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九幾年,有個民間的文學刊提出了“70后”這么個概念,人類便唰地一下,各就各位嘍: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然后又進一步細分出95后,現在,到00后了,眼瞅著那05后、10后的時代也撲面而來了。這可當真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有“后”之后,順理成章,許多事就有了“后話”。因為丑話總是說在前頭,所以后話總是比較好聽。譬如說,90后不想“內卷”了,怎么辦呢?那就讓00后來“整頓職場”——可是,照理說,這職場要整頓也該由已經深入了解過職場的90后來整頓,現在,為什么反倒是讓初入職場的00后來整頓了呢?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因為00后未被規訓過,耳清目明,旁觀者清。倘若依了這邏輯,那實在也不該由00后來整頓職場,因為,比起他們,此刻正吮著奶嘴的20后顯然更是未經規訓,自然也就更是清、明,更是適合整頓職場。
我有個朋友,正創業,他那公司前段日子就上演了一出“00后整頓職場失敗”的大戲。那實習生某日與同學吃飯,聊及公司種種,同學慫恿她辭職,二人當場一拍即合,她立時興奮地編輯了辭職信息并詢請同學意見,同學道:“不夠狠,來,我幫你改一改。”好嘍,這條辭職信息千呼萬喚始出來……以上是那位實習生本人后來向我的朋友陳述的。“我沒有想到你會秒回同意,”最后,實習生紅眼道,“我立刻就后悔了,可是,我談戀愛的時候也經常說分手啊,我以為職場也像談戀愛一樣,我以為你會挽留我啊!”
就我所見,在今天,如果一個人于職場感到了某種不快,除卻涉及法律的那些情況,這種不快幾乎勿須追問,便可確定其肇因無外乎:內卷、PUA以及其他暫時還沒找到命名方式的各種意義上的所謂“不合理”。毫無疑問,職場當然存在著諸多荒謬絕倫的不合理。但當我們在說它不合理的時候,我們所說的那個“理”究竟是什么?
是的,職場不合理。然則我們的“理”便因此就合理了嗎?
譬如,“內卷”。這個詞描述了一種何樣的現象,我想在此已經不必贅言了。現在,且讓我們試著來看一看,這個詞在指出了一些什么的同時,是否又掩蓋了一些什么。
索爾仁尼琴小說《囚犯854 號》的主人公舒霍夫,無辜地被判了10年勞改,但即便這么多年的虐待和奴役都沒能改掉他的一個“傻子般的習慣”:譬如,在勞改過程中,他被安排去砌墻,他竟依然會由衷地而非被迫地(盡管這份工作是被迫的)按照最高的標準去砌出一堵近乎完美的筆直的墻。
大衛·里恩電影《桂河大橋》的主人公尼爾森,一位英國軍官,被日軍俘虜后一直在干各種苦力,他的一個任務是在桂河上建造一座壯觀的大橋——令人訝異的是,他簡直像忘了此刻是在給自己的敵人工作一樣,不僅去造橋,而且造得如此之努力,造得如此之好,以至于當他知道他的英國同胞即將炸毀這座橋的時候,他如此之震詫。
普里莫·萊維在現實中目擊了以上這樣的案例。在納粹的集中營服刑期間,其有一位獄友,他無比痛恨德國人;但當他們命令他去建一道保護墻來防止航空炸彈的襲擊時,他居然為他們,為這些他深惡痛絕的人,建了一道筆直而堅固的保護墻——“這不是對于德軍命令的服從,而是出于職業的尊嚴。”
這些案例,現實的或者虛構的,所反映出來的誠然都是一些悲劇性的事件;但在我看來,恰恰是在這樣的襯托下,一種十分隱蔽的、特殊的德性光輝得以昭顯。
用萊維的話來說,這是一種“必須有意識地付出努力才能夠把工作做‘壞’”的德性。
這種德性是“內卷”嗎?朱天文曾在一篇文章中將這種德性稱為“手藝倫理”:“手藝倫理的制約……經常恐怕是惹人厭的,頑固到令人生恨,可也幸虧這頑固,一門手藝保存了下來。”這種“讓一門手藝保存了下來”的惹人厭的、惹人恨的“幸虧”,是“內卷”嗎?
在我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德性的存在恰恰是內卷得以發生的前提,是內卷的一個必要不充分條件——否則,拿什么去“卷”呢。所以,誠如萊維所說,“對‘好好工作’的熱愛是深深植根于我們內心的美德。然而,這種‘美德’能夠讓人為善,也能夠讓人為惡。因為這種美德能夠讓米開朗基羅在他最后的歲月里堅持工作;也讓斯坦格爾、特雷布林卡做集中營最勤奮的納粹走狗,惱怒地回答采訪者的問題:‘在我職權內所有工作,我都盡力把它們做到最好。這就是我工作的方式。’”只是,當我們擼起袖子,誓要與“內卷”來一場斗爭的時候——“整頓職場”的時候——是否應當也把這種德性給“整頓”掉?
在回答上面的這個問題之前,或者說,在我們提出問題之前,興許首先要問問自己:我是否擁有這種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