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手解決全球許多國家共同面臨的問題,需要創建一個全球科技共享空間,充分借鑒以往的成功經驗。
過去一度以政治和技術為尊的“美國世紀”正分崩離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多中心的世界。在這個新秩序中,國家的未來將取決于促進創新與繁榮的國際合作,在疾病、貧困、能源短缺和氣候變化等全球挑戰威脅到所有國家時尤為如此。創新主體和受益者不應該僅局限于若干國家。提升創新主體的多樣性,需要采取前所未有的全球性行動。
戰后幾十年里,美國在研發方面追求技術民族主義,并影響著全球。美國政府為研究項目投入巨額資金,其規模令各國望塵莫及。美國公司也將大量收入用于研發,為聯邦政府的行動添一把柴。獨立性較高的貝爾實驗室和施樂帕克研究中心等世界頂尖研發實驗室,以及IBM、通用電氣、杜邦和寶麗來等公司也積極從事重要的基礎和探索性研究。這些組織單位或多或少地效仿聯邦實驗室的“大科學”組織,如勞倫斯 · 利弗莫爾國家實驗室、橡樹嶺國家實驗室、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等。與此同時,軍方也大力支持企業研發,大量聯邦資金流向了工業領域。政府和私人實驗室開拓創新,使美國在引進新技術、提高生產力和創造消費需求方面處于領先地位。美國的大學培養了大批科學、技術和創新(STI)工作者,同時吸引著世界各地的頂尖人才。
美國仍然是21世紀的科技領導者,但其他國家已經逐步趕上美國的步伐。美國一再呼吁增加研發資金、加強專利保護、支持美國工業,恰恰揭露出美國對自身經濟和軍事地位的不安。盡管并非所有為重振美國創新而制定的政策都是技術民族主義性質的,但這些政策的合理性和整體規劃往往建立在與其他國家的競爭上。政策的審議都基于一個假設:美國需要比其他國家投入更多研發費用,培養更多科學家和工程師,限制科技創新成果外流,減少科學和工程相關的學生和工人流失。這一假設的潛在邏輯是,STI的國際創造和應用是一場零和博弈,一方獲勝,則另一方落敗。
拋棄技術民族主義思維,轉而投資全球創新公域,充分利用以往成功經驗,制定新規則和政策以推動合作性科技創新,將進一步造福美國乃至全世界。為此,關鍵是要建立新的治理體系,使各國成為這一公域的貢獻者和受益者,并給予它們自由發揮的空間。
建立科學創新共享空間
如今科技創新交流呈現出競爭性和封閉性基調,這無助于應對當今時代人類共同面臨的諸如新冠疫情、氣候變化等緊迫的全球性挑戰,阻礙了基因編輯、人工智能等復雜新興技術的治理。應對全球性挑戰需要資源、科學理解和知識,要想獲取這些要素,最佳途徑是建立一個共享資源庫,實現全球傳播。盡管仍存在對創新成果分享的道德倫理考量,但毋庸置疑的是,在全球化時代,疫苗等創新成果必須跨越國界,才能惠及全世界。因此,通過合作,將更多創新成果打造為全球公共產品,能夠更好地實現各國利益。全球科技共享空間有潛力幫助我們應對全球挑戰,但前提是形成一個公平的治理框架,吸引各國參與,并為其提供自由行動的空間。
諾貝爾獎獲得者埃莉諾 · 奧斯特羅姆(Elinor Ostrom)與她的同事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所做的工作提供了共有資源(CPR)治理的理念參考。作為一位政治科學家,奧斯特羅姆研究那些必須共享共同資源(水、漁業、放牧地等)的社區如何利用信任、合作和集體磋商來管理資源。在此之前,許多經濟學家認為,共享資源系統本質上是不可持續的,因為個人為自己的利益行事最終會破壞群體的利益,導致“公地悲劇”。但奧斯特羅姆則證明,社區可以創造一種持久的“實用算法”來共享資源,無論是尼泊爾的灌溉資源,還是緬因州的龍蝦資源,都可以共享。
多年來,奧斯特羅姆和她的同事研究出了一套CPR的設計原則。這些原則基于對CPR治理系統的案例研究,用來培育和保護資源,保障其在社區內部的公平分配。這些設計原則闡明了社區的成員組成以及資源的邊界。原則還規定,所有社區成員均參與制定和修改規則,并闡明社區成員應該做出的貢獻和可以獲得的回報。最后,原則涉及對違反規則者的制裁,并提出解決成員爭端的低成本方法。奧斯特羅姆的研究成果是建立CPR小型治理單位,但她也指出,這些小單位可以組成多層嵌套的大型治理體系。
奧斯特羅姆及其同事研究了幾百個分布于世界各地的社區長期擁有CPR的案例,總結并驗證了這些設計原則。這些原則可以應用于建立全球科技創新公共治理體系,以應對國際社會共同面臨的嚴峻威脅,并給予各國行動自由。筆者建議對這些設計原則進行調整,以適應科技創新發展的特殊性并解決相關的道德倫理問題,問題涉及新知識和技術的公平獲取和使用,促進從地區層面解決全球問題。
建立一個行之有效的全球科技創新公域的機制性管理框架,需要得到國家政府和相關組織多元化支持。框架必須能夠代表所有參與國政府和地區的經濟和文化利益,確保小國和欠發達的國家得到公平對待。框架應杜絕某一國家僅僅利用公共資源庫中的資源而不為之付出。此外,還要公平分配利用公共資源開發出的創新成果的使用權。正如奧斯特羅姆提出的公共治理體系,這個框架中需要有值得信賴的監督者,以確保每個國家都能平等付出和利用。除了所有這些艱巨的挑戰之外,科技創新公共治理還需要保持獨立于國家與民族利益,摒除破壞原則或阻礙治理的可能性。
這聽上去極其困難,在當今面臨重大環境和治理問題時尤為如此。但筆者認為,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似乎已經成功將其打造成為一個科技創新共同基金管理機構。CERN成立的目的是支持多國的亞原子物理學研究,后來逐漸擴大了研究范圍。經受了幾十年的考驗,CERN不僅在技術創新上收獲頗豐,還在不斷演變的世界中保持了自身的穩定性。基于奧斯特羅姆的研究,本文首先概述了CERN的治理體系,而后提出相關建議,以進一步豐富設計原則。
理論物理學是一種共同資源
歐洲核子研究中心于1954年正式成立,并在復雜多邊的全球環境中蓬勃發展。組織建立的主要推動者是物理學家尼爾斯 · 玻爾(Niels Bohr)和維爾納 · 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他們認為亞原子物理學的進步需要“大科學”實驗設施,而這些設施只有重視武器發展的美國和蘇聯才有。歐洲科學家不得不去美國和蘇聯進行相關研究。同時,許多科學家試圖避免在研究中創造新的核武器威脅。
1949年,歐洲文化會議提議建立國際實驗室。1950年,美國物理學家伊西多爾 · 拉比(Isidor Rabi)在聯合國會議上推進了這一提議。根據該提案和組織成立文件,12個成員國將出資建造至少一個國際實驗室以研究高能粒子,由此孕育出了一項重要的國際共同資源。為了避免利用這些設施發展核武器,組織公約規定:“本組織不從事軍事需求相關工作,實驗和理論研究結果應予公布或以其他方式公開。”如今,這些標準仍在沿用,指導CERN的工作公開和研究邊界。
12個創始國——比利時、丹麥、法國、德國、希臘、意大利、荷蘭、挪威、瑞典、瑞士、英國和南斯拉夫——情況各異。部分國家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處于對立陣營,部分國家則保持中立;一些國家相對富裕,技術先進,另一些國家則反之。截至2020年,CERN的預算為12.5億美元,有23個成員國,包括美國在內的78個國家的11 399名研究人員使用了CERN的設施。
CERN已經克服了共同資源組織和一般國際組織普遍面臨的一些挑戰。這些挑戰包括:建立一個治理結構,讓所有成員,不論規模、財富和文化價值如何,都擁有發言權;設計一個普遍認可的公平的出資系統;設置激勵,鼓勵不同需求的成員參與。此外,CERN還設立了邊界,能夠在給成員提供優勢帶來好處的同時,允許甚至鼓勵公共資源外溢。
CERN資源外溢收效顯著,除了支持亞原子物理學突破性研究等技術方面的成就,還培育了目前應用于世界各地的技術,最有代表性的是萬維網和第一個網絡服務器。這些創新成果歸功于英國的蒂姆 · 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和比利時的羅伯特 · 凱利奧(Robert Cailliau),他們在CERN獨特的合作氛圍中得以成長。此外,CERN還開創了觸摸屏、癌癥檢測成像醫療技術和建模工具等。
如今,CERN成員包括技術資源少的低收入國家以及技術先進的高收入國家。20世紀90年代初,保加利亞、捷克共和國、匈牙利、波蘭、羅馬尼亞、塞爾維亞和斯洛伐克加入了CERN。2020年,阿塞拜疆、愛沙尼亞、格魯吉亞、拉脫維亞和黑山都派出了參與者,中國派出了334名觀察員。CERN的資金由各個國家根據其經濟規模分攤,并根據經濟增長率定期調整。例如,德國如今提供大約21%的預算,而塞爾維亞提供的預算還不到0.25%。由此,德國、法國和英國等大國通過分擔昂貴的先進設施成本而受益,小國則能夠在制定研究和政策議程方面擁有發言權,建立與他國的聯系以推進研究,并讓本國科學家和創新者有機會參與世界級研究。
CERN的組織運作揭示了建立科技創新全球公域的重要原則。該組織的管理制度能夠規避部分國家政治限制,使得低收入國家能夠充分享受成員權利,同時量力出資。此外,非成員也可以以協作伙伴和觀察員的身份參與CERN。重要的是,科學家個人既能參與到全球標準的科學活動中獲得資源,同時又能保留其所在國的永久居留權。反過來說,CERN作為一個全球科學組織,可以利用全球資源,但不要求參與者移民。雖然CERN在文化和實踐上以歐洲為中心——這符合其起源和最初的政治目的——但就本質而言,CERN的運作原則并不受制于某個地理區域或地緣政治制度。
由此,CERN例證了科技創新的全球公域并不具有限制性。隨著成員增加,公域范圍可以擴大到科學價值和方法,囊括非西方的科學和知識。因此,運行原則的發展是一個動態過程,將超越既定規則,走向多元。也就是說,保證自由探究、討論和辯論對科技創新治理至關重要,并可能與一些國家的治理限制相沖突。
CERN由23個成員國代表組成的理事會進行管理。每個國家有兩名代表:一名代表其政府的官方利益,另一名代表其國家的科學利益。每個成員國在政策問題上都有一票。大多數決定遵循少數服從多數原則,但理事會更追求達成一致共識。理事會任命科學政策委員會,負責評估物理學家提出的活動的科學價值,并提出建議。科學政策委員會成員由各成員根據科學成就選定,國籍不限,可以包括非成員國的科學家。
CERN成員多元,可以作為未來科技創新合作的參考。除了23個成員國,CERN還有8個準成員國,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土耳其和烏克蘭。除此之外還有若干觀察員,包括日本和美國。(俄羅斯從1993年開始作為觀察員,但2022年CERN因俄羅斯對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而暫停與其合作)。觀察員參加會議并為項目出資。美國國會在撤銷了對預算過高且有政治爭議的超導超級對撞機項目后,向大型強子對撞機提供了5.31億美元的捐款,于1997年獲得了觀察員地位。
美國這一舉動例證了CERN成為全球科學公域的愿景。對于美國而言,相比單單投資超級對撞機,CERN作為一個合作性資源庫,是美國“大科學”投資的更佳選擇。CERN還有一個治理制度,可以更好地解決內部小爭端和嚴重地緣政治爭端。鑒于CERN的創新成果全球共享,投資共同基金將造福世界各國。CERN開辟了一條新道路,聯結需求各異的國家,又能確保小國或欠發達國家在決策中不受歧視,最終造福全球。
發展全球STI共享空間
正如奧斯特羅姆在1990年指出的,在構建共同資源治理體系時,“建立正確的制度是一個困難、耗時、充滿沖突的過程”。在試圖建立CPR的治理原則時,奧斯特羅姆和合作者研究了那些已經持續了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的案例。同樣,CERN的原則也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服務于其高度多樣化的成員,同時吸引著新成員。但關鍵在于,奧斯特羅姆的CPR組織管理對象是有限的自然資源,而CERN關注的是不斷涌現的科技知識新資源。有奧斯特羅姆管理原則和CERN的先例,科技創新工作管理能夠充分借鑒,解決全球新問題。
雖然CERN治理體系的屬性是由特定國家、機構、學科和地緣政治環境決定的,但該體系也顯示出靈活性,能夠為未來相關努力提供借鑒。例如,CERN作用的范圍超出了其重點關注的亞原子物理學,這得益于大批有遠見的創新者的加入。CERN成功的關鍵是,其管理人員都是各國在科技創新領域受人尊敬的專家,這使得CERN得以擺脫軍事工業或經濟產業的“控制”。
為了推進創建全球科技創新公共組織的理念,建議效仿奧斯特羅姆的做法,建立一套知識和實踐體系。正如奧斯特羅姆研究的系統一樣,為全球科技創新共享空間的發展和治理尋找更多實例,包括研究全球科學地理的南極研究科學委員會,以及應對COVID-19大流行病的倡議。搜集和研究的對象不僅局限于成功案例,也應從失敗案例中吸取教訓,例如當今被認為不公的知識產權國際制度。通過實驗、迭代發展和評估來確定最佳途徑,對拓展新合作的基本規則至關重要。
CERN提供了一個模式,讓人們看到了全球科技創新合作的廣闊可能性。其主要成就包括:在技術民族主義因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暴露無遺、根深蒂固的利益逐漸瓦解的時候,構建了一個替代性的創新機構,并在冷戰爆發后的日益緊張的局勢中幸存下來。同樣,當前的挑戰可以為國家化創新體系的迭代提供動力和機會。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奧斯特羅姆建議,與其等待氣候變化全球解決方案憑空出現,不如由公共和私人部門及研究人員建立一個多中心系統,以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這一愿景表明,與其想著一口氣建立控制碳排放的全球制度而遲遲不采取行動,倒不如從地方做起,盡微小而互補的努力,以謀求多個層面的改變。這樣做能夠一舉兩得:多中心系統不僅幫助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還能促進國際體系發揮應有的作用。筆者建議,目前的環境提供了充分的動力和機會,以發展科技創新共同資源治理體系,這些體系能夠幫助解決我們當今面臨的緊迫挑戰,同時促進新全球倡議的誕生。
資料來源 issues.org
本文作者倫納德 · 林恩(Leonard Lynn)是凱斯西儲大學管理政策名譽教授;哈爾 · 薩爾茲曼(Hal Salzman)是羅格斯大學愛德華 · 布魯斯坦規劃與公共政策學院和約翰 · 赫爾德里奇勞動力發展中心的社會學家以及規劃與政策教授。他們在技術和發展全球化方面的研究合作得到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和阿爾弗雷德 · 斯隆基金會的資助。