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12月,一個清晨。浙江諸暨大橋鄉(現更名為次塢鎮)溪埭村三環船埠頭。
20歲的俞秀松肩背簡易褡褳,站在碼頭上等船。送行的是他的大弟壽喬。天還沒亮,風從河面上吹來,冷得刺骨。
前幾日,秀松與父親發生了不大不小的爭執。父親讓秀松早日完婚,迎娶四年前訂下的姑娘為妻。秀松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接受的是新思想的熏陶,實在不愿意接受父母包辦的婚姻。為了避免和父親起更大的沖突,秀松決定不辭而別。
船來了。秀松望著弟弟壽喬,心知自己此去不知何時能回來,今后照顧父母、弟妹的重任就要落到16歲的弟弟壽喬身上了,便叮囑道:“做百姓要勤儉,對人頭(別人)要客氣,對爹要孝順。我這次出去,幾時回來沒有數。我要等大家有飯吃,等到討飯佬有飯吃,再回來?!?/p>
船開了,秀松站在船頭,朝著家的方向眺望。秀松沒有想到,這一別,他再也沒有回到家鄉,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親人。他也沒有想到,從這個船埠頭出發,他走出了一條波瀾壯闊的人生道路,他的名字鐫刻在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創建歷史上,作為黨團先驅被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紀念。他更沒有想到,20年后,他的老父親俞韻琴會常常跑到船埠頭呆呆地等船來。夜色中歸航的船,載回一個個回家的人,但俞韻琴沒有等到他的長子秀松回家,等來的是秀松死在蘇聯的噩耗。
1899年8月,俞秀松出生在浙江諸暨大橋鄉溪埭村。其父俞韻琴是清朝末代秀才,擔任過教師、小學校長及諸暨縣勸學所督學、所長。
1916年8月,17歲的俞秀松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以下簡稱“浙江一師”)。在校期間,俞秀松廣泛閱讀《新青年》《民國日報》和《時事新報》等進步報刊,思想漸漸發生了轉變,開始思索國家的前途命運。在給家人的信中,他寫道:“我的志愿,將來要做一個有利于國、有利于民的東西南北人。”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北京學生愛國示威游行的消息傳到浙江,杭州中等以上學校的學生奮起響應,十四所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聚集在一起,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游行。在這場愛國學生運動中,俞秀松嶄露頭角,表現出超強的活動能力和組織才干。他多方聯絡,起草決議,發表演講,不僅是一位重要的組織者、策劃者,還是一位出色的宣傳鼓動者。
為宣傳反日愛國思想,俞秀松與施存統、宣中華等同學一起,于1919年11月1日創辦了《浙江新潮》,俞秀松擔任主編并撰寫了《發刊詞》。這是浙江最早宣傳馬列主義的刊物,是當時浙江宣傳新思想最鮮明的一面旗幟。
1919年11月7日,《浙江新潮》第二期隆重推出了施存統撰寫的《非孝》一文。文中公開聲明“我決計做一個不孝的兒子”!主張在家庭中用平等的“愛”來替代不平等的“孝道”,呼吁建設一個平等、自由、博愛的新社會。
這是向舊制度、舊禮教發出的檄文,掀起千層巨浪。一時間,《申報》《晨報》《民國日報》等報紙發表了大量報道和評論。新文化運動的進步人士對《非孝》一文贊不絕口,評價甚高。
然而,反動當局將“非孝”觀點視作洪水猛獸,浙江省省長齊耀珊以省公署的名義發文,要求查禁《浙江新潮》。
盡管《浙江新潮》遭到反動當局的扼殺,但這份刊物在新文化運動中產生了重要影響,受到了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的關注和高度評價。陳獨秀在1920年元旦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第二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浙江新潮〉——〈少年〉》的隨感錄,并稱俞秀松、施存統等人為“可敬的小兄弟”。
“非孝風暴”后,俞秀松、施存統等人被迫離開了學校。
1920年3月27日,俞秀松和施存統乘坐火車,從北京抵達上海。3個月前,俞秀松曾經為印刷《浙江新潮》來過上海,此后3個月,他被迫退學、離家出走、北上參加工讀互助團,又經歷了工讀互助團的試驗和失敗。
此次抵滬,俞秀松和施存統原本準備從上海轉道去福建漳州從軍,但聽了浙江同鄉沈玄廬等人的勸說,他們決定放棄去漳州的計劃,留在《星期評論》社幫助工作。
4月,俞秀松到位于虹口東鴨綠江路351號(今周家嘴路351號)的厚生鐵廠去做工。脫下長衫,投身于勞動界,俞秀松親身體會到工人的辛勞,目睹他們受壓迫之深,十分同情他們的處境,發出了“中國的工人太苦痛了”“詛咒現在的社會制度殺人之殘慘”的感慨。他自發地意識到“我要救中國最大多數的勞動群眾”。
原先在北京大學擔任文科學長的陳獨秀已于兩個月前重返上海,其主編的《新青年》雜志也隨之回到上海。通過與陳獨秀等人的交往,以及“改名換服”進工廠的實踐,俞秀松開始從一個民主主義者轉變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1920年6月,陳獨秀、李漢俊、俞秀松、施存統、陳公培五人在上海環龍路老漁陽里二號(今南昌路一百弄二號)陳獨秀寓所開會,決定成立共產黨,政黨初步定名為社會共產黨,即中國共產黨發起組。8月,陳獨秀等人發起成立“上海共產主義小組”。陳獨秀擔任這個小組的“書記”,成員有李漢俊、李達、楊明齋、陳望道、茅盾、俞秀松、沈玄廬等,一共17人。其中,俞秀松年齡最小,陳獨秀便將籌建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的任務交給俞秀松負責。
1920年8月22日,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在法租界霞飛路新漁陽里6號成立,俞秀松擔任書記。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建立后,俞秀松主持制定了團的章程,開始在先進青年中發展團員。不到一個月,就發展了任弼時、羅亦農、蕭勁光、汪壽華、王一飛、王會悟等30余名團員。團組織建立后,每周舉行一次政治報告會,常由俞秀松作政治報告,陳獨秀、邵力子、沈玄廬、陳望道等人也經常去演講。
有了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這個半公開的組織作為掩護,黨組織就能以青年團的名義開展很多活動。青年團成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先進青年的群眾組織,也是中國共產黨的助手和后備軍。
在黨的領導下,青年團組織了罷工和其他各種政治活動。他們組織成立了上海機器工會,辦工人半日學校,到工廠和工人中做調查,為《勞動界》撰文,聲援工人罷工斗爭,參加“馬克思誕生紀念會”和“李卜克內西、盧森堡紀念會”、三八婦女節和五一國際勞動節等紀念慶?;顒?。在活動中,一大批優秀青年脫穎而出,成為共產黨員,還有不少人成為黨和團的重要領導人。
1920年9月,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在新漁陽里六號創辦了外國語學社,以公開辦學的形式掩護革命活動,同時也為輸送革命青年赴蘇俄學習做準備。楊明齋擔任外國語學社社長,俞秀松擔任社秘書。
外國語學社是中國共產黨創辦的第一所外國語專門學校,也是中國共產黨創辦的第一所培養革命干部的學校。劉少奇、任弼時、羅亦農、蕭勁光、蔣光慈、曹靖華等人在上海外國語學社參加培訓后踏上了前往蘇俄留學的道路,學成歸國后積極開展革命工作,很多人成為黨的重要領導干部,也有的成為文學家、翻譯家。
1939年2月21日,莫斯科郊外寒風凜冽,一群戴著手銬腳鐐的死刑犯被押赴刑場。他們被稱為“托派分子”。這群死刑犯里,有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任書記俞秀松。這一年,他40歲。
俞秀松第一次到達蘇俄,是1921年6月,他作為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選派的代表,參加了青年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和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并在大會上作了發言。大會結束后,俞秀松還在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學習了數月。
1925年冬,俞秀松受黨中央派遣,率103名中共黨員和青年團員赴蘇留學。此后他在蘇聯學習和工作了十年。1935年,受聯共中央派遣,俞秀松回到新疆工作,先后任新疆反帝聯合總會秘書長、新疆學院院長等職。其間,被誣陷為“托派分子”押解來蘇。
“莫須有”的罪名無法摧毀革命者的意志,俞秀松迎著西伯利亞的寒風,挺直了身軀。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念遠在浙江諸暨的親人,想念新婚一年的妻子盛世同。他們,都在等待著他回家。
槍響了……
新中國成立后,俞秀松的父親俞韻琴和他的妻子盛世同(后更名為安志潔)多方反映情況,請求幫助尋找俞秀松的下落。不久,安志潔收到時任駐蘇大使王稼祥的回信,信中告知,俞秀松已在蘇聯犧牲。
1962年,安志潔收到了毛澤東主席親自簽發的“革命犧牲工作人員家屬紀念證”以及“革命烈士證明書”,俞秀松被追認為烈士。
1983年8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共產主義事業的開拓者——俞秀松烈士》的長篇報道。8月16日,中國青年報發表了題為《共產主義事業的先驅者——紀念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創始人俞秀松烈士》的重要紀念文章。兩家報紙都高度評價了俞秀松烈士生前在建黨建團、培養我黨高級干部、推進中國革命中所作出的貢獻,贊揚他為共產主義事業堅持原則的高尚品質,以及為捍衛真理而奮斗的犧牲精神。
1988年,時任國家主席李先念為俞秀松烈士題寫了紀念碑“俞秀松烈士永垂不朽”。
1996年7月,俞秀松的繼子俞敏專程前往莫斯科,去頓河墓地憑吊俞秀松烈士英靈。墳地的墓碑上寫著:“這里埋葬著無辜蒙難者及受政治迫害而槍決的犧牲者們(1930—1942)的遺骨。永垂不朽!”
1996年8月29日,俄聯邦軍事檢察院正式作出俞秀松烈士恢復名譽的決定。
(作者為上海市公安局指揮部四級調研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