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時百問》云: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故謂之清明。
死者長已矣,存者永懷悲!踏青掃墓、上香祭祖,成為王孝飛在清明節雷打不動的節奏。
2023年清明如期而至,春風微醺,沒“雨紛紛”,無“欲斷魂”。鳥鳴嚶嚶,蜂旋蝶思,山丘下矮小墳頭兒并不十分顯眼。杯土帶愁,雜草含煙,一只烏鴉呱呱驚叫,慢悠悠在墓地上空撲棱著,地下閃過灰淡的陰影。
輕撫碑石,臉色如陰天,眼睛剜著腳尖,他呢呢喃喃道:“彈指一揮間,婆婆任子美仙逝后,長眠于此已20年了。”
清掃墓地,掛綹紙錢,擺放果盤,點亮紅燭,燃起供香。叩拜三下,燒摞冥幣,輕叨祭語,奠酒三杯,點響鞭炮。一陣噼噼啪啪,硝煙升騰翻卷而去,只剩下散亂的炮皮,搖曳的掛紙,香蠟燃燒閃爍不定的微光。
“川北,這是一塊司空見慣的墓地,無花團錦簇,沒松柏掩映?!彼堑皟阂凰幔募鈨阂活?,對我說起一段埋藏在這里的一位西路紅軍女戰士膾炙人口、蕩氣回腸的傳奇故事。
一
谷寒云不行。
1933年,冬的腳步特別早。冬日暖陽下,蒼溪縣歧坪鎮五一村頭頂藍天,背靠青山,腳踩碧波——東河水(亦稱宋江,古稱閬水,嘉陵江主要支流之一)“玉帶環腰”從村邊晃晃悠悠淌過。
漫山遍野山菊花尚未完全凋零。挎著背篼,揮著鐮刀,17歲的任子美只身來到河邊打豬草。岸邊水草一片葳蕤,野鴨子用扁嘴搜索出一片呱呱唧唧的響聲。吸口濕漉漉空氣,哼著歡快民謠,她嘴里哈出了團團“白霧”……
狗汪汪,雜亂叫聲連成一片。下游有人!極目之處,河岸突兀著那塊平整如砥的大石壩上,沸沸揚揚云集著一堆人。
湊熱鬧去!哐啷,撂下鐮刀,一路帶風,她奔向大石壩。
斧頭劈開新世界,鐮刀割斷舊乾坤!紅軍是窮苦人的大救星,青壯年們,踴躍報名參加紅軍吧。
灰布長衫泛白,村蘇維埃主席王懷雨正給幾十名青壯年宣講,尖長鼻子仿佛一把舵,朝暉在他身后閃成光暈,像一尊佛的背光。青壯年褂子綴滿補丁,猶疑不定,面面相覷。
“女娃可參加紅軍嗎?”胸膛里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著,她眼睛一眨一眨地問。
“誰說戰爭讓女人走開?為救亡圖存,為了新中國,也歡迎花季少女參軍呀?!彼麚]舞一下攥緊的右拳,定格在暖陽搖曳的晨暉中。
喜洋從俏臉滿溢而出,幾組畫面縈繞腦際:十里八鄉肥田沃地被地主霸占,窮苦人租地過著朝不保夕日子;地主錦衣玉食,油頭粉面,窮苦人饑寒交迫,人命危淺;地主擁有幾進幾深青瓦大院,窮苦人茅草房搖搖欲墜;神出鬼沒“棒老二”(強盜)滋擾村民,偽政府熟視無睹,順口溜稱匪如梳,兵如篦,團防來了如刀刺;秋收后熟識的5個青年參加了紅軍,那些漂亮綁腿、米黃草鞋、晃眼大刀、滄桑長槍、簇新八角帽、锃亮五角星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她。
還猶豫啥?唰,舉起右手,臉頰如雨后霓虹,她撲閃著眼兒說:“我家一竹竿能打出頭,想報名當紅軍!”
他走姿狼亢,神圣又莊嚴,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蒼茫的山謠。輕撫她晃動的兩根朝天羊角辮問:“紅軍行軍打仗,忍饑挨餓,跋山涉水,隨時可能負傷犧牲,你吃得消嗎?”
握指成拳,脆生生回答:“我不怕!來了紅軍,搞了土改,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穿上了小碎花布衫呢?!?/p>
出身貧寒,潑辣能干,的確是塊參軍好料!他頷首點頭。
雙手捻著衣角,她樂得咯咯笑,如山泉叮當響。
太陽在蔚藍天空歡快移動,他一絲不茍,登記填表;鄭重其事,發給布幣。
巾幗安能讓須眉?她開了頭,破衣爛襖的,腰扎草繩的,蓬頭垢面的,面紅耳赤的,活蹦亂跳的,摩拳擦掌的男青年們爭先恐后報名,大石壩喧騰起來。
那時節,參加紅軍似乎是件特別容易的事,窮苦人家青壯年扔下鋤頭,甩下鐮刀,擱下背篼,吆喝一聲,走!當紅軍去,就義無反顧奔赴了硝煙彌漫的戰場。秦巴山南麓蒼溪縣就這樣呼啦啦走了3萬多兒女。
犬吠送客至。王懷雨招呼她明天到白驛場報到入伍。
土院壩橫七豎八,躺著凌亂竹片和篾條,大公雞蹣跚在篾條堆里,屁股下羽毛粘著污穢腥臭的暗紅糞便,一聲尖細呻吟從它彎曲的頸子里溢出來。
“黃花閨女當紅軍?腦袋別在褲腰上,不要命了?瘋馬野道的,想當現代花木蘭?”坐在街沿打底子編籮筐的父親呼啦跳起,扔下篾條,一通“連珠炮”,身板還搖晃幾下,猶如泥塑欲跌倒。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蹦赣H偎在茅屋前歪脖子施家梨(蒼溪雪梨)樹椏杈上,嘀咕一句,掩面而泣。
雙親的話成帶響箭鏃,嗖嗖扎進心窩,膨脹的頭顱萎靡不振垂了下去。當然,她更懂,這是血濃于水的親情,那是擔心她不勝其苦,擔心她傷痕累累,擔心她三長兩短,馬革裹尸。
午夜的風,裹挾著寒涼氣息,從土墻縫溜進來,攆跑了瞌睡蟲兒。外面響起了夜行鳥兒撲棱翅膀的聲音,腳丫子中間全是冰涼的汗水,摩挲著手指,她徹夜無眠。
得翻山越嶺20多里呢!5年前一天,她和母親趕白驛場賣松花菌。散場時夕陽西墜,借朦朧月色返家,路旁時有荒草萋萋亂墳崗;時有野兔從前面唰地如弩箭離弦躥過,時有樹椏上貓頭鷹咕嗚咕嗚怪腔怪調叫喚。
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樹濃夾道山路上,她的心怦怦亂跳,宛如堅硬的卵石碰撞著胸腔。哎喲,身體一趔趄,莫名其妙地跌倒,她右掌蹭出一綹子血印,左腳踝子骨那兒伴著火辣辣的疼痛,眼淚亂紛紛涌出來。
崴腳了!母親忙蹲下給她左揉揉右揉揉,越揉越痛,越揉越腫,一袋煙工夫,腳脖子腫成“小粗腿”。母親把她裝進背簍,吭哧吭哧背著她,臉頰腮幫在咬合,像有幾條蚯蚓在蠕動。汗流浹背,走走歇歇,攏小山村已東方欲曉,炊煙裊裊。
那只嗓音單薄的公雞尖細叫了幾聲。雞打頭鳴了,她麻利穿衣下床,靈巧雙手把油亮頭發三繞兩繞,頭頂冒出了兩只跳躍羊角辮兒。
黑黢黢的灶臺上,瑟瑟寒氣中,一盞桐油燈苗兒一會兒左偏,一會兒右倒,一會兒像要熄滅,一會兒又“立正”。咕噠咕噠風箱聲散溢開,組成徐緩吟唱,灶下的火嗶嗶叭叭地燃燒著,鍋沿上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蒸氣。她熬好苞谷面酸菜稀飯,三下五除二喝兩碗,天已麻麻亮。備好干糧,提上行囊,來到雙親床前,雙膝跪倒。
父親急火攻心,嘴唇上起了一溜小泡,母親抽抽噎噎,眼睛腫成了紅桃兒。一道明亮的淚水掛在腮幫上,她磕個響頭,牙一咬,頭一扭,淚一抹,邁上了通往白驛場的崎嶇山路。
落英夾道,薄霜晶瑩,翻過山埡口,喳喳喳,啾啾啾……串串鳥鳴,從片片披著奪目霜花芭茅草深處蕩漾出。和著鳥鳴,她歡蹦雀躍,汗水像膠油一樣從頭皮上冒出來,感到鼻孔里呼出的氣息灼熱如煙。
乍抬頭,路旁一松鶴立雞群,撐著偌大傘冠,“傘”下一石,綠苔浮煙,石下小孔,汩涌一泉。
饑腸轆轆,口渴難忍。跪在泉邊,她像騾馬一樣把脖子伸下去,急不可耐吮吸起來。慢慢站起,水沿著面頰脖頸流向肩背,她禁不住吭吭吭連咳三聲。臥石小憩,嚼點薄脆子(干糧),又行疾如風趕路。
由遠及近雁陣撲入她張望松弛的視野,攏白驛場了——街巷房子密如蜂巢,衍生著古樸雅致;青石板街面經歷歲月風雨和無數腳板打磨,泛著光滑和清幽。
頭冒熱氣,快步流星找到部隊,如愿以償穿上紅軍服,戴上了八角帽。月色晶瑩的天河里布滿了房瓦般的浪塊,她神采飛揚,目光流盼,臉上的笑容變成玫瑰花瓣,層層瓣瓣往外擴張,細腰兒扭啊扭,扭成了一股繩。
二
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逢集天,街口香樟樹水桶粗,葉片光影陸離,淺淺地畫著一張張笑臉。街口緩緩臺階上,顆顆黑紅腦殼冒出來,或扛著稻谷,或背著白菜,或挑著野菌,或牽著小豬,或拎著木桿秤和大紅冠子公雞……
經過培訓,跟女戰友首次執行任務。沒青澀,沒怯懦,縱身一蹦,她跳上木方桌,一邊敲著那面飽受打擊的銅鑼,一邊扯開嗓子呼口號。
如潮水奔涌!鄉親從四面八方擁過來,無數的人面,被陽光洇染,泛著紅光。
雙臂一揚,她動員起來:“紅軍是咱工農軍隊,咱窮人軍隊,青年男女們,為推翻舊世界,踴躍報名參軍干革命吧。”
“在哪兒報名呢?”一衣不蔽體的年輕人在鞋底磕磕鐵煙鍋,吐口痰在青石板地面,用布鞋底子反復踩了踩,翻著灰白眼珠兒甕聲甕氣問。
笑靨如花,她指著女戰友旁登記處說:“在這兒哩,報名就領紅軍布幣喲!”瞧她颯爽英姿,青年們不再遲疑顧望。
“有三弟兄,我排行老二,跟你們走!”
“咱家日無逗雞之米,夜無鼠耗之糧,參加革命吧!”
“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收下俺吧。”
“再不想受地主窩囊氣了,和你們一起干!”
“家里早揭不開鍋啰,也參加紅軍了。”
……
人聲鼎沸的集市“冷卻”下來。集合——隊長一聲口令,每人條件反射似的挺胸收腹,像排挺拔的小白楊。經清點,報名參軍者26人。
除宣傳群眾,擴充紅軍外,她們還縫洗衣服,護理傷員;打倒土豪,平分土地;發動婦女,組織群團;籌集物資,支援前線;清剿土匪,維護治安。在革命大家庭,她慢慢知道隊伍是徐向前領導的川陜蘇區紅四方面軍。
蒼涼的鐘聲擴散在霧氣繚繞的清晨里。在“智勇堅定,排難創新,團結奮斗,不勝不休”的戰斗口號中,隊伍參加反“六路圍攻”了——晝夜激戰永寧鋪,鉗制擋敵二道坎;黃貓埡嶺殲滅戰,四平大勝捷報傳。剪虜如草,1934年9月22日,紅軍攻占蒼溪縣城。
晨曦微露,曠野上蕩漾著她和戰友震天響的歌聲,空氣因歌聲而起伏。
一盞盞梨花,憋不住的春意盎然,像一片片搖曳的小風箏。為貫徹中央渡江西進、北上抗日戰略,紅四方面軍總指揮徐向前、副總指揮王樹聲沿江觀察敵情和地形,決定以蒼溪塔子山灣為主渡口,強渡嘉陵江邁上長征路。塔子山與武當山隔灣相望,互為拱衛形成峪口。武當山壁立千仞,利于偵察;塔子山林木陰翳,便于隱蔽。
為阻止紅軍西進,國民黨以53個團的兵力布防于600里長的嘉陵江西岸。
碧水泱泱,波紋縱橫,涼森森的水汽裊裊上升。船只早被敵人拖至西岸擊沉燒毀,她看到江上無橋,江面空空如也沒一塊木頭。
沒有船,咱們造!紅軍決定在距塔子山20余公里的王渡場秘密趕造小木船。
半樹梨花從院墻內泛濫出來,淡淡的甜香,嗡嗡的蜜蜂,呢喃的燕語。在她們悄悄發動下,老木匠、鐵匠、漆匠攜帶干糧和工具聞訊而至,年輕力壯者如螞蟻搬家抬來粗木頭,大娘把點油燈或給女兒漆嫁妝的桐油省下來送到工地。一個月后,75只“毛蜂殼”(五板子船,每只可坐一個班戰士)趕造好,趁月黑風高,民工悄運塔子山后,對岸敵軍仍飲酒作樂,渾然不覺。
黑云把太陽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間沒有了界限,各種鳥兒貼著水面飛。1935年3月28日晚,徐向前發出“急襲渡江”戰斗命令,突擊隊將“毛蜂殼”抬到江邊,輕推入水,借夜幕江濤掩護,悄逼西岸。神不知鬼不覺,干掉敵三道崗哨,摸到敵營部,守兵方才發覺,一邊嚷叫著“共軍太狡猾啦”,一邊如驚弦之鳥抵抗。
3顆紅色信號彈流星般曳過夜空,紅軍部署在塔子山頂的20門迫擊炮和幾十挺機槍一齊怒吼,敵亂作一團,不斷向江上開炮,江面騰起一個個沖天巨浪。一名船工被炸死,一個女戰士立即抓起船篙撐船,快到西岸時,她不幸中彈,腸子流出,她用手將腸子推進肚里,勒緊腰帶,竭盡全力繼續撐啊撐。船攏對岸,她仍挺著身軀,目送戰友吶喊著沖鋒,最后倒在滔滔江流中……任子美后來聽說她叫石磨玉,家住蒼溪縣石家壩,犧牲時年僅19歲。
敵軍招架不住,狼狽逃竄。突擊隊所向披靡,連克趙家山、楊家壩敵旅部據點。次日拂曉,他們陸續渡江擴大戰果,攻克敵師部據守地東岳廟。
同時,紅三十一軍某部在鴛溪口強渡成功;紅九軍主力在蒼閬交界處澗溪口強渡成功,川軍沿江防線土崩瓦解。紅軍長驅直入,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抵達劍門關,從東西南三面鉗制住關口。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兩翼奇峰倚天如劍,其間一縫訇然洞開,好像一扇門,恰似一張嘴。她遙望劍門關,兩側石峰層疊,宛若一波凝固石化的滔天巨浪。鄉親告訴她劍門天下險,是出入川陜咽喉之關,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川軍4個團踞守劍門關,密布地堡塹壕,前幾天用十幾匹騾子馱來4萬大洋作為犒賞,妄圖憑借天險和重賞將紅軍堵截于雄關之外。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盞馬燈刺破黑暗,王樹聲指著展開的軍事地圖說,易守難攻,正面交鋒,勝算不大,只能“暗渡陳倉”智取。4月2日拂曉,他親自視察地形,精挑細選智勇雙全7名勇士,在鄉親帶領下,繞道梯子巖至金牛峽一帶,消滅沿途小股敵人,化裝成川軍進入關樓。神兵天降,七勇士不費吹灰之力“吃掉”關樓守敵,主力即向主峰營盤嘴發起強攻。
噠噠噠!居高臨下,敵地堡吐出鮮紅火舌。紅軍集中火力,掩護突擊隊對敵工事逐點清破,所向披靡攻破劍門關,殲敵2個團。啊……一聲凄叫,團長楊倬云瘋瘋癲癲鼠竄中,墜入深淵粉身碎骨。
歷時24天,嘉陵江戰役結束了,紅軍控制了東接嘉陵江,西至北川,南到梓潼,北至平武廣大區域,川陜大道被我軍攔腰截斷。
嘉陵江,川北胎盤,在其滋育下,土地饒沃,物產富足。很快,他們籌集到了豐足糧食、臘肉、豆瓣醬、辣椒面。
紅軍到,千人笑。俯仰生姿唱著《送郎當紅軍》的歌謠,她參與的“擴紅”運動如火如荼,雨后春筍涌現出妻子勸郎、父母勸子、兄弟爭當紅軍場景,僅江油地區就有6000余名青壯年裹糧策馬參加了紅四方面軍。
三
馬嘶人叫,揮師西進!
她被編入第三分醫院洗衣隊三班,班長李自元十分喜愛這個機靈樸實的山村姑娘,介紹她加入了共青團。
1935年5月底,往太陽落山的地方行軍。準備翻越位于阿壩州茂文縣松坪溝的無名雪山(現名紅軍棚子雪山)??v目遠眺,山體蒼涼勁美,殘雪歷歷,光芒顯赫,宛似橫亙在眼前的一塊無邊無垠湛藍美玉,她心中升騰起一種莫名神秘感。
“爬雪山前要備些辣椒、生姜、白酒御寒,上山要趁早。”老鄉諄諄告誡她,山頂不能停留,日落前須下到山腳,否則狂風暴雪中,困在山上必死無疑。
天剛破曉,淡青色天空鑲著幾顆稀落殘星,她和戰友整裝出發了。雪山氣候如孫猴兒臉,說變就變,開始鳥鳴呦呦,草木鮮美,驕陽似火,她衣服濕透蒸干、蒸干濕透;半山腰了,山勢陡峭,林木稀少,亂石轟駕,云彩澎突,涼爽如秋;再往上攀,積雪一浪高過一浪,肆虐狂風挾卷著漫天飛雪向臉上猛砸,她上氣不接下氣,拄著竹棍艱難蠕動。嚴寒、疲憊、狂風、缺氧、饑餓,眼睜睜看著一個個戰友一?;蛞蛔?,沒能再站起來,她不敢停,不敢坐,把一個干辣椒咬在嘴里緩解寒氣。下山一路順風,來到瘦路逶迤山腳,路邊狗尾巴草攜著風兒的禪意,搖頭擺尾對她們征服雪山表示慶賀。
月影兒癡癡奔走,透過濃密樹葉漏下點點疏影。宿營了,村很小,沒屋子,沒床鋪,她和女戰友在樹下背靠背打坐進入夢鄉。清晨,夢思被一聲瘦弱的雞鳴喚醒,肚子好像凝成一個冰坨子,舒活一下筋節,簡單填了肚子,她們又馬不停蹄地出發了。
6月17日,身經百戰的紅一方面軍(中央紅軍)翻越夾金山,抵達懋功(今小金縣)達維,在邛崍山脈與紅四方面軍勝利會師。
月光如金沙銀粉拋灑,在喇嘛寺前開闊地上舉行的會師聯歡大會上,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總政戰士劇團教唱了《兩大主力會合歌》。
風流竄而過,發出鬼魅吼。重復著類似艱辛,她們先后翻越了虹橋山、鷓鴣山、夾金山……8月,終于翻越完十幾座雪山,每個人凍壞的臉、皴裂的手,全呈灰不拉嘰褐黃色。她回望最后翻越的達古冰川,高峰上的積雪被白云遮斷和洇化,陡崖邊零散積雪消融殆盡,山崖袒露出它粗獷猙獰的原始肌理。
抵達草地邊,漫無邊際水草儼然灰綠海洋,汊河橫生,水流淤滯,經年草甸,結絡成片,飛禽無影,走獸絕跡。吁!她望而卻步,不禁連打了幾個寒顫。
微曦初透,天空出現暖色的拉絲云。踏草叢根部踩著草甸走,沼澤地里汪著鐵銹色的水,水面漂浮著銅錢大的油花子,地表昆蟲尸體在腐爛,水邊生著一簇簇嫩綠的苔蘚,苔蘚間游動著一團團黃豆大的蝌蚪。前方,遠遠地,她看見一個戰士沒踩著草甸,腳下一滑,身子一歪,陷入泥潭,兩只手如鴨蹼,焦急絕望拍打著水,半截身子前傾后斜掙扎,攪得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很快,淤泥四合,填補著他沉下后留下的空白……
草地氣候變幻莫測,早上涼風習習,寒氣逼人;中午烈日炎炎,蚊蠅亂舞;下午濃云像從草地下冒出來似的,霎時把天空遮得嚴嚴實實,接著暴雨夾著栗子般冰雹,劈頭蓋臉傾瀉下來;傍晚天寒地凍,和啼饑號寒的女戰友背靠背萎縮在地面打盹,不久,可惡的地下水滲上來,又趕緊挪地方;三星西斜,鬼鬼祟祟嗖嗖嗚嗚的風兒像鋼針扎在腦袋上,戰友被凍醒,御寒方式五花八門,或著夾衣,或裹毯子,或披獸皮,或扣草帽,或戴斗笠,或頂油布傘,忍無可忍,才呷口烈酒或咬點辣椒驅寒。
一汪綠色臭水里浮游著紅色的小蟲子,它們在水里做著蝦式跳躍運動。水汪邊體弱掉隊戰友席地而坐,次日身僵體硬再也叫不醒了,冰涼的尿濡濕屁股流到大腿上,他們就以雕塑般“坐姿”永別了這個世界。
草地未走過一半,她準備的25斤炒面早已吃光,饑餓、疾病、嚴寒、泥潭、沼澤、敵人圍追堵截,隨時會奪去她們寶貴生命。她餓得眼冒金花,走路直打晃兒,有時吃草根、樹皮;有時把皮帶、皮毛坎煮熟了吃;有時捋樹葉吃,一團團苦澀樹葉吞下肚,臉上籠上一層菜灰色,綠眉綠眼十分嚇人。成天在泥水里浸泡,她腿腳腫得怪米日眼(方言,奇怪之意)的,頭上長滿虱子,她干脆央戰友剪掉頭發成了“女禿子”。
隔三岔五,敵機像禿鷲呼嘯著駛近,增大,前頭那兩只馬蹄大的眼睛射出道道白光,轟鳴的馬達聲像急雨前的風響,帶著一種陌生的、壓迫人心的怪叫。
她們緊急戴個樹枝圈兒就地臥倒,一個個戰友在敵機瘋狂掃射下永遠倒下了?!岸d鷲”吐著黑煙,耀武揚威漸飛漸遠,直到變成灰黑點兒。她和幸存戰友爬起呼天搶地,大淚珠子一顆接一顆地在臉上滾。簡單掩埋了戰友遺體,踩著流淌血跡艱難前行。
后面時有追兵,幾乎三天一小仗,十天一大仗。缺醫少藥,傷員凄苦呻吟聲不絕于耳。
天地擠在一起,銀光閃爍,鼓角齊鳴,萬馬奔騰,無數方的、圓的、菱形的、八角形的、圓柱形的、雞蛋形的、苞谷形的冰雹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冰雹跳著、蹦著、翻滾著、旋轉著,打在墨綠水面,濺起撮撮浪花。
哎喲,哎喲!一稚氣未脫小戰士蹲在路邊,濕透的頭發像塊黑氈貼在額頭,雙目微翕呻喚著。
湊近細瞧,他濕漉漉臟兮兮褲腳下,左腳背化膿傷口被冰雹砸中,凸露出白生生骨頭,彌散的腥臭令人作嘔。蒼蠅在他周圍嗡嗡亂飛,有一只伏在傷口邊,用棒狀的黑腿擦著明亮的眼睛。
老家百姓外傷不常用口水消毒么?她靈機一動,可試試嗎?
把想法告訴他,小戰士瞠目結舌,半信半疑!沒一絲遲疑,她挽起雙袖,用淡鹽水給他清洗傷口,低頭含胸,伸出舌頭,反復舔去沖洗不掉的膿液。腥臭味更加強烈,咽喉里、腸胃里像有幾只拳頭在捶打,她忍不住了,一張嘴,一股奔突的臟物躥出來,3只蒼蠅像子彈一樣射到嘔吐物上。
趕緊用鹽水漱口,再咬爛提前備好的草藥,捏成小餅,小心敷上。他傷口一涼,心頭一熱,熱辣辣的淚水泉水般往外涌,運動著僵硬的舌頭道謝。
每日一次,七八天后,終有療效,小戰士傷結痂了?!翱谒焸遍L了翅膀似的傳頌開,加之她意志堅定、任勞任怨,當上了三班副班長。
斷斷續續的隊伍拖得很長,她們濃厚的身影傾斜在金紅色的黃昏里。艱難跋涉40多天,地平線冒出村莊、牛羊、人影和裊裊炊煙,腳下也像家鄉土地樣硬實起來。她欣喜若狂,扔掉竹棍,蹦起老高,把帽子拋向空中:哇,走出草地了!
立正,報數!
1、2、3。三班只剩孤零零三人。
殘陽如血!姐妹仨眼噙淚水,在路邊壘座空墳,表達對戰友懷念。
輕靈的風,攜帶著草木蟲魚的氣息,如綴滿珠花的無邊無際的薄紗,鋪天蓋地而來。風兒忽然狂躁了,天上云朵兒團集,遮住了陽光。
兩軍會師的“蜜月期”非常短。中央紅軍意欲北上,張國燾擁兵自重,堅持南下,甚至威脅。
僵持!至暗時刻,危機疊加危險,響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毛澤東主席趁夜率中央紅軍單獨北上。
次日,天剛破曉,紅四軍軍長許世友心急火燎打來電話:“中央紅軍跑了,還放出警戒,要不要打?”
一群灰鴿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挨挨擠擠。陳昌浩腮幫子可怕地扭動著,捂住話筒和徐向前商議,徐向前斬釘截鐵道:“哪有紅軍打紅軍的道理,告訴許世友,堅決不能打!”關鍵時刻的關鍵決定,挽救了紅軍,挽救了黨!
風在咆哮,笑他的不自量力。9月17日,張國燾權欲熏心,發動分裂黨和紅軍活動。他臉色比紫檀木還要深沉,下達了紅四方面軍揮師南下命令。
啊呸!二過草地雪山?鼻孔兒發癢,她連打了幾個響亮噴嚏,眼窩兒噙著淚花,幾團迷霧籠上心頭。
軍令難違,她隨部隊折返180度……先后取得綏崇丹懋戰役、天蘆名雅邛戰役的勝利,但11月下旬慘敗于百丈關戰斗,紅軍傷亡萬余人。
隱藏在樹后的一只野狗箭一般沖出來,把一只受傷的烏鴉撕得粉碎,草叢上散亂著黏糊糊的烏鴉毛。連戰連敗,紅四方面軍從8萬大軍銳減至不到4萬人。在共產國際嚴正警告下,張國燾不得不取消了“臨時中央”。
1936年7月2日,在長征途中的紅二、六軍團在甘孜與紅四方面軍會師,中央電令紅二、六軍團合編為紅二方面軍。張國燾居心叵測,意欲拉攏賀龍,賀龍怒火中燒。
會師慶祝大會隆重召開,張國燾準備站起致詞時,坐在身旁的賀龍拉一下他衣角,拍拍腰間手槍,眼中火星子亂濺,說:“只講團結,莫要講分裂,不然小心老子打你黑槍!”張國燾似乎被清涼的風颼溜了一遍,皮膚上頓時起了一層雞栗,他胸腔猶如一個破舊風箱,講話吞吞吐吐,嘰里咕嚕。從此,他丟了魂兒的眼睛里,飛迸出對賀龍的驚懼不安。
一輪皓月冉冉升起,遍地荊棘肅然默立,葉子浸在月色里,像蘸過水銀。月光把朱德、劉伯承、任弼時、賀龍、關向應等人的身子拉長,他們眉頭緊蹙,面色沉重,再次與張國燾錯誤路線斗爭。
榆樹枝顫抖幾下,樹上一只夜貓子被驚動,哇的一聲怪叫沖下來,滑翔到荊棘叢里去了。張國燾臉色灰白,像破爛的窗戶紙,眼睛出現了六神無主神情,哆嗦著嘴唇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被迫決定紅二、四方面軍共同北上,同中央紅軍會合。
他們三過雪山草地,輾轉一年多,數萬將士鮮血遍灑征途,千難萬險戰勝惡劣環境、反動武裝和錯誤路線三大敵人。
四
軍旗獵獵,迎風卷舒。
1936年10月9日,紅四方面軍和紅一方面軍在甘肅會寧勝利會師,舉世聞名的萬里長征畫上句號。
鑼鼓響,鞭炮鳴,黃河喜,歌如潮,淚水濡濕了她的臉,打濕了她胸前的衣服。
為打通國際通道,中央決定紅四方面軍2.18萬人組成西路軍西渡黃河。河西之地,是西北軍閥馬步芳的地盤,西路軍猶如一把匕首扎入胸膛。他寢食難安,調集重兵瘋狂堵截圍攻。
她被編入主力第九軍,11月9日,部隊挺進古浪境內,攻破大魚溝,次日占領干柴洼。朔風陣陣,天地間游走著混濁的塵埃,敵集結兵力蜂擁而至,步騎飛機配合瘋狂攻擊,紅軍連夜向橫梁山突圍,次日與敵晝夜鏖戰,斃敵數百人,直逼古浪城。古浪位居河西走廊東端,俗稱虎狼關,歷為兵家必爭之地。
13日,先頭部隊擊潰守敵,進抵古浪縣城。馬步芳氣急敗壞,增派大批援兵,將古浪城圍得水泄不通。16日,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和敵機狂轟濫炸中,古浪城儼然一片火海,紅軍頑強阻擊,擊退敵人多次猛攻。18日,在被炮火燒焦的樹墩和起伏沙丘后,她瞧見敵“督戰隊”軍官鷹鼻鷂眼,耷拉著兩撇倒運的吊梢眉,齜牙歪頭罵罵咧咧:“誰要當狗熊,老子崩了他!”在其威逼下,敵或全面進攻,或集群沖鋒,或側翼迂回,或輾轉奔襲。敵“步騎空”配合進攻,爆炸聲天崩地裂,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涌進城的敵人越來越多,紅軍全面反攻,短兵相接,血肉橫飛,尸塞街巷,敵人鬼哭狼嚎,人仰馬翻,丟盔棄甲,狼狽逃竄。紅九軍趁夜殺出血路,在紅三十軍268團接應下到達永昌。
古浪三戰,九軍折半!征戰近10天,紅九軍元氣大傷(損兵折將2400余人)。
此后,無日不戰,無戰不艱!
滴水成冰,墮指裂膚,衣衫襤褸,枯腸渴肺,她打仗跑起來淌一身汗,停下來凝一身冰。她仍身著單衣,腳踏“三條線”麻鞋,鞋底磨穿了,腳板腫爛,踩過路面,血印一串串。沒根據地,持續征戰,沒有增援,彈藥匱乏,步槍沒子彈成一根木棍,威力不如大刀梭標。沒糧了,她挖點野菜燙了吃,有時剛煮好,軍號一響,丟下野菜團子又行軍打仗。無休整,兩條腿和敵戰馬四條腿搶時間,日夜兼程,精疲力竭。敵人酒足飯飽,舒舒服服睡一覺,天亮騎上高頭大馬,輕輕松松就追上了。她們躲進村子圩墻,氣還沒喘勻,趕緊在墻上鑿洞防御。敵人遠遠地拉著一張張驢臉,慵懶伏在馬背上,懷抱子彈上膛槍桿,半翕著眼瞥著你。射擊孔將要鑿穿了,他們催馬揚鞭,像瘋狗“突突”打過來,她們又邊打邊撤。
在剪破的月影下,她聞到了一股血腥的氣息。進入設在舊窯洞的臨時醫院,某營副營長王永安小腿負傷,血肉模糊,為他清洗包扎傷口,這個堅如磐石漢子額頭沁出豌豆大汗粒,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王永安是巴中人,鄉音拉近了兩人距離,愛情種子在兩人心田萌芽了。王永安很快傷愈,經組織批準,兩人舉行了簡樸婚禮。
一路向西,西路軍勇克永昌、攻占山丹、血染高臺、鏖戰倪家營、血灑梨園口,到達肅南地區。1937年3月13日下午,西路軍退至陽山河谷,馬家軍緊追不舍,留部分將士阻擊,余部撤向石窩山。
祁連高聳勢岧峣!14日黃昏,遠山被夕陽切割成若干色塊,幾聲慘淡鷹叫為這幅蒼淡水墨畫寫下空靈注腳。西路軍余部不足3000人,破衣凝著血污,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負傷將士呻吟聲撕心裂肺。山下敵兵舉酒作樂,烤火烹羊,眼睛瞪得豁亮,充盈兇殘喜色,是豺狗準備撕裂病倒不能自衛雄牛的喜色!
歷史定格這一刻,最后一次軍政會議決定兵分三路(石窩分兵),李先念率紅三十軍余部為主左支隊,王樹聲率紅九軍為主右支隊,張榮率婦女獨立團為主中支隊分別突圍。
解下綁帶,連接成繩,系在樹椏,婦女獨立團數百名戰士趁夜色拉著繩子,從陡峭小路慢慢下山。馬匪騎兵很快瞅見,氣壯山河血戰展開了,女將士們有的用槍刺,有的用刀砍,有的用石砸,有的用牙咬,有的用手抓,有的用腳踢,有的揪住敵人頭發滾下懸崖同歸于盡……鮮血染紅了冰冷巖石,凜冽山風停止了呼號,低吟起婦女獨立團將士最后的絕唱。
王永安夫婦所在右支隊不足500人,沿祁連山北麓突圍,隊伍被打得七零八散。趁風高夜黑擺脫敵人追捕,王永安攜任子美冒天寒地坼,踩雪泥鴻爪,輾轉于冰海雪原中。
祁連山“四山積雪明如許”。餓了,扒開積雪吃草根;渴了,抓點雪在手心融化后舔舔;冷了,找石洞相擁御寒……夕陽下天空猶如一塊浩瀚調色板,各種綺麗色彩變幻迷離。
她長舒口氣說,謝天謝地,到山腳了。躲入灌木叢,她環顧一下,遠處崗哨林立,流動哨的長影子不時在光影里晃動?!叭允邱R匪軍地盤,是藏是走?”她舔舔裂了許多血口子的嘴唇,惴惴不安問王永安?!岸愕昧顺跻唬悴贿^十五?!彼疤臁迸d嘆,只有孕婦過獨木橋——鋌而走險了。
五
撲朔迷離,向東而行。
火燒云披上了隱身衣,星光點點,匍匐前行,繞過崗哨,一路向東。
一顆斗大流星劃破夜空,拖著長長的尾巴,窸窣有聲,閃爍著極為絢麗的藍色火花。借著星火,她看到干打壘房子依山而立?!翱山杷迒??”她饑渴交加,心神不定問。
“大部分回民受馬家軍蠱惑要挾,仇視漢人和紅軍。”他說,但個別回民菩薩心腸,試下運氣吧!
叩開門,男人鼻梁短促,鐵扇似蠻腰像金剛,裹著破舊棕色藏袍,嘴角兩撮八字胡又長又密,像打了兩個逗號。是藏民!她懸吊的心著了地。
窗戶里飛進一只蝙蝠,她看到墻角上用3塊石頭支起一個黑鍋,鍋下的牛糞火還沒熄,幾縷青白煙霧慢悠悠地升起。
觀其裝扮,男人明白了身份,迎他倆進屋,藏到地窖,換上舊藏袍。把銅煙鍋中的煙灰,在凳子腿上磕干凈,又鼓起腮幫子,吹出煙管中的焦油,便輕聲囑其妻送來熱水,拌點面糊。她雙眼涌出滾燙的淚水……留宿至五更,男人備好干糧,指明方向,把他倆送走。
三星西斜,陰風颯颯,東方微露魚肚白,前方恍惚出一灰頭土臉的村莊。雞不啼,狗不叫,她直覺幾股冷氣從背脊颼颼躥上來。此路兇多吉少,不由分說,她拉著他疾步繞進“地上不長草,天上不見鳥,風吹石頭跑”的戈壁荒漠。
行行重行行!不到3天,干糧吃光,滴水未沾,肚子早唱“空城計”。旋風嗚咽起沙煙直打轉兒,沙子又細又軟,如踩上棉花難以著力,哼哧哼哧拔起腳,又扯出“蘿卜”帶出沙,磨起泡的腳鉆心剜骨痛。
沙丘像條條扭捏怪異波濤,朝天際沖涌而去,地平線影影綽綽冒出光禿山口,她有氣無力說,再不走出沙漠,將葬身沙海了。留下歪歪斜斜深深淺淺腳印,他們步履蹣跚,挪出飛沙揚礫,寸草不生的沙漠。
灰容土貌,好像在沙土里打過滾,連耳朵眼里都落滿了沙塵。齜牙咧嘴,沿山谷蝸行牛步約兩小時,雪花紛紛揚揚灑落,她趕緊伸手接住雪花舔舔。
云開雪霽,路上疊印過牛羊的花瓣蹄印,牛糞像蟲蛀過的薄餅,羊糞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一路羊浩浩蕩蕩路過,牧羊回民年逾天命,慈眉善目,幾綹花白零亂頭發從帽檐垂落到污穢油膩的衣領上。她向牧民討來半塊饃,夫妻倆分著吃了。
白天藏山溝躲廢窯洞,晚上行崎嶇小路。月亮像張圓餅,貼在迷蒙夜空,凄婉的風成為一種古怪音樂。一扇窗欞透出幽光,仿佛瞌睡人的眼睛,躡手躡腳靠近,她輕叩房門。門開了,六旬漢族大娘面目黧黑,眸子精光四射,渾身筋節強悍。見他倆蓬頭垢面,雖著藏袍,卻是川北口音,十有八九猜中了身份。叨念著“遭孽呀遭孽呀”,悄悄告訴她西北有馬家軍崗哨盤查,還組織了聯莊會協助抓捕失散紅軍官兵。
“不宜久留,口音易暴露身份,少開腔說話喲。”大娘千叮萬囑,遞過一包炒面,又送她一個土陶碗便于乞討。千恩萬謝,瞧眼北斗星,辨準東向,躡足而行。
時令,進入5月。星辰寥落,原野刪繁就簡,只留下曠遠厚重。餓!前胸緊貼后背,她無精打采,又敲開一戶房門。大腹便便的回民額頭皺紋糾結,像個山核桃,凸鼓金魚眼仿佛瞪你一樣,拴在灰溜溜柱子上的黃狗齜出銳利的白牙,喉嚨里滾動著低沉的咆哮,脖頸上的硬毛根根直立。她“啊啊”裝著啞巴,伸出黑不溜秋土陶碗。
“滾,哪有吃的,老子也要當討口子了?!彼忠粨],厲喝一聲,牙齒錯得咯咯響,雙眼像半死不活的大蝌蚪。
門“哐啷”關上了,她嚇得螃蟹夾豌豆——連滾帶爬走開了。
伴著懨懨欲睡的星斗,幾只蝙蝠奇怪飛沖。“站住!我們是聯莊會的,跑得脫,馬腦殼!”在逶迤小道跌跌撞撞行走,不一會兒,背后傳來一聲斷喝。
張慌回頭,十多人手拿長矛大刀,氣勢洶洶追來。她心如鹿撞:哦豁!這下完了。
“一定是金魚眼告了密。”他說,來者不善,裝聾作啞吧。遂蹲在路邊,脫掉褲子,佯裝拉屎。
那伙人旋風般追來,夫妻倆一會兒嗯啦嗯啦指著嘴巴,一會兒啊哈啊哈捏著耳朵,一會兒搖頭晃腦瑟瑟亂抖……
“倆藏民聾啞人,瘦骨嶙峋的,遭了風寒打擺子,讓他們路死路埋,溝死溝埋?!毙☆^目瞇起那兩只鷹隼樣的黑眼,身體彎曲成餓鷹狀,氣急敗壞吼道,屙屎不滾遠點,污染了大爺鼻孔。
手提一柄柔軟長刀,抖動起來嘩啦啦響。他大刀一揮,那伙人哄然而散。
手心里黏黏地滲出汗水,再趕幾個多小時,曉風砭骨,又看到一戶人家。她心有余悸敲開門,佝僂腰的藏族大娘告之當年從酒泉乞討過來,在這邊嫁了個老實巴交的回人,丈夫去世多年。念叨著“扎西德勒”,干手上凸著一條條絲瓜瓤子一樣的筋,顫巍巍給她一塊蒸饃和兩個熟土豆。眼睛一熱,鼻子一酸,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磕頭如搗蒜……
六月流火,灼熱的小路烙著腳,她的身體燙得像剛從淬火桶中提出來的鐵器。星光中白楊樹像瘦長男人一樣沉默地站著,枝條上泛著青白的光。一只甲殼蟲從樹枝頭跌下,鏗然一聲,她嚇得毛骨竦然。三星愈加耀目,乍抬頭,前面牛肋巴窗條內透出幾縷閃爍不定的微光,她小心翼翼湊近,忐忑不安敲了幾下門。
吱!門開了,中年男子頭發凌亂像麻雀窩,但雙眉如臥蠶,目光如點漆,下巴上長須,根根如馬尾。
見是漢人,面相實誠,她不再隱瞞身份。男子熱情招呼他倆進屋,轉動玻璃球似眼珠子,對王永安附耳低言:“這兒是鎮原,幾月前來了好多紅軍!”她眸子一亮,脊梁一挺,鼻子一酸,感到涌出的淚水又黏又稠,好像松樹上流出的油脂。
嚼完他盛來的窩窩頭,央他帶路連夜找到了援西軍駐地。如長期失散飄零的孩子找到了母親,他倆擊掌相慶,相擁而泣。
六
盧溝曉月,戰火曳空。
1937年8月,援西軍改編為八路軍第129師,投入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
1938年,時節進入仲冬。撫著高高隆起的、涼森森的肚皮,在陣痛的間隙里,她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將腰背倚在卷起的炕席上,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震顫,終于忍不住的一個嚎叫從嘴巴里沖出來,飛出窗欞……長子王繼昌呱呱墜地了。
組織關照,把她調入王永安所在的385旅14團醫務所撿藥。在以后歲月,帶著牙牙學語的嬰兒,她隨部隊南征北戰。
1940年8月,永載青史的“百團大戰”拉開序幕。20日深夜,385旅在陳錫聯率領下,偷襲陽泉城外制高點獅腦山,扼制住正太鐵路咽喉。同時,正太線響起雷鳴般爆炸聲,八路軍以雷霆萬鈞之勢,攻克了燕子溝、桑掌、狼峪、上湖等敵車站和據點。
日軍惱羞成怒,陽泉城內日偽軍傾巢出動,在重炮飛機掩護下,對獅腦山發動猛攻。她目睹片山旅團長咬牙切齒,親自揮舞軍刀督戰,一日發動6次強攻,先后處決了8名畏縮不前的日偽軍。獅腦山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八路軍指戰員憑險阻擊,血戰七晝夜,牽制住日第4混成旅團主力,有力保障了破路部隊和民兵安全。
隨后,王永安升任營長,參加了黃崖洞和關家垴戰斗;1942年5月,參加了韓壁、大有、廣志戰斗;1943年5月參加了蟠武戰役、蟠龍圍困戰。
1944年2月,她又身懷六甲,行軍打仗不便,組織要求王永安將她轉移到后方。他和兩個警衛員喬裝成商販,繞過日寇封鎖線,千里迢迢把母子倆護送到安徽省穎上縣江口場,安頓在一家飯店幫工維持生計。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她淚眼迷離,瞧著他在陽光下膨脹拉長的背影漸行漸遠。
“人憑良心斗憑梁”。掌柜長髯垂胸,刷子般粗黑眉毛下,鑲嵌著一對和善大眼,信誓旦旦對她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會百般呵護你們的?!?/p>
暮色四合,瓦檐上花貓兒輕描淡寫幾聲“喵喵”,掀翻一彎夏夜。次子王繼軍來到陌生世界,瞧著嗷嗷待哺小家伙,聽著長子天真無邪的笑聲,她心里蕩開了漣漪。
店門外磨盤粗黃桷樹陰郁佇著,她摟著次子在濃蔭里乘涼。一只烏鴉盤旋嘶叫,驀地平展雙翅滑翔下來,順著瘦骨棱棱街巷哀鳴而去……王永安出事了!郵差左手疊在腹部,步履踉蹌送來書信,在河南安陽和日寇遭遇戰中,他英勇阻擊,與敵同歸于盡!
眼睛里金星飛迸,耳朵里鼓樂齊鳴,身子晃蕩幾下,險些仆倒。她捶打著黃桷樹蒼老粗糙樹干,任憑淚水嘩嘩淌,一片枯黃樹葉飄飄悠悠掉落,她感到自己也是一片縹緲不定樹葉,泛著徹心透骨冰涼的樹葉。
“月有盈虧花有開謝,保重身子骨吧?!鄙砗髠鱽硪粋€溫厚男中音。抽搐著緩緩回過頭,是王永清,飯店跑堂的,也是外來人。遞給她一張抖開著的藏青色手帕……她胡亂抹了抹淚,立馬又淚水漣漣,泣不成聲。
“倆娃兒還小,不要想不開喲!”王永清囁嚅道。
一縷陽光從西邊的窗欞里射進來,床邊缺了一只耳朵生滿紅銹的鍋里印著明亮的窗格子,鍋底汪著碗口大一洼黑水,追腥逐臭的蒼蠅粘在鍋壁上,一只老鼠從鍋沿跳上來,驚起蒼蠅四散亂竄。
咳聲嘆氣,她纏綿病榻了。
“如不嫌我笨手笨腳,就讓我伺候你吧?!蓖跤狼宓脑捰旨氂秩?,像微風落在水面。她無力搖頭,無力擺手,也沒有吱聲。
響起火苗燃燒的嗶剝聲。煮飯,熬藥,遞水,洗衣,帶孩子,哼山歌,擺龍門陣……王永清無微不至照顧著母子仨。她終于病愈,對他的好感也油然而生。
屋里斜著幾道筆直的光柱,光柱里滿是小纖塵。花貓兒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橙色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咪笑的光線。掌柜看在眼里,樂在心里,撮合他倆喜結連理。
她又相繼生下兩個女兒。1958年,一個秋夜,雷鳴夾著電閃,狂風驟雨搖撼著江囗場,房頂瓦片劈劈剝剝脆響……王永清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棺材前放著一個燒化紙錢的瓦盆,冥紙在瓦盆里變成白灰,隨著煙氣盤旋上升。
披頭散發,雙手仿佛狂風中柳枝,沒章法地亂抖。吹鼓手高奏起哭喪調,悲痛的氣氛渲染得登峰造極,她拍著棺材蓋子,歇斯底里哭喊著:孩子他爹啊,你咋這狠心啊,撂下孤兒寡母,頭也不回就走了啊,啊嗬嗬嗬……
掌柜鼻子一酸,眼淚嘩嘩流了出來。轉身端來一洋瓷碗熱氣騰騰醪糟開水,溫和謙恭安慰她,要化悲痛為力量,千方百計把孩子撫養成人。
七
背井離鄉,雪上加霜。
1966年,正月初二,一只花喜鵲倨立黃桷樹枝頭,風兒把它腹羽吹成“漩渦”,如千萬只推搡的手,殘忍拒絕它立足。觸景生情,她萌生了返鄉念頭。
街坊老李從褲兜里摸出一盒擠得癟癟的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個打火機,扳動齒輪,吡嚓吡嚓地打火點上煙,噴吐著煙霧問,屈指一算,3000多里,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如一次新長征,你年已半百,經受得了嗎?
“沒雪山,沒草地,沒敵人,沒棒老二。”她倔強咬咬牙說,人生漂泊的小船,終將駛向故水港灣,雖山高路遠,但小菜一碟!
新年爆竹火藥味兒尚沒散盡,辭別掌柜和街坊,她攜4個子女,踏上了返鄉“長征”路。過田野,穿村莊,越山峰,走埡口,翻矮丘,渡大江,蹚小溪。走過了平疇十里,屋舍儼然;走過了青山染霞,群山疊嶂;走過了江河滔滔,春雨霏霏;走過了濃霧拂面,霞光萬丈;走過了山路陡絕,盤結危石;走過了啼猿上下,荒草靡靡;走過了山高風冽,皓月明空……乍暖還寒,一條曲徑通幽石板路在飄逸薄霧中時隱時現,路邊青龍般巨石蜿勢依然,遠處3個山包浮動在霧氣中幻化成孿生“小島”。闊別33年了,這是熟悉記憶!回到魂牽夢縈故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她喜極而泣。但物是人非,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無容身之所,只好寄居在弟任子奎家中。南方歸來的燕兒從沼澤地里銜來淤泥在房檐下筑巢,繁忙的蜜蜂在陽光里飛行,滿院子都是柔和的弧線,她突然意識到并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巢。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兩年后,在親戚鄰居幫襯和歧坪公社扶助下,她東拼西湊,披星戴月修建了幾間土木結構瓦房,結束了浮萍般漂泊日子。
畢竟沒主心骨,雖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仍吊起鍋兒當鐘打——窮得叮當兒響。愁腸百結!十里八鄉參加紅軍的,都落實了定補待遇,她卻缺個名正言順的紅軍身份。
蛙鳴起伏,夜深人靜,別人卻看不見她的孤獨寂寞,看不見她的肝腸寸斷,心里說不出的苦,只能藏著;眼里欲流出的淚,只能憋著。
惠風和暢!平反昭雪、落實政策大潮涌進五一村。
開燈了,燈泡上沾滿塵灰和死亡的小飛蟲,蚊蟲在耳邊嗡嗡吵鬧,盯著昏黃燈光洇在深褐夯土墻壁上,像水波兒一圈圈散開,她浮想聯翩:別一副蔫了吧唧樣子,該向組織申訴一下了。
縣落實政策辦接待她的人露出不急不躁笑臉,熱情端茶遞水,不厭其詳詢問登記答復。
竹筒倒豆,聲淚俱下,講述她參加革命傳奇經歷。
1981年,縣落實政策辦告知她,人證效力不如物證,將其認定為“紅軍流落人員”,由民政發放定補10元/月;1987年,又將其更正為“失蹤軍人家屬”,定補標準提高至35元/月。
一道彩虹,落在水霧濛濛東河里,在雨后天際畫了個大圓弧。1992年6月,王繼軍因病去世。蛙鳴響徹山灣,在次子墳頭,膠鞋被腳趾頂出兩個洞,三角頭巾半捂在臉上,她哭得椎心泣血,死去活來。上天不長眼似的,損不足以奉有余。同年10月,大兒媳藺華芳又病逝。她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沒有誰安慰她,誰也安慰不了她。
汪汪汪!對岸狗子忽送幾聲輕吠,驚起一只白鷺時而高翔,時而低回,時而漾起一圈飛沫四濺水花,時而撲棱著翅膀在她頭頂低旋,最后拐彎向西,飛向那個金子般的太陽……倏地,她心一凜:太懦弱了吧。
風撼動窗戶,“嘭嘭”亂響,窗欞上鑲著一塊水銀斑駁的破鏡子,映出她臉的側面:濡濕的鬢發,黯淡無光的眼睛,不停地抖動的嘴。病來如山倒!她嘆息,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自己偏偏跟別人不一樣,逆向而行,像一條倒淌的河。常以淚洗面,終雙目失明。王繼昌過度操勞,視力急劇減退,基本喪失勞動力。
唉!她唉聲嘆氣,似乎是心弦奏出的最低音。半夜,她做了個夢,手臂若斷若續,向半空中一塊石碑追去,但石碑愈飛愈遠,漸變成一朵烏黑云彩……尖叫著驚醒,渾身酸痛,鼻孔和嘴巴往外噴著火,拼命打著哆嗦,哆嗦得木床嘎嘎吱吱響。身上所有的液體,血液、眼淚、鼻涕、汗水、骨髓……都仿佛淋漓盡致地流光了。自感時日無多,別無他求,唯愿能用“紅軍”兩字給命運多舛的風雨人生畫個句號。
八
愁腸九回,黯然神傷。
“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認命吧?!彼椿販I星子,嘆口氣,聲音晦暗低沉,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
1999年3月15日,在蒼溪縣政府縣長接待室,副縣長陶啟良熱情接待王繼昌,耐心聽其陳述,字斟句酌研讀其申訴材料后,表態擲地有聲。他一邊喟然長嘆,一邊批示縣信訪辦、民政局組成專案組赴穎上、巴中等地核查,并按宜寬宜了原則提出處理建議。
5月19日,在縣信訪辦簡陋會議室,主任胥仕鑒主持的專題會開始了,全辦僅5人,人人成“常委”。
“開門見山!牽頭參與核查的副主任鄧長富匯報案情,坦陳個人意見,雖物證不足,但人證較多,健在老紅軍劉興德等證實了其西路紅軍、八路軍身份;五一村老人證實其當年參加了紅軍;潁上縣江口場飯店掌柜雖已過世,但兩個年邁街坊證實其在飯店打過雜,綜上,本人同意落實其西路紅軍女戰士身份?!?/p>
“戰火紛飛年代,沒物證很正常,不能教條主義。我也同意。”
“沒硝煙彌漫,炮火連天經歷,她能把戰斗場景描繪得繪聲繪色嗎?同意落實?!?/p>
“嗯,作為半文盲的她,絕對不可能編‘故事’,證言也算證據嘛。應予解決!”
“不謀而合,意見一致。”胥仕鑒最后表態鏗鏘有力,我也同意報縣政府落實其紅軍身份及待遇,給她飽經滄桑人生畫個滿意句號,讓其漫漫申訴路畫上“休止符”。
特事特辦!次日,《關于任子美申訴落實其西路紅軍女戰士身份調查核實情況的報告》呈送到陶啟良案頭。
雷厲風行!縣政府常務會研究決定,本著實事求是、有錯必糾原則,確認其“西路紅軍老戰士”身份。
5月22日,風和日麗。小黃狗兒在墻角嗚咽著迎來幾名不速之客,然后便聽到了它鉆進柴草堆時發出的窸窣聲——陶啟良會同縣級有關部門領導,風塵仆仆來到任子美家。
病榻邊,一行人比肩而立,她凹陷眼眶盈滿濁淚,努力掙扎幾下,似乎想坐起來,但終究無能為力了。陶啟良百感交集,趕緊握住她干枯冰涼的手說:“任老,您受苦了,我代表縣政府看望您來了!”接著,他聲情并茂宣布:“經有關部門調查核實,并經縣政府專題研究,確認您為西路紅軍老戰士,根據有關規定每月給您發放定補230元?!苯永m,陶啟良將“西路紅軍定期定量補助證”鄭重交到她手上。她使勁掐幾下大拇指,不是夢!擎著補助證,仿佛一股電流暖化到全身,一層素淡的紅暈渲染在臉上,她眼淚噗噗冒出,哽咽著說:幾十年了,終于盼到了這一天……
“再沒有心的沙漠/再沒有愛的荒原/死神也望而卻步/幸福之花處處開遍/啊/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一個月后,四川省政府信訪辦黨組專題學習了她風雨人生傳奇事跡,《愛的奉獻》旋律像一條雷騰云奔的河流,黨員干部眼噙淚花捐獻愛心,5元,10元,20元,30元……
臥榻上,她青筋凸露的左手握著省信訪辦領導千里迢迢呈送的一束鮮花,右手捧著裝著1685元暖心款的信封,干涸嘴唇一張一翕:苦盡甘來,死而無憾啦!
喜淚漣漣,忘了過去,忘了艱辛,忘了哀愁,忘了未來,只覺得一片澄明,陶陶然腦海又浮現出那些漂亮的綁腿、米黃的草鞋、晃眼的大刀、簇新八角帽、锃亮五角星、上了刺刀的長槍……
2003年3月5日,農歷二月初三,暮色裹挾著寒意,整個山灣似乎打了個大大的寒戰……耄耋之年任子美帶著對蒼山溪水摯愛,帶著對子子孫孫牽掛駕鶴仙逝了。她的遺愿只一條,喪事簡辦,墓地簡單。
青山巍巍埋遺骨,白云悠悠照后人。傳承,是最好的紀念;踐行,是最有力的傳承。逝者已逝,音容永駐;生者緬懷,精神長存!
采訪即將結束,我問王孝飛,任子美子孫近況可好?他眉飛色舞說:“在黨的好政策下,我們賡續紅色血脈,傳承紅色基因,自強不息,不等不靠,其子孫日子如芝麻開花節節高,一路走到了今天全面小康?!?/p>
一對燕兒掠過蔚藍天幕,剪刀尾抖動幾下,留下一幅靈動飄逸剪影。
“有啥心愿嗎?”我關切問。
“到蒼溪紅軍渡旅游時,”他羞羞答答說,“在紅軍‘英名堂’中,沒找到婆婆的名字,我覺得小事一樁,也沒巴望她能名垂青史,故未向有關部門提及?!?/p>
戰火硝煙雖遠離了我們,我喟然太息,但巍巍蒼山不會忘卻,潺潺東河必將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