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法國小城的抒情之夜

馬爾芒德（Marmande）是一座位于法國西南部的小城，這里氣候和灌溉條件良好，以“馬爾芒德”命名的番茄是當地聞名遐邇的代表性農產品。除了因此被譽為“法國番茄之都”（la capitale de la tomate）外，這座美麗的小城還是全世界音樂人向往的地方，一年一度的馬爾芒德國際聲樂大賽（International SingingCompetition of Marmande）就在這里舉行。

1988 年，大賽的創始人讓· 萊基佩（Jean Léquipé，時任巴黎歌劇院合唱指揮）在指揮一個夏季音樂節目的時候萌生了舉辦聲樂大賽的想法。于是，馬爾芒德國際聲樂大賽應運而生，至今已經走過了35 個年頭。

誠如大賽官網首頁上所說的，“35 年來，我們的使命一直是立足馬爾芒德，通過推廣年輕的專業藝術家來推廣抒情歌劇藝術”，馬爾芒德國際聲樂大賽致力于為20 歲至35 歲的青年歌唱家搭建展現才華的交流平臺。尤其是，在圖盧茲國際聲樂大賽（International de Chant de la Ville de Toulouse）和馬賽國際歌劇大賽（Concours International d’Opéra deMarseille）接連由于疫情等原因停辦之后，該大賽如今已然成為最具影響力和權威性的法語聲樂賽事。

第35 屆馬爾芒德國際聲樂大賽在2023 年8 月21 日開幕，分為歌劇組和法語藝術歌曲組兩個組別。來自34 個國家的300 多位選手匯聚一堂，大顯身手，競爭9 個歌劇組、6 個法語藝術歌曲組的決賽名額。大賽評委會的18 位成員來自世界各地，有的是各大歌劇院、音樂節的經理，有的是專門負責青年歌唱家項目的領導人。為了發掘有潛質的青年歌唱家，更有知名經紀人專程前來觀賽“淘寶”。蜚聲全球的法國波爾多國家管弦樂團（Orchestre National Bordeaux-Aquitaine）擔綱決賽伴奏，由常年活躍在歐洲古典音樂舞臺的青年指揮家維克多· 雅各布（Victor Jacob）擔任指揮。

決賽于8 月25 日舉行。加拿大女高音卡羅琳·波多拉克（Karoline Podolak）最終獲得了最高榮譽——大獎（Grand Prix）。這位美麗動人的波蘭裔歌唱家同時還囊括了觀眾獎（Prix du Public ）、波爾多國家劇院獎（Prix de l’Opéra National de Bordeaux）和高中生獎（Prix des Lycéens），可謂實力超群、人氣爆滿。《加拿大歌劇》（Opera Canada ）的副主編Joseph So教授，同時也是加拿大藝術報道媒體“盧德維希·范·多倫多”（Ludwig van Toronto）的撰稿人，曾經對卡羅琳· 波多拉克的音樂表現力贊譽有加：“她的音色閃閃發光，高難的花腔也跑得十分靈便，音樂性出色，舞臺魅力十足，更何況還有一種無形的明星力量。”

歌劇組女子第一名的獲得者是格魯吉亞女中音努薩· 扎卡伊澤（Nutsa Zakaidze），男子第一名則是韓國男中音金容瑞（Jungrae Noah Kim），而法語藝術歌曲組的第一名由法國男高音伯努瓦· 拉梅奧（Beno?tRameau）摘取。這些優秀選手的現場表現可圈可點，實至名歸。

其實，中國音樂人對馬爾芒德國際聲樂大賽并不陌生。據筆者所知，在過往的這一賽事中，李毅、張文巍、周正中、翟曉寒，還有后文將提到的施恒等中國歌唱家，都曾經取得過非常優秀的成績。

在本屆賽事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中國青年男中音李梓豪的優秀表現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他今年只有21 歲，既是決賽階段最年輕的選手，又是唯一的中國選手，更是唯一一位同時闖入歌劇組和法語藝術歌曲組決賽圈的選手。樂聲響起，只見身著素凈典雅的燕尾服的他沉浸在音樂的海洋中，在大家喜聞樂見的歌劇角色之間切換自如，娓娓講述著小人物的奇遇，傾訴著失戀者的斷腸。曲目終了，滿堂喝彩，李梓豪贏得了歌劇組第二名的好成績。這無疑是他個人藝術生涯的一座里程碑，也為中國聲樂教育贏得世界矚目增添了光彩。

近日，筆者非常榮幸地采訪到李梓豪，并且連線到三位大賽評委，請他們分享一下自己的感受與見解。

李梓豪告訴筆者，他現在就讀于中央戲劇學院歌劇系2020 級歌劇表演班，目前研修的所有課程都是學校圍繞歌劇演員培養設計的。除了主課、副課，學生們每周還必修8 節涵蓋了解放天性、舞臺呈現等內容的表演課。李梓豪的導師是男中音歌唱家孫健教授。孫教授是國家一級演員，曾榮獲中國戲劇梅花獎，領銜主演過多部西方經典歌劇，如《弄臣》《鄉村騎士》《茶花女》等，以及中國原創歌劇《原野》《悲愴的黎明》《八女投江》等。如今，他投身聲樂教育事業，以“先舞臺，后課堂”為教學理念，從上臺下臺從容的步伐，到禮服著裝的細節，將自己在歌劇實踐中積淀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生們。

李梓豪尤其感恩，導師一開始就為他的學習和職業道路制定了明確的目標和清晰的規劃。每學年的主題獨唱音樂會，每位同學都要演唱十多首適合個人嗓音與風格的經典名曲。經過一場場音樂會、歌劇演唱會的歷練，按照國際大賽的標準和要求積累了不少作品，一邊完成基本課程、技術學習，一邊精心打磨自己的演繹。短短幾年里，李梓豪已經學習并主演了七部整本歌劇。讓他感受至深的是，辛勤付出總會有回報，高容量的歌劇表演實踐給他帶來了更多機遇。今年6 月，他在上海演出古諾經典歌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部劇由上海音樂學院的施恒教授導演，馬爾芒德國際聲樂大賽主席菲利普· 梅斯特雷（PhilippeMestres）指揮。他們非常欣賞李梓豪優秀的演唱水平與對人物的理解，共同邀請他參加今年的比賽。

對自己熱愛的歌劇表演藝術，李梓豪似乎有說不完的心得體會。他說，每一次歌唱、演戲，他都會特別開心、興奮，整個人都沉浸在音樂的獨特魅力里。他向筆者談到，詠嘆調和藝術歌曲的表達方式迥異。前者有具體的人物和情景，他在演唱時更容易進入狀態；藝術歌曲，則是將詩歌譜曲成為音樂，蘊含著文學的優美與哲學的深邃。這次在法國用法語演唱藝術歌曲，不僅是語言發音和表達習慣上的挑戰，更是勇氣上的考驗。

這位年輕的中國選手的優秀表現，給大賽評委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評委之一，加拿大魁北克Théatre Lyrichorégra 20 劇院的藝術總監阿蘭· 諾納特（Alain Nonat）向筆者表示，在一眾20 歲至35 歲頗具經驗的選手中，李梓豪穩健的臺風以及高超的聲樂技巧令他印象頗深。

Myra Huang 女士是美國大都會歌劇院林德曼青年藝術家發展項目（Lindemann Young ArtistDevelopment Program of the Metropolitan Opera） 的音樂總監，她對李梓豪的選曲贊不絕口，并認為他在“快給大忙人讓路”（Largo al factotum）中飾演的費加羅，表演絲絲入扣，發聲方式、線條、腔調等都精益求精。談及語言的重要性，黃女士特別強調：“假如你去傾聽每一代真正了不起的歌劇大師，就會發現他們對演唱的方方面面精益求精，尤其是文本與語言的傳達。單單模仿發音、閱讀翻譯是不夠的，演唱者必須對一首歌中的每個詞都有透徹的理解。青年歌者往往要花上很多年，才會深刻體會到這一點的重要性。

這時，聲樂老師對語言與技術完美結合的執著追求與反復強調，就至關重要了。”她認為，要想把歌唱語言學好，一定要練就一雙靈敏的耳朵：“我常讓學生從技藝卓絕的腹語表演者那里尋求啟發——他們暢通無阻的表達證明你不需要在舌頭、嘴唇和下頜上做多大文章，只要你在腦海中清晰地聽到字音，你的身體就能幫你發出正確的聲音。”語言學習沒有捷徑，要想做到原汁原味的發音，必須花時間體驗這個國家的生活，幾小時幾小時地琢磨元音、韻律、發音位置。Myra Huang 女士打了個恰當的比方：“美聲演唱就像烹飪大餐。我們都會煮面，但飯店的大廚卻能把尋常的食材做出充滿驚喜的味道。要想成為世界級的歌唱演員，我們同樣需要深究這些細節，才能把一場場視聽盛宴呈現給觀眾。”

上海音樂學院的施恒教授以評委的身份見證了李梓豪激動人心的表演與獲獎時刻。施教授與這一賽事的緣分深遠，他曾經連續三年參賽，并在第三年斬獲歌劇組的大獎與法語藝術歌曲組的第一名，榮膺雙料冠軍。之后，他培養的學生又拿到歌劇組大獎，引起大賽組委會的注意，熱情邀請他擔任評委，希望他介紹更多優秀的中國青年歌者到馬爾芒德參賽交流。施恒教授評價道：“梓豪是一位音樂性極強的青年演唱家，有著極其細膩的樂感和超群的氣質形象，在舞臺上的沉著和冷靜也是同齡人中少有的，非常符合我們對選材的標準。這樣的青年歌劇演員，以后的可塑性會很強，能夠勝任不同的角色，在不同的環境中的演出。”他期待看到李梓豪今后能夠參加大量的歌劇演出，包括青年歌唱家的培訓，并在世界舞臺嶄露頭角，尤其是在對音樂性和語言要求極高的歐洲聲樂界。賽后，他把李梓豪的演唱視頻發給了法國一家知名歌劇院的經理，對方很是喜歡，并邀請李梓豪明年夏天在法國一個歌劇節里主演《丑角》。

Myra Huang 女士曾為多明戈世界歌劇聲樂大賽工作了15 年。她也表示，比賽對于優秀青年歌劇演員和經理、經紀人之間的互相熟悉大有裨益。評委會成員往往來自世界各地，能帶給選手的機會也不一而足。她深以為然的是：“只要你的表現足夠出彩，就算沒有拿到最好的名次，也會有很多機會接踵而來。”

三位評委表示，本屆大賽在疫情后呈現井噴之勢，全面復蘇，人才濟濟，這既體現了年輕選手脫穎而出的不易，也讓評委們充分感受到各國聲樂教育側重點的不同。Myra Huang 女士認為，從李梓豪為代表的中國選手的身上，可以看到技術強勁、氣息穩定、樂句連貫、共鳴良好的優勢，她期待中國能夠引進更多優秀的藝術指導，有助于加強學生對不同音樂傳統風格的理解。相比之下，法國選手們的演唱音樂性強、風格鮮明，但在技術與聲音的穿透力上還有進步的空間。她說：“觀眾都希望歌唱家可以帶我們進入另一個世界。從你登臺的那一刻起，你與曲目、角色和情緒的共鳴就顯而易見，觀眾會立刻做出直覺的判斷。”對此，施恒教授表示贊同：“學習美聲跟最終從事歌劇演唱這一職業的概念是不一樣的。我們學習的美聲演唱只是最基本的工具，但是對于青年歌者來講，在激烈的競爭中獲得他們想要的機會，就要憑借自身卓越的綜合能力。要想在舞臺上游刃有余，除了扎實的演唱功底，還需要學會細膩地結合聲音和肢體去演繹符合自己氣質的角色，甚至必須擅長與團隊溝通協作，從劇院經理、藝術總監、藝術指導、指揮，到演對手戲的同事、樂團、舞美、道具和化妝師。”

看到中國青年歌唱家在國際舞臺上嶄露頭角，施恒教授感慨道，這一代年輕人與以前不一樣了。他們在我國頂尖的藝術學府接受老師的悉心栽培，鍛煉出不可小覷的綜合實力。除了語言、思維、生活習慣等與外國選手不盡相同，他們其他方面的優勢已經逐漸展現出來，勢必在未來的國際舞臺上大放異彩。根據他的分析，國外有些青年歌唱家表演性特別強，在舞臺上敢于大膽地釋放自己；而我們演歐洲的古典歌劇，亟需突破的瓶頸就是要符合觀眾固有的理解，讓他們身臨其境。他非常有信心，像李梓豪這樣的優秀青年歌者會越來越多地涌現，并會以開闊的視野和格局在世界舞臺上贏得一席之地。

美妙的歌聲在馬爾芒德浪漫抒情的夜空中飄揚。小荷才露尖尖角，年輕的歌者們懷揣對歌劇的一腔熱忱從這里出發，奔赴遠方的那片星辰大海，讓藝術之美在更大更高的國際舞臺上絢麗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