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一樣的你

1

九月，H市仍舊熱得嚇人。張柚幼坐在椅子上，后背被汗沁濕了一片，用手抹掉鼻尖上的汗珠，低頭繼續和課桌上的數學卷子較勁。

講臺上明明坐著老師，班里卻還吵得不行。張柚幼用力捏著筆。高二下學期的期末考，她發揮失常，從尖子班斷崖式掉到了后進班。待了大半個月，不提她從開學到現在都不見身影的同桌，紀律也是差得要命。

只要她能在期中考試中穩進年級前五十，就能離開這里。張柚幼在一旁的草稿紙上演練公式，猛烈的撞門聲響起，門外，為首的穿紅色球服的少年囂張地站著，身后還跟了好幾個男生，少年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但眼底絲毫愧疚也沒有。自習老師擺了擺手，讓他趕緊抱起籃球走。

籃球被撿了起來，少年視線和張柚幼撞了個滿懷。他似笑非笑地向張柚幼走來，午后的陽光將少年的紅色球服描了層金邊，額前的碎發不羈地蕩著，細長的眸子里盛滿了點點星光。

張柚幼初來四班，曾被周圍女生科普過關于她同桌的事跡。據說張柚幼的同桌江祁曾靠出色的體育成績被柏云中學破格錄取，在省級體育比賽中拿了好幾個獎杯。

張柚幼好奇地看了一眼江祁，跟在江祁身后的男生們發現常年獨坐的江祁竟然有了個女同桌，個個摩拳擦掌，臉上寫滿了“八卦”二字。

江祁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張柚幼和她手下的試卷。“一班的？”江祁問。

張柚幼看了一眼江祁的臉，指了指他右邊發梢上掛著的一片翠綠色葉子，緩緩道：“你這里有片葉子。”江祁嫻熟地將腦袋靠了過去，沉穩中帶著一絲戲謔：“好學生，幫幫我。”

張柚幼皺起了眉，將他頭上的葉子拿了下來，放在桌子上。江祁笑了，拿起葉子，順手夾在了課本里。

2

直覺告訴張柚幼，她的同桌很不對勁！只要江祁在教室里，他總會若有似無地喊著張柚幼的名字，讓她幫忙。有時候是讓她拿一下課本，有時候是讓她幫他望風他睡覺，都是一些零碎的事情。

所幸，江祁只待了一周就接到了省級體育比賽，離開了H市，張柚幼也恢復了之前的學習狀態。

但事情真的往好的方向發展了嗎？張柚幼看著堵住自己去路的三個女生，陷入了沉思。“你就是張柚幼？奉勸你一句，不是什么人你都能碰。”一個女生站在面前，用身高的優勢向她施壓。

張柚幼嘆了口氣：“你們要是沒別的事，我就要去教室了。”為首的女生猛地抓住張柚幼的衣服：“一個四班的，你裝什么好學生呢？”

女生揚起另一只手，有男生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張柚幼，你在干嗎？”抓著張柚幼衣領的女生不耐煩地轉過頭，卻看到了江祁。這次的江祁一身規整的白色校服，黑色包斜挎在腰上，不羈的狼尾也修剪服帖。

“你們……是在玩過家家嗎？加我一個？”江祁彎著眼，笑意卻不達眼底。

直到三個女生離開后，江祁才慢悠悠地走到張柚幼面前，輕輕整理了她被抓亂的衣領。張柚幼的一腔怒火，在少年小心翼翼、略帶討好的舉動中悄然熄火。

3

講臺上各科科代表正發放著平時測試的試卷，由于臨近周末，每個科目至少兩張。

江祁趴在課桌上睡著了，桌上已經堆成了一座“試卷山”。整理出小小一沓試卷的張柚幼嘆了口氣，拿起黑色水性筆，在姓名那一欄認真地寫上“江祁”二字。

下課鈴聲和停電的噩耗一同響起，老舊風扇停止轉動，同學們怨聲載道，不少人趴在走廊上乘涼。教室里只剩下最后一排的張柚幼和江祁。江祁被熱醒了，他站起身，徑直向教室外走去。

張柚幼手上的筆一頓，后來出現的“江祁”都歪歪扭扭。在這詭異的報復心理中，她突然感覺到有人來了，抬頭望去，剛才匆忙離開的江祁正站在她面前，手里舉著軟趴趴的冰激凌和新買的小風扇。冰激凌包裝紙上的小冰塊被殘陽融化，一滴接著一滴落在她手下的試卷上。江祁連忙將冰激凌舉向走道：“快看看，你的試卷有沒有弄臟？”

自從被江祁發現張柚幼故意將他的名字寫丑，她就被迫發明了另外一種功能——代寫江祁所有喜歡的名人名言，并抄錄在他的手賬本上。

這個外表帥氣的男生，竟然有一個藍粉色的手賬本，手賬本里貼滿了小貼紙和小干花。

張柚幼保持一天一篇的速度，逐漸將江祁的手賬本填滿。她曾粗略地翻看過江祁的手賬本，每一份語錄下面都標記了一個日期和當時的年齡，所以張柚幼發現了一個秘密。

十五歲前的江祁，無愛無恨，“中二”之魂爆發，立志成為鬼火少年；但十五歲后的某個夏天，“中二”少年江祁變了，藍粉色的手賬本上笨拙地寫滿了少年心事。

語句不通，感情卻炙熱。

4

期中考的前半個月，張柚幼鉚足勁兒開始全面復習。江祁的體育隊也接到了省級比賽，比賽至關重要，和江祁將來保送哪所大學直接掛鉤。

張柚幼再次過上了沒有同桌的日子。某天晚自習結束后，張柚幼埋頭將一套理綜試卷寫完，突然發現整棟教學樓都顯得格外安靜，抬頭看了一眼時鐘，發現竟然已經過去快半小時。

張柚幼走出教學樓，到校門外昏暗的林蔭小道上，忍不住快步跑起來。

五十米外的公交車站旁，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的青年男子突然冒了出來。他的臉色緋紅，“柏云中學的學生？哈……來，哥哥正好有一道一元二次方程不會做，要不你跟哥哥講講？”

張柚幼后退幾步，手臂上傳來一陣大力，她被人拉到了身后，撞上溫柔有力的胸膛。“不會是嗎？那我給你講講？”多日不見的江祁，擋在青年男子面前，面上雖然帶著笑，聲音卻頗具威脅。

等男人走后，江祁才略帶訓斥地對張柚幼說道：“你怎么這么晚才回家？這條街有多亂你不知道嗎？”張柚幼被江祁突如其來的一頓吼弄得有點蒙：“我……我復習……”

“進一班就那么重要嗎？”江祁問。張柚幼想要解釋的話咽了下去。她低下了頭：“是的，很重要。”對于普通人來說，高考是唯一可以靠努力改變的出路。

5

那次晚自習之后，張柚幼和江祁似乎達成了某種和解，兩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擾。體育生的鍛煉也繁重起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很難在學校里見到他。

直到期中考試的前一天，班主任讓人將多余的課桌搬出去，準備布置考場的時候，張柚幼才看到了江祁。江祁一聲不吭地搶過張柚幼手中的課桌，一把扛走。張柚幼磨磨蹭蹭地走過去，少年突然轉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地對她說了句“考試加油”后就走了。

考試那天，張柚幼坐在考場奮筆疾書，成績下來后，班主任卻蒙了。看著張柚幼第一百名踩線的成績，連忙把張柚幼叫到了辦公室安撫。有很多學生都是考試心態不行，才失利的。班主任讓張柚幼有什么難題一定要和他說。

張柚幼點點頭，虛心受教。但她心里明白，她只是將所有答案都寫在了草稿紙上，精準控分而已。

期中考試后，學校放了三天假。等江祁再回班上課時，看到課桌旁不該出現的人，直接愣在了原地，身邊的人還瞎起哄：“柚幼，你怎么在這兒呀？祁同學可在一班走了好幾趟，就找你呢。”

張柚幼演算著草稿紙上的題目：“寒假完了就得高考了，現在我要復……”“我也要！”江祁立即應道。

張柚幼狐疑地看了江祁一眼： “ 你不是要被保送B 大嗎？”“我要高考，還要和你考同一所大學！”江祁信誓旦旦地說道。

張柚幼還真被江祁唬住了，好長一段日子都認認真真地帶著江祁學習、補課。班主任看著這難能可貴的學習氛圍，更是鼓勵大家兩兩一對，成為學習小組。于是在某個晚霞紅遍半邊天的下午，班主任讓同學們選擇自己想要成為同桌的學習伙伴，在一陣桌椅板凳挪動聲中，張柚幼如愿地坐在靠窗的位子，身后的江祁賣力十足地搬著課桌。

張柚幼撐著下巴，頭一次在教室里放空自己，摒棄腦海中積累已久的數學公式，仔細打量著窗外燒紅半邊天的紅色夕陽。

“張柚幼。”江祁正喊著她的名字。“嗯？”張柚幼應聲轉了過去，卻看到少年的姿勢正和她一樣，撐著手臂，臉上映著紅色的微光。教室里是匆忙搬動桌椅的同學，喧鬧的教室里，暗藏了一個安靜小天地。“晚霞好看，你也好看。”少年緩緩道。

6

高考前期，江祁比張柚幼還緊張。由于出色的體育比賽成績，B市某重點大學向江祁拋出了橄欖枝。得知那所大學也是張柚幼的目標后，江祁果斷答應了。

九月，張柚幼坐上了和江祁一起去B市的火車。火車上，江祁看著不遠處坐著的一對年輕男女，突然問了張柚幼一個問題：“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時，我穿的什么顏色的衣服嗎？”

張柚幼順著江祁的視線向前看去，看到了一個穿著紫色球服的少年，緩緩地笑道：“紅色球服呀。”江祁搖了搖頭：“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穿的不是紅色球服，而是……五花八門的‘非主流’衣服。”

“非主流”少年江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據他的狐朋狗友描述，大概是十五歲初中畢業的暑假，他們從游戲廳出來去便利店買飲料后，他就變了。

那時候的江祁張揚不羈，雖然體育方面的天分令人驚奇，但不學無術也讓老師頭疼。江祁原本也考慮過讀完初中就不讀書了，直到他打完街機去便利店買水時，偶遇了一個女生。那個女生坐在便利店靠窗的位子，關東煮就放在一旁，但她一心撲在了眼前枯燥無味的試卷上。

江祁一開始只感覺震驚——真的會有人沉迷學習到這種程度嗎？江祁忍不住靠在便利店的貨架上偷偷打量她。他忽然發現，在女生心中，咬一口鮮嫩可口的魚腸竟然還沒有做完一道題目有幸福感！

江祁和女生的視線對上時，女生小鹿似的眼睛警惕地盯著他，她以為男生是對自己的習題感興趣，于是翻開練習冊，露出了外面綠油油的八個大字“五年中考，三年模擬”，一本正經卻帶著一點奶氣地說道：“這是我爸給我選的。”

江祁循聲看去，只看到了那綠油油的八個大字下面娟秀的人名——張柚幼。

余周周//摘自《花火》A版，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