然是重點翻閱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首普希金的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以失敗者的心緒重新讀這首詩,我好像有了新的感悟。“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我一遍遍地讀著,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要穿越黑暗。

我重新走進語文課本與課外書的世界,找尋久違的溫暖與光明,在那些工整的摘抄里感受一種秩序感、安定感。重新閱讀《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試著把眼睛閉起來在房間摸索,結(jié)果撞得膝蓋發(fā)青。我想到自己處在黑暗中,可我的黑暗不過是心理上的,相比海倫·凱勒的真正失明,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不想再被這種自以為的黑暗籠罩了,我決定改變。謹遵醫(yī)囑吃藥,加強鍛煉,讀書寫日記,走出家門認識新朋友……我慢慢穿越黑暗。
光明一寸寸地回來了,我恢復健康,重返大學。我開始學會善待自己,不再強求自己死磕不擅長的專業(yè),只求順利畢業(yè)。業(yè)余時間,我重溫了中小學時期的語文課本,體會曾經(jīng)未能發(fā)現(xiàn)的美好,我泡在圖書館看人文社科類的書籍,做筆記,寫讀后感,參加征文比賽。這些和語文有關(guān)的學習,幫我指明前進的方向——我將來的工作、生活要和語文密切相關(guān)。
本科畢業(yè)前,我選擇考研,之后經(jīng)歷調(diào)劑、讀研、就業(yè)、裸辭、考博、失戀等諸多事宜,直到成為一名大學寫作老師。非中文系畢業(yè)的我,如今能在中文系教寫作課,真是一種極大的幸運與幸福。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剡^上了和語文密切相關(guān)的生活。回顧一路的成長歷程,我想,是一直以來對語文的熱愛與堅持讓我走到今天,讓我變得沉穩(wěn)、柔韌、強大。
說來真是不好意思,中考化學差一分就滿分的我,如今竟想不起來一個化學方程式。曾經(jīng)拼盡九牛二虎之力攻克的高等數(shù)學,如今想來只剩下恐懼帶來的痙攣。我把那些理論與公式通通還給老師了,只有語文還在。慶幸的是,語文牢牢地在我身上留下了烙印。語文課上的鑒賞、剖析培養(yǎng)了我分析文本的能力,朗讀、交流鍛煉了我與人溝通的能力,不斷拓展的閱讀與寫作讓我變得更加自信。是的,語文自始至終都陪伴著我,它陪我咀嚼孤獨,尋找溫暖,看到希望。
我就職的學校位于成都郊區(qū),不遠處就是沱江,沱江邊上有個名為來寶沱的濕地公園。我時常去沱江之畔散步,發(fā)呆,騎車。有時看著緩緩流淌的沱江,一些白鷺飛起,我會想起《岳陽樓記》里的句子:“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有時徘徊良久,情思涌動,我寫下“來寶沱是沱江的一枚青痣”這樣的句子。在江畔有感寫詩的二十八歲的我,與那年在月光下寫句子的十一歲的我形成了遙遠的呼應。光陰匆匆而逝,慶幸我依然保有最初的語文之心。
有時,我盯著沙洲中的那只天鵝,會想到蘇軾的詞“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有時,我對著江邊的野花自言自語,看著河里的魚唱歌,覺得自己仿佛進入蘇東坡在《赤壁賦》里“侶魚蝦而友麋鹿”的超然境界。在名為靜遠居的學校宿舍里,我有時在陽臺上看著遠處的山發(fā)呆,有時捧著一本《詩經(jīng)》在陽臺朗讀,有時在宿舍里抄諸葛亮的《誡子書》,體會別樣的淡泊和寧靜。這清寂又豐盈的生活,這有語文相伴的生活,讓我不再感到失落。
作為一門課程,語文像老師教會我識文斷字、朗讀交際;作為一種情懷,語文像朋友陪伴我扎根生活、體驗人間。語文學習的過程從簡單到復雜,但最終還是要回到簡單,回歸最初的純粹。每次翻閱讀過的文章,我還是保持敬畏,期待從中讀出新意。遇到新的人和事,我也心生歡喜,以包容理解的姿態(tài)對待。面對變化的外界與內(nèi)心,我也及時記錄,或散文,或詩歌,寫作成為我向語文致敬的重要方式。
曾經(jīng),語文是課本上白紙黑字的存在,我懵懵懂懂地走向它。如今,我就在語文之中。在我看來,過一種“語文化的生活”,就是對世界最遙遠也最親近的抵達。在語文中理解他人、表達自己,在語文中欣賞美、發(fā)現(xiàn)美、創(chuàng)造美,在語文中觀察、傾聽、歌唱。從小語文走向大語文,從小我走向大我,這是多好的成長啊。
人生伊始,語文是我最初的啟蒙;生命的黑暗時刻,語文助我重獲光明;漫漫余生,語文與我結(jié)伴前行。在澄澈或者渾濁的日子里,語文一直相伴,與我同悲歡、共喜樂,我可以自信地說:生活處處皆語文。和語文結(jié)緣,以一顆語文之心、一雙語文之眼,發(fā)現(xiàn)內(nèi)在的生命力,激活潛在的創(chuàng)造力,度過從容的一生。得此良師益友,何其幸哉!
語文,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詩意之旅,愿我們一生都在此路上,樂此不疲。
別人的語文老師
宋雨霜,90后,土家族,畢業(yè)于四川大學,文學碩士,曾獲馬識途文學獎。現(xiàn)供職于成都文理學院,為寫作教師。散文、詩歌作品見于《華西都市報》《成都日報》《武陵都市報》《晚霞》等報刊。散文集《生命的芭茅花》入選四川大學“明遠星辰文庫”第一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