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南面,有一條河,我們一直管它叫大河。
直到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銀子河,是洋河的上游,最終匯入官廳水庫。《山海經·北山經》有云:“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梁渠之山,無草木,多金玉,修水出焉,而東流注于雁門。”據說,銀子河即是修水的支流。也就是說,流過我童年的河流,也流經《山海經》。
大河不大,常年流著一股子細水。夏日的河灘上,飛快奔跑著細長腿的水鳥。冬日會凍出平展展的冰面來,我們在上面玩冰車打出溜滑。有時,棉襖棉褲都被水打濕凍成冰了,小伙伴們依然樂此不疲。但是,我們管它叫大河,因為它經常發大水。
夏季,常常是在一場雷陣雨過后,遠近山谷便開始發出咆哮聲,河道里的水逐漸變得渾濁起來,接著巨浪便沖鋒一般地來了。我們便呼朋引伴,去看發大水。那時候,看發大水,一來是小孩子們的娛樂,二來水中還有著一個發財的夢想。
相傳很久以前,上游村莊有個老漢,發大水的時候,在水中撈取了一個箱子。箱子不大,是用名貴的木料做成的,還鑲著金邊。人們都說,那箱子里邊有好多金銀珠寶。傳得更神奇的,說里邊有夜明珠。他家夜里發光,遮都遮不住。后來,這家遭了匪,匪人點名要箱子,老漢不承認有這回事,結果被匪人打斷了腿。
后來,這家人就撇下村莊里的宅院和田地,遠走高飛了。再后來,有人在省城見到了這家人,做了很大的買賣,家奴數十,一出門裘馬揚揚。人們都說,看,是撈到寶貝了吧。
于是,村里的老人說,發大水的時候,去看吧,命好的,可以撿到寶。但好像,我們去看過好多次發大水,沒見過有寶箱沖下來,也沒有人撿到過什么值錢的東西。
大水來的時候,整個川道里都充斥著轟隆隆的響聲。河道中心的浪,大約有一人多高。有一個成語叫“驚濤駭浪”,真是恰切。那浪就像受驚的馬匹一樣,狂怒而往前奔。我們一群孩童,還有一些大人,就站在岸邊,看著它咆哮、翻滾、奔騰。我那時想的最多的問題是,這些水會流到哪些地方,一路上會被多少孩子看到,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那么喜歡看發大水。或者,他們中會不會有命好的人,突然看到浪濤中有一個箱子,鑲著金邊,他一把撈起,從此飛黃騰達。
看了那么多次發大水,從上游沖下來的,有溺死掉的羊啊、豬啊一類牲畜,還有就是一些枯樹干枝什么的,其他的很少會有。印象中,我曾經“蹦”到激流中扯出過枯樹杈。之所以用這個“蹦”字,也是得人真傳。說要想不被洪水沖倒,得以高抬腿的姿勢,前后腳輕盈入水輕盈出水,美其名曰“水上漂”。現在想來,真是心有余悸。哪有什么真傳,沒被洪水沖跑真是萬幸了。那個年代,柴火缺,我把幾根枯樹枝拉回家里,告訴父母是看發水從河里拉上來的。父母居然沒有批評我。也許,在那一刻,多了能做熟一頓飯的柴火,就是于生活的全部意義。
村里有個人叫水生,他出生的那一天,剛好父親被洪水沖走。關于他父親的死因,有人說看到他跳進水里去撈東西被水卷走的,也有人說他什么也沒撈,一個浪過來,把看發水的他卷走了。為水生起名字的人,是位老先生。他說,一個死、一個生,這也算承續,給孩子起這個名字,只是想告訴孩子,水是無辜的,水生,要向水而生,此生,不能恨水。
現在想起來,那位老先生,真是個不一般的人。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